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逸齋裡仍是舊日的模樣,除了四周原本在這裡讀書的阿哥全部換成了守衛的士兵,其他與往日並無不同。
胤禛被太監一路引到了太子的書房——一間陌生中帶著一絲熟悉的房子,和毓慶宮太子的書房格局很像。
他記得小時候,阿瑪經常帶著他們幾個大的出去圍獵。宮裡就那麼幾個能玩的兄弟,熟了之後,他和三哥經常會去太子的書房找太子玩。
不過太子身為儲君,打小行程就比他們滿得多,他們來找他五回,太子能出來一回就不錯了。
他記得有一回他來找太子一起去溜冰,太子又推說有功課去不了,一回兩回三回,回回都是這樣。
胤禛才幾歲,總是熱臉貼上冷屁股,哪個孩子受得了。
他也是阿瑪和額娘捧在手心上寵愛的‘小皇帝’,真翻起臉來還管你是不是太子。
胤禛叫他氣紅了臉,當時就指著胤礽火大道:“我最後再叫你這一次,你就說你到底來是不來!你要是不來,咱們以後就絕交!我再不會來找你!”
胤礽:“......”
胤礽不想和弟弟絕交,雖然五回裡隻能出去一回,但有這一回也很開心了啊!
要是四弟再也不來找他,那他豈不是一回都出不去了嗎?
胤礽心裡著急,但又不太會說話,而且被胤禛這麼指著鼻子吆喝,心裡還有點兒生氣——沒人這麼和他說過話。
“你以為孤稀罕和你玩嗎?”
胤禛簡直叫他氣炸了肺!
我好心來叫你出去,結果這算什麼?!
“不稀罕就不稀罕!以為我稀罕嗎!我更不稀罕!”
兄弟兩個大吵一架,不歡而散,一連十好幾天都互不搭理。
......
最後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又和好了,胤禛也記不太清了,但他還記得那時候兩人鬨絕交他心裡的彆扭和不舒服,記得......他好像還在被窩兒裡偷偷哭過鼻子。
後來,他們兄弟幾個都長大了,對‘太子’究竟是個什麼身份也有了一點兒更清晰的認知。
不過那個時候大家心思還很單純,看似知道什麼是‘太子’,但其實根本什麼都不懂。
雖然太子越來越忙,但大家的關係並沒有特彆疏遠。
畢竟一般大的兄弟就他們幾個,太子不但功課最好,騎射也很厲害,是阿瑪褒獎最多的皇子。
他記得他和三哥剛開始讀書那段時間,這個哥哥一直是他們心中的榜樣,是他們學習的對象。
阿瑪曾說,他們兄弟血脈相連,將來要一起衛護江山。
曾幾何時,他們也真的是這樣認為的——他們將來一定會成為太子的左膀右臂,助他開創大清盛世。
可,人都是會變的。
胤礽看著走進來的胤禛,一彆數月,這個弟弟倒還是老樣子,氣定神閒、從容不迫。
反倒是自己,宛若喪家之犬,再無半分昔日的氣勢。
“四弟如今可是個大忙人,怎麼還有空到我這囚籠裡頭來?”
是想來瞧瞧他這廢太子有多落魄,還是想顯擺顯擺你這‘新太子’有多得意?
胤礽看他不說話,諷刺道:“難不成你是專門過來慰問一下你的好二哥,好叫皇上知道他心愛的四兒子是多麼寬厚大度,友愛手足?”
“嗬嗬……”
胤礽往後麵的椅子背上一靠,扯著嘴角笑起來:“叫我看大可不必!你在皇上心裡,那可是千好萬好,再沒有不好的了。也就是皇上城府深厚,不然換到先帝爺身上,我看你早就是‘朕之第一子’了。”
過來做這個戲有必要嗎?
在他看來,胤禛這個四阿哥,可比董鄂氏那位四阿哥份量重多了。
不管他做什麼,都是皇上的好兒子!
胤禛站在門邊靜靜聽完他這一通話,倒是半點兒沒見生氣。
他自顧自走進去,在堂屋隨便挑了個座位坐下,還順手從邊幾上拿起茶壺掂了掂——熱的,有水。
胤礽陰陽怪氣地發泄了一頓,見這人不但不回嘴,反倒心平氣和在他這兒喝起了茶,一時倒有些摸不清他的來意。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屋裡的氣氛頓時冷寂下來。
胤禛這才放下茶杯開始說話,且第一句就直戳人的心窩子。
“二哥,想必你已經猜到了,汗阿瑪有意廢太子。”
胤礽瞬間攥緊拳心,目光如電的看向他。
他當然猜到了,或者說他早在數年之前就一直在恐懼這一天。
這次常泰所為敗露,胤礽在被胤祥帶兵看管起來的一瞬間就明白了——大勢已去。
不管此事究竟是不是他主使的,汗阿瑪都不會再相信他的任何說辭,他們父子間的信任,其實早已經走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再也無法回頭。
但猜測是一回事,被人告知‘太子將廢’,又是另一回事。
更彆說,這個過來告知他的人,還是老四。
胤禛沒理會胤礽隱含怒火的目光,繼續往外扔消息:“赫舍裡常泰,削爵賜死,其子全部沒入辛者庫為奴,家產儘數籍沒。”
因仁孝皇後恩蔭的一等承恩公爵位,皇上也並沒有指派其他人繼承,對禮部的折子完全置之不理。
胤礽放在扶手上的雙手瞬間攥緊,手背青筋畢現。
常泰會死,胤礽不能說沒有預料,畢竟是謀刺聖駕的大罪。但常泰是仁孝皇後的親弟弟,他心裡也不是沒存著一絲希望,盼著以皇上一貫寬厚的作風,能留下他的一條性命。
可......他沒想到皇上不但直接賜死了常泰,且一絲一毫的生機也不給赫舍裡家留下,連爵位都一並收了回去。
——朝廷對滿人一向寬容,很少行株連之事,趕儘殺絕。當年多爾袞和鼇拜那種情況,尚且留下了一線生機,多鐸的後人還曾被當今重用過。
難道皇上這一次真的憤怒至此,竟想開株連之罪,一個不留嗎?
斷了赫舍裡家爵位的傳承,豈不是變相否認了仁孝皇後的恩蔭,那他額娘......
胤禛好像知道胤礽在想什麼,雖然皇上麵上對此事輕描淡寫,但實則他心中的怒火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胤禛看向胤礽,他看起來似乎是已經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了,但縱不為自己考慮,難道半分也不顧念妻兒嗎?
太子妃賢良淑德,嫁入皇家後恭敬孝順,無一不妥帖。
皇長孫弘皙,如今才不過才三歲。
胤礽沉默了,他不怕死,成王敗寇,輸了就是輸了,便是皇上真的怒到一杯鴆酒了結了他,他也無話可說。
可若是皇上要株連......
“二哥,仁孝皇後亡靈在上。”
就算你連妻兒也不顧惜,但仁孝皇後,是你的親額娘。
難道你真的忍心看著她死後還要被娘家牽連,清名受損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胤禛從椅子上起身,直視著胤礽,誠懇道:“事已至此,若你肯主動退一步,保全皇上清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
清溪書屋。
沈菡已經聽玄燁說了胤禛的打算——他請示玄燁,可否允許太子‘自願以病,上書請辭太子之位’。
沈菡沉吟,看玄燁的表情,對胤禛的這個提議並不排斥。
可,沈菡雖然對政治沒有玄燁和胤禛那麼明白,但也不算是一竅不通。
胤禛這個提議,太子真的能同意嗎?
常泰的罪行並沒有被擺到台麵上來,所以實際上,太子現在對外的名聲還是清清白白的,玄燁要‘無緣無故’廢掉他並不那麼容易。
太子身後也並非全無支持勢力,光是支持正統的清流漢人,就夠玄燁拉扯一段時間了。
除非玄燁大開殺戒,完全不顧忌自己的名聲,或是乾脆殺了太子,否則,他就必須要找一個說得過去的‘正當理由’才能下旨。
而這個拉扯的過程,就是太子最後的倚仗。
——據傳朱棣當年也更屬意漢王繼位,最後又怎麼樣呢?
曆史上想廢太子最後沒廢成的皇帝有的是,要是玄燁真的再和保太子黨拉扯上十年,誰也不好說最後的結果如何。
可要是太子自己上書請辭......對玄燁來說,他的名聲能夠得以保全,父子二人也不必徹底撕破臉,對太子妃和孩子也更好一些。
便是對沈菡和胤禛兄弟來說,也是件好事。至少明麵上沒有人能再指摘沈菡這個繼後的過錯,連胤禛和胤祥兄弟幾個也能跟著輕鬆一點兒。
可是對太子來說,這卻相當於他要親手放棄自己最後的希望。
沈菡考慮的這些問題,玄燁當然不會想不到,他也問過胤禛:“你可知道這對太子來說意味著什麼?”
胤禛點頭:“兒臣明白。”
一旦太子親筆所書的請辭書遞上禦案,便如同潑出去的水,不可能再收回。
一個主動放棄競爭的皇子,他將永遠與‘太子之位’絕緣。
“那你打算如何說服他同意?”
胤禛沒有在玄燁麵前掩飾,坦蕩道:“兒臣以為,所謂‘手段’,無非兩者,要麼威逼,要麼利誘。所謂‘說服’,亦無非兩者,要麼以情,要麼以利,殊途同歸爾。”
玄燁:“……”
他看著對麵日漸長成,如青鬆一般挺拔,如山嶽一般沉穩,如驕陽一般坦率的胤禛,內心忽然生出一種釋然之感。
盤旋在他心頭數日的陰霾漸漸被一掃而空,玄燁清臒頹喪的麵容上微微泛起一抹溫和的笑意:“好,那朕就將此事全權交予你處置,你去吧。”
去為朕分憂,叫朕看一看你的手段。
胤禛離座起身,打落馬蹄袖跪倒在玄燁座前:“是,兒臣領命。”
.......
沒有人知道胤禛和胤礽在無逸齋中究竟說了些什麼,胤禛臨走前,對太子恭敬地行了一個臣禮:“臣弟告退。”
胤礽忍了又忍,在他即將踏出房門的時候,還是沒有忍住,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問了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要替他周旋,保住他的名聲性命和妻兒家小。
太子聲名狼藉、身首異處,對你來說才是最有利的,不是嗎?
胤禛聽到了,他握著門框對著屋外頭空寂的院子站了片刻......
“因為我從小就記性好。”
室外晚霞滿天,室內陰冷幽寂。
胤礽站在堂屋裡,半身陰影,半身餘暉。
胤禛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胤礽模糊不清的麵目,抬腳跨過門檻。
“二哥,保重。”
……
——康熙三十六年冬,皇太子胤礽罹患重症,經太醫院多番診治,恐難再痊愈,不易勞心費神。太子為保江山社稷,主動上書,自請辭去太子之位,群臣嘩然。
——康熙三十七年正月,聖祖為江山計,改立皇太子胤礽為理親王,王爵世襲罔替。,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