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黃金屋頂、青綠梁枋、朱紅牆柱、赤紅門窗。
白色的欄杆, 低沉灰黑的地麵,碩大的鬥拱,精細的藻井, 連綿的過道和點綴其間的建築小品,構成了紫禁城的物化世界。①
古典、莊重、典雅、大氣, 但同時, 也龐大、肅穆、晦澀、壓抑。
在紫禁城的中軸線上, 除了一重又一重的宮門,還分布著這座皇城最重要的建築:三大殿、後三宮、禦花園。
乾清宮, 作為後三宮之首,不管什麼時候,這所建築,和裡麵住著的人, 都是這紫禁城中最受矚目的。
外麵的夜空已經黑透,濃濃的墨色遮天蔽日地籠罩著這座龐大的宮殿群。凜冽的寒風夾雜著細碎的雪瓣呼嘯而過, 吹得人麵頰又冷又疼。
沈菡站在階下望著黑夜裡乾清宮的陰影, 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座宮殿是如此龐大和沉重,令人窒息。
她定了定神,剛準備踏上漢白玉的石階, 樓梯上卻突然下來一個提著燈籠的人影,微弱的燈光下看得不甚分明, 隻隱約能見頂戴和大氅的形狀。
直到人影近了,沈菡才認出是顧問行。
她停下腳步。
顧問行見到沈菡, 微微一怔, 緊跟著疾步上前請安,主動道:“奴才正要去承乾宮,皇上使奴才去請您過來。”
沒想到竟然在這碰上了, 顧問行:“娘娘這是?”
怎麼也沒人提前開道過來通傳?皇後鳳駕到了也沒人過來迎一迎,竟叫主子娘娘自己提著燈籠,罪過罪過。
沈菡:“……”玄燁讓人去承乾宮叫她?
季綸、紫裳:“……”
氣氛是不是不太對,怎麼顧總管是這麼個反應?
三人帶著身後同樣不明所以的宮人,一頭霧水地跟著顧問行進了乾清宮。
乾清宮麵闊九間,進深五間,室內金磚墁地,四處皆繪有瀝粉貼金的雙龍彩畫。
甫一踏入正門,金漆雕龍寶座映入眼簾,象征著皇權的無上威嚴。
沈菡不動聲色地四下打量一番——好像沒什麼異樣的動靜。
顧問行見皇後站著不動,有些奇怪:“娘娘,萬歲在東暖閣。”
“嗯。”
沈菡抬腳往東暖閣走,扔下一句:“你們都留下。”
紫裳和季綸站住腳,互相對視一眼——所以皇上到底有沒有……
季綸搖搖頭,不好說啊,先靜觀其變吧。
紫裳望著主子的背影懸心不已——主子可千萬不要衝動,一定要和皇上好好的啊!
……
沈菡當然沒有衝動,從季綸說消息傳的是玄燁‘傳召’了瓜爾佳氏,而不是‘召幸’她開始,她受到衝擊的腦子就稍稍冷靜了一點。
等見到了顧問行,她的心情也平複了不少,開始轉而思考這件事的蹊蹺之處。
這麼多年夫妻,沈菡不敢說已經完全透徹的理解康熙皇帝,但日日躺在她身邊的愛新覺羅玄燁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世上絕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
身為康熙皇帝的他睿智、英明,心機深沉、手段老辣,善於平衡,洞徹人心。
他熱愛這片江山,為了國土的統一和穩定,為了百姓能有更好的生活,勞心竭力。
但他也不是個完人,他無法剝除自己身上的血統,無法逃離滿清狹隘的立場。
‘滿洲的利益優先’,這句話根植在康熙皇帝的身上,讓他明明能夠窺見到潛在的危機,卻隻能選擇視而不見。
而身為愛新覺羅玄燁的他,聰明、寬厚、溫柔、包容。
他是個天縱之才,對世間萬物都擁有旺盛的求知欲和進取心。
他對長輩有無限的耐心和孝心,對愛人有無儘的體貼和周到,對孩子細致且關懷,無所不慮。
他會貼心詢問臣子家中老人的病情,體貼送藥。對宗室親人的家庭、身體都很關心你竭儘所能維護著皇室家庭的穩定。
以前,後宮之中縱使不得寵愛的女子,他也一樣會時不時詢問一二,加以照顧。
拋開個人立場來看,玄燁做為一個古代的帝王,明明可以對這些女人視如蔽履,任由她們自生自滅,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這對後宮中無數身不由己的可憐女人來說,難能可貴。
沈菡能理解他的出發點,前朝後宮,在玄燁看來與江山百姓一樣,都是他的責任,他有義務照顧好這一切。
所以沈菡在兩人心心相印後,才會主動接過照管後宮的事情。如此一來,她不會因此產生不愉快,他也再無後顧之憂,一些毫無必要的隔閡消匿於無形,兩全其美。
沈菡一步一步、儘量冷靜地踏上東暖閣的台階——食色性也,她雖然依然對男人的‘欲望’保持悲觀,始終不敢相信等到她老得白發蒼蒼、滿臉皺紋,一個坐擁天下的皇帝還是願意隻守著她一個人。
但她不相信玄燁會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這樣最傷害她的方式,來告訴她這件可怕的事。
就算,他真的被某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打動了,他也一定不會完全不顧忌她的……
來到樓梯的最後一階,暖閣裡龍涎香的氣息沁入心脾。
乾清宮在明朝時為了符合六寢之製,將後部修建為暖閣,凡九間,上下兩層,共製臥床二十七張。
這樣的設計使得原本的東暖閣十分壓抑,一間間逼仄狹小的屋子,裡麵隻有床榻和幾個櫃子書櫥。
沈菡過來住過幾次後,直言不舒服,不喜歡,一點兒都不開闊:“住在這兒心裡得多憋屈啊,比昭仁殿差遠了。”
“朕之前也覺得壓抑太過,不過據說前明這麼設計是為了防著有人夜裡謀刺,皇上隨意選擇一張床就寢,好叫人不知皇帝到底睡在哪。”
沈菡覺得這個邏輯很奇怪:“每天晚上伺候皇帝就寢的人少說得有七八個,如果刺客連乾清宮都能進來,那他在乾清宮裡必定有內應吧?”
這麼多人來來回回伺候皇帝睡覺,睡哪張床還能不知道?所以這麼設計有什麼意義呢?
玄燁:“……”他沒考慮過這種問題,一直就這麼湊合用著。
後來,玄燁很快就重建了乾清宮,將正中三間改成了南北通透的大殿,將寶座後移。
原本壓抑的一間間小屋子也徹底打通,新建成了開闊的臥室和書房,裡麵的擺設和家具都是按照沈菡的喜好來的,溫馨雅致。
不過兩人還是更喜歡承乾宮和昭仁殿,這裡大多隻是玄燁熬夜太累時用來休息的居所。
暖閣內溫暖如春,溫度至少要比外麵的大殿高三四度。
玄燁正半靠在榻上看書,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不由望向樓梯口,見果然是沈菡,奇怪道:“這麼快?朕才剛吩咐了顧問行。”
暖閣內一覽無餘,雖然早知裡麵應當沒有彆人,但當真的看到玄燁如此坦蕩,孤身一人時,沈菡還是隱隱鬆了一口氣。
“嗯。”
嗯?
沈菡避開了他的眼神,自顧自走到衣架旁邊摘下常服冠,解下大氅,輕聲道:“就是過來看看……正好碰上了。”
過來看看?看什麼?
玄燁眼睛一轉,很快就明白過來:“哦……原來你已經知道了?”消息傳得倒是挺快,看來背後果然有人在推波助瀾。
“知道什麼?”沈菡低著頭在衣架邊翻來覆去地整理衣裳,一遍遍撫摸著大氅的狐狸毛滾邊:“……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要告訴我什麼嗎?想要我知道什麼嗎?
金貴的皮草被捏得不成樣子,沈菡梗著脖子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玄燁盯著她僵硬的背影,倔強中仿佛帶著一抹決絕的意味……
他突然很溫柔的笑了笑,放下手裡的書,起身走了過去。
……
在一樓站著的顧問行等人都沒敢走,畢竟主子娘娘剛才一看就‘來者不善’,大家都提著心,生怕一會兒帝後二人有什麼變故。
這會兒聽到樓上傳來細碎的低語,氣氛好像還可以,提著的一口氣才微微鬆下來——好像沒發生什麼大事?
紫裳給季綸使了個眼色,季綸會意地上前,小聲道:“顧爺?”
顧問行回頭,看季綸打了個手勢,附耳過去,怎麼了?
“那個瓜爾佳氏……”
瓜爾佳氏?
哦!
顧問行反應過來,看了看麵前的兩人,再想想剛才皇後的反應——合著主子娘娘是過來‘捉奸’的?
害!顧問行搖頭:“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
樓上,玄燁從背後摟住沈菡,也不問她過來乾什麼,佯裝猶豫道:“朕叫你過來,是有件事要和你說……”
沈菡察覺到了他語氣中的遲疑,心臟瞬間收緊,脊背僵硬如鐵,聲音低不可聞:“……什麼事?”
玄燁貼在菡菡硬邦邦的後背上,感覺自己仿佛在抱著一根石柱子,心裡真是特彆想再逗一逗她。
可是又怕逗過了頭,再惹她難過,萬一真的傷著心了可怎麼好。
玄燁猶豫了兩秒,還是放棄了,實話道:“這幾天朕不是一直在查鈕祜祿氏中毒的事嗎?現在已經查得差不多了,還有了點兒意外收獲。朕想著你肯定著急……”
他捏了捏她腰側的軟肉:“而且,這件事有點兒複雜,後續的處置還得咱們打個配合,所以朕讓顧問行去叫你過來。”
沈菡眨了眨眼,有點兒沒對上他的頻道——怎麼一下子從虐戀情深愛情劇跳成了宮廷權謀懸疑劇?
玄燁感覺到懷裡人緊繃的後背鬆弛了一點,眸中笑意更濃。
他低下頭咬住她後頸薄薄的一絲皮肉,咬的沈菡瞬間從後脖頸泛起一陣痙攣,整個後背都麻了。
“你想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