未曾金榜題名前,他家也不過是一戶平常農戶人家。
守著朝廷分給他們的那兩畝田地,除卻繳納糧稅,剩下不足一人的口糧便是他們四口人可支配的糧食。
洪災最嚴重的那一年,糧食顆粒無收,一些地主為了保證自己的口糧,隸屬於名下佃農繳納比收成好的時候多一倍的糧食。
他那時才將將十五,參加縣試成為童生,除了要應對縣裡舉辦的院試為成為秀才研習書籍,也要竭儘所能幫助父親乾活。
烈日當空,脊背佝僂承受灼人天光,身上汗如雨下,他得始終重複一個動作。
手掌心不得不被鋤頭把柄磨出血泡,後來又變成繭子,成為他生命一部分。
他始終記得父親挽起褲腿,在洪水過後的田地裡用儘每一分力氣翻新土壤,企圖能夠讓土壤重新肥沃起來,再播種,經過悉心培育,長出足夠他們一家四口人吃的口糧。
他也會循著父親的腳步,重複同樣的動作。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脊背背後的太陽是拚命不壓住他們的大山,讓他們無法再爬起來。
隻要他們稍微能站起來一點,大山便會擁有更猛烈的勢頭壓彎他們的脊骨。
那時他實在不清楚,他走的那條路是否真的是他能走下去的路,又或許這條路本不該由他那樣的人來走。
尤其糧食根本無法在貧瘠得不能再貧瘠的土地上種出來時。
這種感覺更為強烈。
他向來不會對什麼感到厭惡,除了將他的親人逼上絕路的劊子手。
十五歲的他尚且還對人世間寄予美好幻想,那日夜裡餓得實在睡不著,在房門口聽聞父母的談話。
那時天空陰沉沉,連著下了好幾場暴雨,雨後便是一場毀天滅地的洪水,衝掉他們避身的房屋,也毀掉他們本不足以飽腹的糧食。
一場洪水,便是與生命等同的浩劫。
他們一家人躲過了洪水,裴肅朗已經覺得,沒什麼比生命更重要了,他不想再追求一個男人該有的功名利祿。
或許終其一生,他都應該在地裡田間渡過,為了父親,母親,以及他剛剛滿八歲的弟弟。
洪水毀掉了他們的家,他們還得再回去。
那天晚上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深藍色的夜幕染上如墨般的黑色,其中綴著不容忽視的星星。
壘砌的土牆經洪水泡發,變得軟噠噠的,一個手指頭摁下去,便是一個巨大的凹陷。
他父母所住的這間屋子也隻用一張濕透的破竹席掩蓋,以此充門。
裴肅朗經過父母房間時,聽到裡麵傳來細小的談話聲。
父親的聲音蒼老而沉重,似乎想說這句話很久了,又因為什麼顧忌不願提起。
“哎,隔壁老何家前陣子死了一個剛出生的女嬰,不過他們家隔天又將女兒刨出來……聽說是吃了……要不我們也……你看裴娃子身體弱不禁風,如今家裡都這副光景了,他還想著要到長安去參加科舉考試……這種人留在家裡有什麼用?不如我們將他煮來吃了?”
“那可是我們的兒子!”一道尖細的女音響起,劃破夜色沉寂。
“這有啥關係?!你看裴娃子麵黃肌瘦,個子還不如他弟弟高,這個樣子能活到好久,現在屋裡真的一點糧食都沒有了,還不如早點讓他重新投胎……”
破竹席被風吹得呼啦啦作響,吹動裴肅朗亂糟糟的頭發,以及身上已經看不出是什麼顏色的破布料。
他的眼睛眼尾上挑,總是給人一兩分精神十足的感覺,現在這兩抹光彩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