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睡牙床,錦色衾綢。
想當初,勢傾朝,誰人不敬?
九卿稱晚輩,宰相謁私衙。
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思量起,當日裡,蟒玉朝天......
雞聲茅店月,月影草橋煙。
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一聲三歎,一去三拂!
此曲《掛枝兒》唱得令人潸然淚下。
沈三鸛聽得動容,先前的心氣也消了,但卻不忘目的。
“同知大人此番南下,一路勞苦奔波。
實屬不易。
想必林禦史是要告病辭官了?
大人覺著此曲如何?”
“好!哪裡好我也說不出。
可就是好聽!
江南果然人傑地靈!”
賈璉目泛驚異,興奮之中說著便道出了老底。
“林姑老爺不能根治了,我約莫要等一段時間。
興許會回蘇州的......哎。
怎麼不叫揚州瘦馬出來見見?”
柳采薇這一曲果然不負她的名頭。
聽得賈琮也前世今生的種種情緒浮上心頭。
甫一聽賈璉之話。
賈琮臉色一沉,暗暗搖頭歎氣:“蠢貨,賈璉你個蠢貨!
《掛枝兒》是唱魏忠賢的。
你聽不出來也就罷了。
沈三鸛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會無緣無故請咱們?
至少也得套些錢過來啊!
真是豬隊友......”
沈三鸛的眼神喜意一閃而逝,再次舉起雙手拍響。
“采薇姑娘,出來罷,這兩位是赫赫有名的國公之孫。
這位是璉二爺,旁邊是人稱大楚第一神童的琮三爺......”
隨著他話音落下,水墨屏風拉開。
賈璉眼睛頓時直了。
一個水綠長裙、杭州眉妝花子、臥兔兒圍脖的妙齡女子款款走至酒席。
一步三搖,嬌小玲瓏。
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無不勾人魂魄,尖尖的小下巴,風情萬種的神態。
鹽商的吃相往往太過難看,特彆是徽州來的鹽商。
動不動拿錢砸人,柳采薇便厭惡地拒絕不來。
奈何人家抬出國公府。
她倚門賣笑、酒席逢場作戲的。
怎敢得罪權貴。
她俏臉一直漠然冷淡,微微對賈璉彎膝福禮。
到賈琮跟前時,妙目微微打量一眼,再福一禮。
“蘭陵笑笑生名動江南。
卻不知公子竟是少年俊郎之齡。”
“姑娘謬讚。”
賈琮欣賞地笑了笑。
還彆說,揚州瘦馬真是勾引人。
走路、說話、琴棋書畫、舞步歌謠。
都是為了專門適應文人而培養。
從某種程度上說,出名的煙花女子。
她們在禮節上比閨閣千金規範百倍。
最易吸引讀書人。
反過來。
煙花女子也以嫁讀書人為榮,嫁商人為恥。
“《掛枝兒》是給魏忠賢唱的吧?”
賈琮一眼看透這姑娘是被強請過來的。
心念一轉,索性便拿此曲譏諷賈璉、沈三鸛。
可惜不讀詩書的賈璉、附庸風雅的沈三鸛不明其意。
柳采薇也不請求恕罪,退至一邊蹙眉道:“公子真博學。”
“要不你跳一支舞來?”
賈璉興致勃發,他不知魏忠賢是何人。
“前兒腿摔傷了,固不能跳。”
柳采薇笑著拒絕。
沈三鸛正不滿,正想開口。
賈琮接話道:“那就彆難為人家了,省得各自掃興。”
柳采薇對賈琮報以微笑。
賈璉雖是心動。
可沈三鸛說過。
柳采薇往來蘇杭、維揚、江寧一帶,名頭甚大。
萬一引出糾葛,他不好收場。
這種女人在士大夫之中,一般有關係的。
據聞柳采薇曾為黃淮侍妾,後被逐出家門,重操舊業。
首輔黃淮是蘇州常熟人,賈璉自然也不敢鬨大。
賈琮做主道:“那姑娘請回吧,我們也要散場了。”
柳采薇窈窕婀娜地一福禮,黛眉微眨,秋波含笑,曲腿告退。
幾人散場。
沈三鸛付賬,賈璉抬腳先走了。
賈琮出雅間見隔壁有人談論《儒林外史》。
暗罵奸商,版權在他手裡啊!
書在江南賣了,他都不知道。
不過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蘭陵書社販賣江南書籍,不也是侵害版權麼。
搞商品經濟就倆字,利益。
賈琮的嘴臉也是太自私了。
但也總不能無所事事地遊玩。
賈琮攀扯道:“沈先生家在徽州,你們徽州歙縣的歙硯。
天下馳名呢,今兒個我來揚州。
才知我的書也被人賣了。
我倒有盤幾家作坊、買幾間房的打算。”
沈三鸛敷衍塞責,不怎麼上道,賈琮對他可沒啥好處。
“鄙人隻知是燕社分店和江左盟賣的。”
“江左盟?他們首領是誰?”
“剛剛還來過,蔣化焦,揚州如皋人。
他被推為江左盟盟主,一代文宗。”
沈三鸛笑笑溜走:“不打攪小相公了。
公子要盤幾家店麵、買房。
可找牙行。”
沈三鸛優雅地下了雙虹樓,上轎,十幾個隨從趨在兩側。
他略顯急促問道:“林禦史也告病辭官,趁這個當口。
咱們的百十條船鹽趕快運往山東。
若有漏子。
叫鹽場董事立馬鑿船沉舟,知道麼?
鹽運使那裡的十萬兩銀子,商會送過了麼?”
“送過了,老爺。”
隨從親信回道:“才剛去跟林府的買辦打聽。
那位賈琮公子。
據說林禦史叫他暫時代理府內僚佐。”
“什麼?”
沈三鸛大驚失色:“快,快折回去,我親自見他。”
~~~~~
東城廣業坊作坊店鋪。
賈琮領鐵牛、曹達華從店前櫃台到後麵一排排的作坊房間。
鋪麵算是較大,足有兩畝,設成三進。
院中鑿出幾個天井,新木味清香可聞。
顯是新建的。
“雕版印刷的排版都用什麼木?”
賈琮摸著光滑的版麵,問道。
“賈公子,是花梨木、蘋果木,平穩、光滑。”
沈三鸛保養極好的雙手指向門外的工匠。
他們清一色瓦楞帽、粗布麻衣、褲腿用繩子綁著。
“這二十幾個都是附近街坊的匠戶。
在下全給公子尋來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木作、工匠規矩挺多。
一旦受雇於人。
寫明文契,不許他雇......”
“唔,我明白了......”
賈琮恍然道:“即是說,手藝好的都有雇主了。
那沈先生給我招來的,豈不是沒人要的?”
“瞧公子說的,規矩是多。
但城裡代代學藝的匠戶手藝可沒落下。
也有練幾年出來的學徒,五十個。
熟練工月計一兩。
揚州城物價挺高的,一月五十兩。
百萬人口,城東兩畝地待價而沽。
價值三百到五百兩之間。
位置、風水都是不錯的......”
“匠戶自有戶籍居所,皆是城內人。
雇傭文契請了甲長作保,簽字畫押,一式兩份。
隻是公子是貴人,商戶戶籍。
哪裡用得著公子去府衙填。
必物色個人代理,我看采薇姑娘挺適合的。”
“楮紙、竹紙、膠物、排版.......
籠統算下來,投入便不少兩千銀子。
雖是區區薄禮,還請公子笑納......”
沈三鸛小心地跟隨賈琮步伐。
在他側麵伴走,不苟言笑卻又很有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