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隨著龜甲的晃動,發出“嗡隆、嗡隆”的悶響。
江夏王爺雙眼微閉,表情虔誠,嘴裡念念有詞。
蕭宇有些意外,他從未見過他父王卜卦占卜,心中不免又好奇又緊張。
他靜立在那裡,等待著占卜的結果。
不經意間,他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朱異頻頻扭頭看他,他便也轉頭看向了朱異。
雙目相碰之時,蕭宇就看出朱異眉頭緊鎖,眼中焦急之色甚重,
他見蕭宇轉頭看他,趕忙衝蕭宇使了個眼色,大抵是說:事態緊急,不要在此耽擱太久,趕緊帶著兩位王爺出宮才是上策。
蕭宇會意,他也衝朱異回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讓他稍安勿躁,看看卦象如何再說。
朱異見蕭宇不急不慢,焦躁中也隻得無奈搖頭。
蕭宇淡然笑對,無形中他突然意識到他和朱異這位“大奸臣”之間似乎在有意無意間已經形成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眼神交流便知對方心中所想。
蕭宇正想到這裡,就聽幾聲脆響,幾枚銅錢自龜甲中掉落桌案。
圍觀三人不懂問卜之術,卻都探頭去看。
而蕭子潛在這時候卻不緊不慢地睜開眼睛。
九江王蕭子啟似乎最是心急,搶先問道:“兄長,卦象怎麼說?”
蕭子潛眯眼細看,摸了摸幾枚銅錢,略作思索才說道:“七弟,你隻問卦象,卻不想知道為兄剛剛為何而卜卦?”
蕭子啟皺皺眉:“不是為了阿渚嗎?”
蕭子潛收起了卜卦的龜殼銅錢,淡淡道:“並非是為我兒。”
蕭宇驚訝,他原本也以為他父王剛剛是在為他卜卦,而身旁兩人更是訝異,紛紛把目光投向他。
蕭宇開口問道:“阿父,若不是為了孩兒,那是為了誰?“
“當今皇上。”
蕭子潛說到這裡,抬頭看看在場三人,三人皆感詫異,蕭宇和朱異麵露不解,互望了一眼。
蕭子啟又道:“兄長,剛剛朱侍中不是說了,陛下剛剛駕崩了,哪有為大行皇帝占卜吉凶的呢?”
蕭子潛沒有回答他胞弟的問題,依舊麵露懷疑,他又掐了掐手指,片刻才抬起頭:“不對啊……阿渚,你可親眼見到皇帝殯天了?”
“未見,孩兒那時正在陛下寢室外與永寧長公主說話,陛下正在召見淮南王,在此期間是淮南王傳出陛下駕崩的消息。”
蕭子潛點點頭,再看朱異。
朱異趕忙彎腰拱手,戰戰兢兢道:“微臣也未能再見天顏,那時微臣在殿外等候,殿內鞭響之時,眾臣俯首跪地,悲痛欲絕……”
“好,好,朱侍中,無需再說了,本王都清楚了。”蕭子潛嘴上如此說道,但看他臉上似有懷疑。
這時,朱異突然下跪,言辭懇切:“王爺,您在懷疑什麼呢!宮內已然大亂,宿衛軍謀反,眼看局麵就要失控,國中無主,需要王爺出山,主持大局,力挽狂瀾。”
蕭子潛不動聲色,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似乎他根本就不在意外麵的情況,他隻在意自己的卦象,又向蕭宇反複詢問取證。
蕭宇一一老實回答,卻總覺得他父王有些神經兮兮,心中不免浮起一抹不安。
而朱異言辭激烈,膝行上前:“王爺,您還在猶豫什麼!”
蕭子潛依舊是一副讓人看不懂的心不在焉,他漫不經心道:“朱侍中何故如此激動,我兒年幼,未經大事方如你這般,但朱侍中,你乃三朝元老,何等情況還沒見過,還會在意這區區的宿衛軍?”
“王爺,此一時彼一時。若在平時,宿衛軍不足為懼,但如今陛下駕崩,朝臣六神無主,淮南王趁虛而入,若他穩定了局麵的話,後果對小王爺,對兩位王爺不利啊!”
蕭子潛抬起頭,意味深長地望了九江王蕭子啟一眼,蕭子啟捋須而笑,臉露鄙夷,似乎兩人都成竹在胸一般。
蕭宇和朱異都是自外麵而來,知道外麵凶險,對朱異此時的激動表現能夠理解。
他說道:“阿父,叔父,來的路上,蕭宇見到宿衛軍士兵正在屠戮宮人,孩兒在宮中也險遭淮南王暗害。”
“蕭煒要殺你,阿渚,此事當真?”蕭子啟問道。
“當真。”蕭宇道。
這位九江王忿忿道:“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好的沒學會,殘殺兄弟親族倒跟蕭玉衡學了個八九。”
蕭子潛對蕭宇的話並沒有太激烈的反應,他似乎都了然於胸,對他的胞弟勸慰道:“七弟,稍安勿躁,一切都有命數,阿渚當遭此劫,誰也改變不了天命。”
但九江王依舊氣憤,忿忿地坐到一旁生起了悶氣。
朱異膝行到蕭子潛跟前,拱手道:“兩位王爺,大齊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切莫讓賊人當國。”
蕭子潛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朱侍中,本王是階下囚,朱侍中乃朝廷大員,朱侍中如此這般……於禮不合,趕緊起身吧!”
“王爺……”
朱異依舊跪著,蕭子潛勸說無果,也就隨他吧,自己則轉過身假裝看不到他,而是望向了自己的長子。
“阿渚,為父問你,若非親見,何以知道陛下殯天了?”
“當時的情況……”蕭宇正猶豫再三。
蕭子潛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說了:“你尚年輕,為父告訴你,若非親見之事,切莫相信。”
蕭宇思索片刻:“父王的意思是……陛下沒死……”
蕭子潛圓滾滾的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意:“為父尚未親見,不敢隨意論斷。但蹊蹺的是……為父在剛剛為他卜過一掛、且有卦象。”
蕭宇這才想起來他父王一直沒有公布卦象之事,於是急忙問道:“阿父,卦象如何?”
“大吉。”蕭子潛道。
蕭宇驚愕,心中一沉。
朱異遲遲不肯起身,拱手勸言道:“王爺,卦象之術怎可完全當真!”
“兄長卜卦一直很準的。”蕭子啟插嘴道。
“朱侍中,本王說了,起來說話,如此這般成何體統。”
蕭子潛這時終於起身,繞過了桌案,過去將朱異給扶了起來,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朱侍中莫怪,本王認為事情尚不明朗,心中還是有所顧忌,想等一等看看……”
朱異越發焦急:“王爺,還等什麼,外麵亂軍早已見血,已經無人約束。若他們闖進這裡,怕對兩位王爺不利……若那樣,我大齊江山根基將折,社稷毀矣。”
“朱侍中言重了吧!我大齊氣數在宗室,在朝中大臣,在封疆大吏,在萬千百姓,何隻我兄弟二人!”九江王冷冷道。
朱異開始沒覺出來,他漸漸發現九江王老跟他抬杠,心中惱怒,但不敢發泄,低眉順目不去與那位性急的王爺一般見識。
“誒,七弟,朱侍中赤膽忠心,莫說那些潑人涼水的話。”蕭子潛責備道。
他又看了眼朱異:“朱侍中的好意本王心領了,但本王如今性情早已散了,隻問黃老長生之道。朱侍中有挽狂瀾之姿,讓我等宗室都感慚愧,若朱侍中心有大誌,本王無意挽留。”
朱異有些惱怒:“王爺,大齊可是姓蕭的,微臣是忠臣,為大齊江山鞠躬儘瘁,卻換來了個什麼……宗親都無挽狂瀾之意,微臣隻得致仕而去,歸隱山林。”
兩位王爺神色淡然,似乎根本就沒因為朱異的慷慨激昂和為國操勞而有任何改變。
蕭宇心中卻也茫然,他自行盤算,皇帝若真的駕崩,各地郡王鞭長莫及不在考慮,如今建康城有實力有威望的皇族無非是三王,江夏王、九江王、淮南王,他蕭宇是真的都算不得數,隻能算是江夏王世子。
若兩王對皇位之事都不會放在心上,難道真的要把皇位白白給了那淮南王蕭煒嗎?
那大齊帝國就真的拉垮了,但不管是父王還是叔王到現在的反應都出乎他的意料,對皇位和帝國的未來表現的極為淡漠。
如此反常,這到底是為什麼呢?蕭宇越想越不明白。
蕭子潛卻在此時下起了逐客令:“本王知道朱侍中乃大忠大勇、神通廣大之人,扶大廈之將傾就有勞於朱侍中與各位重臣了。”
朱異啞口無言,他眨眨眼,似乎大齊帝國的安危與眼前這位王爺毫無瓜葛,倒變成了他自家之事。
他隻得去看蕭宇,但見這位小王爺也正一臉茫然,眼珠稍動,悸燥的心也便放下了。
他心中早就打好算盤了,他需要一位皇族為他拉虎皮做大旗。
老家夥老奸巨猾,不肯上套,他們心中自然有如明鏡,他不抱太大希望,但小王爺血氣方剛,有舍我其誰的氣概和擔當,這才是他想要找的。
朱異冷笑一聲,拱手道:“若兩位王爺無意出去,那微臣就與小王爺先行離開吧!等小王爺做成一番事業,再回來迎接二位王爺出宮。”
蕭宇思緒正亂,就聽朱異將自己強行與他捆綁在了一起,心中暗自不悅,但在這危急存亡之際,他卻沒有理由與這位“大奸賊”撇清關係。
“阿渚不能走!朱侍中自可自行離去!”九江王語調強硬而嚴厲,他站出來反對。
蕭子潛不動聲色,但他眼中也抹過一絲冷冽。
他突然望向蕭宇問道:“我兒何想?為父想聽聽我兒打算。”
“小王爺,外麵已經開始屠宮了,你我要在這裡坐以待斃嗎?”淮南王饒了誰也饒不過你啊!微臣拚上性命也會保小王爺無憂,五衛軍以小王爺馬首是瞻。”朱異懇求道。
蕭宇雙眼微微一閉,無需複雜。
一麵是父王、叔王的閒適冷靜,另一方麵是朱異言辭激烈的懇求,同時他也在擔心蕭煒的報複,甚至冥冥中他又看到了金城公主蕭玉蓉那張蒼白哀婉的臉,她勸自己遠離這片是非。
蕭宇突然睜開了眼。
“我兒何想?“
“我想爭一爭。”蕭宇道。
九江王大怒,瞪著眼睛望著他心疼的侄兒。
朱異卻在那裡暗自得意。
蕭子潛緩緩站起了身來,負手在房間中來回踱了幾步,他突然抬頭道:“我兒真想去爭?這是我兒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