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來,倒是他想左了。
秦業撫須道:“今日不談時文,待明日再教你,為師雖家徒四壁,窘迫慘淡。
卻也是正經科道進士出身,八股製藝之道你但可安心,若真心勤學,必有功成之時。”
賈琮和秦業談話的這間是堂屋,秦可卿便在右麵的耳房內。
她與許久未見的小弟“秦鐘”敘過話後,輕提裙擺出側道過來請見。
誰想,卻聽堂內這一老一小正談到家國大事。
秦可卿的蓮步不由停住了,有些暗惱道:“爹爹也真是老來健談,琮三叔一介孩童。
哪裡懂什麼朝政之事,他老人家還是這般膠柱鼓瑟。”
正堂內。
秦業侃侃而道:“今歲也是不詳瑞年,往年都是夏秋之際發水,至於永定河水患,工部自有條陳應對。
為師以為是天降禍福,預示不測之人出世也猶未可知,除卻穩固堤壩,順天府救濟災民也是重中之重。
噢,我倒是忘了,琮兒你是否大看過經史子集,可懂這些事爾?”
賈琮嘴角微抽,這老人家真是健談也健忘,按理來說他的年紀。
能讀通四書已是大才,史書、子書可就遠了。
不過賈琮也打算獲得他的另眼相待,認真傳授製藝,不想讓秦業敷衍應承。
想明白此處。
賈琮開口道:“常平倉、義倉,二者皆不可取。”
“哦?”
秦業微微詫異:“此乃隋/唐/宋時,救濟災民的常法,為何取不得?”
賈琮沉吟道:“隋朝年間,長孫平創立義倉,的確小有成效,到了宋代。
王安石實行青苗法,改革常平倉,這些初衷都是極好的,可也杯水車薪。”
秦業聞言凹陷的眼睛一亮,頓覺興致大增:“那你又有何看法?”
賈琮端坐下首,喝了口茶潤嗓,茶水苦澀濃稠,比不得賈府的頂好。
賈琮卻不介意:“老師請容學生細細道來,猶記初唐四傑‘王勃’《滕王閣序》說:屈賈誼於長沙。
其實賈誼當真委屈冤枉嗎?學生認為並不全是,但觀賈誼、董仲舒的奏疏可知。
他們損害權貴的利,從而為天下黎庶謀福,本就難如登天,以今人看來。
可謂愚蠢至極,當然也不能怪賈誼等輩,學生的論調,也是事後諸葛。”
秦業頷首一捋山羊胡,目含笑意,專心聽著。
賈琮繼續說道:“王安石的常平倉、青苗法另當彆論,它的核心要害處在於執行部門的失敗。
包括義倉都是官營的,老師試想——官民隔膜曆來是我華夏民情。
平民百姓,怎敢與官家交易?這是官營救濟的首先不可通。
其次——胥吏的貪贓枉法、上下其手,《後漢書》皆有詳載。
秦漢推行郡縣製,士人無人不知,然而,老百姓隻聞嗇夫,而不知郡縣。
如此一來,‘救濟’變成了剝削,好心,辦成了壞事。
再到後來,朱熹提出了社倉,大見成效,義倉與社倉的實質區彆在於官營和民辦。
民辦社倉是由官家發起,但真正的操作權,必然先在平民手中。
如此得其優二,其一:老百姓少了心中畏懼,定然踴躍借貸。
其二,於社稷、於朝廷來講,還會有收益,實在是一舉兩得。”
秦業不可否認地點頭:“既按你所說,社倉就是完美無缺的嘍?”
“不然。”
賈琮搖頭:“執行部門才是第一要害,社倉最初由民辦,逐漸的就會淪到士紳手中。
最後變成胥吏把持,所以,最終決定成功與否,還是在於執行者本身,成事終在人。”
“此言有理。”
秦業長歎一聲,眼中含有幾分無奈。
不過這會在再看賈琮,卻是越來越順眼了。
此番初試,賈琮所表現的政治理念竟與他不謀而合。
秦業出奇的滿意:“此子有如此慧根!吾得至寶矣!若是悉心教導。
待得他日此子必定青雲直上,有望成為一代清流領袖。”
以賈琮的眼光來看,但凡涉及救濟之事,有一條原則萬萬不可忽略。
那就是救濟施發物資,必須低於自己所能救濟的程度。
施粥救濟災民,一次喂飽是下下之策,喂半飽才是最好的。
畢竟勤勞樸實隻是老百姓的一麵,即便百姓也會有奸詐之心的。
說到底還是人心難測。
數千年來。
這條原則隻有一人實行的比較好:清朝的兩江總督李衛。
對於賈琮獨樹一幟的見解,秦業自是歡喜,被學生折服,他並不以為意。
韓愈早有教導: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如是而已。
一直俏立在側道窗柩下,靜靜傾聽的秦可卿默默歎息。
她並非隻識深閨的婦人,賈琮越優秀,越發顯得賈府其他男人的不堪作為。
尤其是丈夫賈蓉,想到他,秦可卿就很是失落,愈想心緒愈加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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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早晨,天空還沉浸在一片淡淡的藍色之中。
伴隨著微微顯露的晨曦,一切都顯得那麼清新和寧靜。
卯正二刻。
賈琮的生物鐘定時響起,絲巾、青鹽、皂角洗漱完畢,行出秦府東廂。
深深呼出一口暖春的新鮮空氣,伸了伸懶腰,突然有些羨慕起文藝青年。
他們這時候恐怕會謳歌“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遠方和田野”。
賈琮暫時借住在秦府,加之還有秦可卿同丫鬟等女流同住一院落。
自然不便在人家小院鍛煉,賈琮索性取消了晨跑、體操,改為睡前的俯臥撐、仰臥起坐。
管家秦海帶過來早餐食盒,饅頭、麵,麥製的,北方人賴以為生的主食。
飯食自然不如賈府豐富。
但賈琮也不挑食,吩咐鐵牛:“不是還有幾十兩存銀嗎?往後吃—穿—行,你先安排妥當。
順便再把秦先生、秦師姐、秦師兄、秦管家、瑞珠/寶珠兩位姐姐的都算上。
此事辦得好,你的月例銀子,除卻西府發的,我單獨給你加一兩。”
“是。”
鐵牛虎眉一挑,頓時歡天喜地,樂嗬嗬的搓著手。
一旁的秦海聞言麵色大變:“賈小公子萬萬不可,若是讓老爺知曉,小的再無立足之地。
我家老爺早有言在先,他有俸祿,東府親家也時常協助,怎會短缺你們兩位。
何況哥兒還奉了四十兩束脩,如果真如此,豈不反客為主,奴才們也沒顏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