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搖頭:“不安分倒還不至於。”
胤禛長大後對外一般都保持嚴肅的形象——主要是因為他自己的身份敏感, 他不想給外人留下‘愛結交人’的印象。
板著臉時間久了,自然威嚴日盛,他府裡就沒有一個敢作亂的。
後院裡,福晉雖然平日性格活潑, 但意外的, 出了事竟很穩得住, 不用他多說, 三兩下就把後院給震住了,會賞敢罰,膽大心細, 叫他很是滿意。
隻是按住了行為, 按不住人的想法和情緒。所有人都覺得他將要成為太子,入主東宮, 這種跟著雞犬升天的興奮之情, 怎麼可能完全壓下去?
下人們有些心思倒還罷了, 要緊的是左鄰右舍, 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們。
胤禛實在不想因為一些莫須有的事情,就這麼與兄弟們生分了。
還有二哥……
阿瑪想廢太子,自然要有一個合理的名目。
可常泰謀逆之事不能揭開, 也不可能以此將太子問罪——不然太子就隻能死了。
謀逆之罪,真要落到太子身上,太子妃、石家、弘皙, 赫舍裡家,索黨的一乾人等, 一個都逃不了,全都會死。
京城,將瞬間血流成河。
阿瑪顯然並不想如此, 所以才會壓下此事,隻拋出了兩條似是而非的懲治,讓朝臣們去猜,以震懾朝堂,減小阻礙。
朝臣們因為害怕自己被牽扯進謀逆,自然不敢過分聲援太子,再加上伊桑阿、馬爾漢等人的壓製,朝堂才能暫時在喧囂中保持如今的平穩。
可是,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
胤禛提起此事,眉間凝著一抹深痕:“如今阿瑪想要在維持朝堂平穩的情況下廢太子,隻有兩條路可走……”
要麼,阿瑪一邊與朝臣僵持,一邊給太子羅織其他不至於牽連旁人的罪名,一邊清除索黨,特彆是索額圖家的勢力。
打消耗戰,等到太子聲名狼藉,索黨灰飛煙滅的時候,再廢掉太子。
沈菡點頭,其實,這麼看來,曆史上的玄燁大概就是選了這條路,最後搞出了二廢二立的稀奇事,到老了,反將父子關係弄得一塌糊塗。
這條路顯然是行不通的,而看玄燁現在的意思,顯然也並不想走這條路。
胤禛:“要麼……就隻能打閃電戰。”
沈菡不解:“閃電戰?”
怎麼打?
胤禛頓了一下:“如果沒有太子,自然也就不用廢太子了。”
也不會再牽連旁人了。
沈菡悚然一驚,看向平靜的胤禛:你?
胤禛搖搖頭,接著道:“但阿瑪現在是既想快刀斬亂麻,不願再拖延,又想保太子,儘量不傷害到二哥。”
所以事情就卡住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卡得時間越久,對他們母子幾人就越不利,他身邊的人和事,也會愈加複雜。
當所有人都開始用看‘新太子’的目光看待他,久而久之,恐怕也會走上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連夫妻,怕都再難交心了。
胤禛看向額娘:“不但如此,一旦舊太子未廢,新太子卻已‘生’,則朝堂上下一定會針對您。”
額娘,將變成世人口中禍國殃民的‘妖後’。
他說了這麼多,沈菡聽明白了:“你有辦法?”
……
“胤禛說,想和你談一談。”
玄燁微怔,神情瞬間有些莫測:“談什麼?”
沈菡搖頭:“不知道,我沒問。”
不過想也知道,當然是談現在大家都關心的事。
胤禛顯然已經做好了決定,從她這裡傳遞消息給玄燁,更像是一種告知和尊重,而不是在征求她的許可。
沈菡對他的決定也確實沒什麼意見。
——太子之位,這是一個敏感到不能再敏感的問題。
他們夫妻二人其實現在還沒有正麵討論過這個問題。
玄燁應該是還在思量,心情複雜到暫時沒空想彆的。
而在沈菡看來,玄燁現在首先要解決的,是他和太子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先解決好這個,再說其他不遲。
如今一個問題都還沒解決好呢,就不要著急把事情變得更複雜了。
但顯然目前在廢太子的這個過程中,已經有第三個人率先被卷了進去,不是沈菡,而是胤禛。
胤禛思量了數日,最後選擇主動站出來,打算冒險解一解如今這個死結。
而沈菡,選擇尊重他的決定。
玄燁明顯是有一點兒驚訝的,不過也沒太多想。
在他看來,菡菡生的孩子都像她,心中自有一股坦蕩和熱忱,這股發自肺腑的純真正直,讓他們事無不可對人言,並因此不畏懼這世間所有的陰謀詭計。
“好,那我們父子就聊一聊。”
正好,他心裡也有許多考量在盤旋,父子二人聊一聊,或許對彼此都好。
......
這場對話的地點,選在九經三事殿。
所有人都被屏退了,暖閣中隻餘父子二人。
一桌小菜,一壺清酒,兩隻酒盅,一張棋盤。
玄燁的棋風沉穩內斂,布局謀劃,步步相扣,顯得遊刃有餘。
胤禛的棋風卻是大開大合,攻擊淩厲,氣勢逼人,極為坦蕩,絲毫不給自己留退路。
玄燁:“攻則有餘,守而不足,未免不夠平衡。”
胤禛卻不這麼覺得:“兒臣以為,沉穩老練與年輕氣盛,各有各的好處,單看用在哪裡,怎麼去用。”
玄燁沉吟了一瞬,想了想倒也沒有反駁,轉而在棋盤不起眼處放下了一枚白子:“嗯。”
父子二人你來我往,最終還是玄燁老謀深算,小勝一籌。
不過玄燁看胤禛這棋藝確實比以往精進不少,他現在應對起來竟也有些吃力了。
一局棋戰罷,父子二人一個一個往回拾棋子,準備開始第二局。
玄燁執起一枚黑子輕輕放下:“說說吧?想跟朕聊什麼……”
清溪書屋裡。
沈菡知道胤禛被玄燁叫去了九經三事殿後,心情就一直放鬆不下來。
胤祥安慰道:“額娘,哥有分寸的。”
沈菡當然知道胤禛肯定是有分寸的,但怎麼說呢,胤禛要與玄燁聊太子的問題,他要麵對的就不再是他的父親,而是康熙皇帝。
......
九經三事殿裡。
正在麵對康熙皇帝的胤禛,反倒比等消息的沈菡要輕鬆得多。
畢竟這個問題他已經思忖了好些日子,既然選擇主動開啟這場對話,自然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
胤禛不像沈菡,他從來沒有把‘阿瑪’和‘皇上’割裂開看待過。
年幼讀書之時,來尚書房檢查他們功課,給他們講課、教他們騎馬射箭的人,是皇上,也是阿瑪。
回到家裡,帶著他玩,把著他的手寫字,在他生病的時候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是阿瑪,也是皇上。
後來他長大了,出了門,朝堂上高高在上坐著的是這個人,暖閣裡,教導他看折子理事,給他講道理的還是這個人。
有什麼區彆呢?
他的父親在他麵前從來都是一種樣子,並沒有兩副麵孔。
所以皇上問話,對胤禛來說,其實與父親在問話並無多少區彆。
無非是今天的話題比以往更嚴肅,更沉重。
玄燁問完話,原以為胤禛打算說‘廢太子’,沒想到他卻先提起了當年‘立太子’的事。
太子得立之時,胤禛還沒有出生,但這麼多年過去,眾人對皇上當年為什麼違反滿洲傳統繼承製,采用了漢人的嫡長製立太子,早已經心知肚明。
玄燁也沒有隱瞞,聽胤禛問起他當年立太子的緣由,直言不諱:“彼時三藩正當叛亂,吳三桂打著反清複明的旗號,攬儘南派人心。京裡的漢臣又都心思複雜,連綠營軍中都多有動蕩,朕未免腹背受敵,朝堂不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所以當年立太子,不過是應急之策,而非思慮周詳之策。
而從最終的局麵來看,這也確實是一個弊大於利的下策。
玄燁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當年了,現在突然提起,說完後就不禁有些出神……
其實,事情的源頭,原也怨不得太子。
立太子之時,保成才不過是個嬰兒。
是他,把他推上去的。
胤禛看了一眼阿瑪,垂首在棋盤上放下一子,換了個話題道:“兒臣讀史,發現曆朝曆代,最終能和君父關係圓滿,實現平穩交接的太子,少之又少。”
不但是皇帝不可能一輩子都對太子滿意,就是其他皇子、大臣,也並不會因為太子已經是太子,就甘願俯首稱臣。
父子相忌、兄弟相爭、骨肉相殘,數千年來,這種事情在史冊上屢見不鮮。
嫡長子繼承製,一種漢人發明的製度,在漢人的朝廷上尚且不能成功□□,到了滿人的朝堂之上效果如何,可想而知。
——它隻會更加水土不服。
玄燁沉默地看著眼前的棋局,半晌沒有落子,也沒有說話。
……
清溪書屋。
沈菡等了一上午,結果隻等回了玄燁一個人:“胤禛呢?”
“去無逸齋了。”
無逸齋?去無逸齋乾嘛?
“去和太子聊一聊。”
玄燁看起來心情尚可,雖不至於立時雨過天晴,倒也不像前幾日那麼沉悶壓抑了。
沈菡眨眨眼,不知這兩父子到底說了些什麼,但看起來效果好像還不錯?
*
無逸齋。
高無庸輕輕敲了敲書房的門,門內果然毫無動靜。
屋裡,胤礽正在書案前習字,聽到敲門聲絲毫不為所動,隻管寫自己的。
原以為他們會像之前那般離開,結果過了一會兒,門外突然傳來一句聲音極低的通報:“殿下,四阿哥求見。”
胤礽手中的筆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