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漸漸靠岸,中山王元英站在船頭,他寬袍大袖,氣度儒雅,頗有江左文人的風範。
蕭寶寅見到老友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再低頭看了看自己,渾身汙泥狼狽不堪,臉上不禁露出了窘態。
小舟在距離岸邊不遠處停了下來,元英並不下船,他捋著須發一臉幸災樂禍,“智亮,訪親走友,如何會變成如此模樣?”
蕭寶寅自知羞愧,他又抬了抬眼,反問道:“王爺之前不是說要回彭城,如何會在這裡?不怕誤了軍務,被太後責怪。”
“嗬嗬,軍務不妨事,回去再說,隻是……若本王走了,那還有誰能來接應智亮脫身?”
蕭寶寅眼中閃過一抹驚愕,拱手道:“原來王爺早就等在這裡等在下了!”
元英仰頭大笑。
蕭寶寅皺皺眉頭,有些看不明白。
這時一旁的乙弗穆辰開口道:“齊王殿下,中山王爺與您說笑的呢!其實這次我們也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剛好在這裡遇到您。趁著追兵未至,請您上船,早些離開這裡方為上策。”
蕭寶寅將信將疑,就見乙弗穆辰已經涉水向小舟走去。
身旁書童過去扶了他一把,“王爺,咱們也走吧!”
蕭寶寅再次回頭看看這江南故土的大好山河,不禁發出一聲哀歎,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機會能再踏上這片土地。
……
就在距離這江畔不遠處的一座矮丘上,梅蟲兒站在丘頂,俯視著江畔發生的一切。
“阿翁,快看,他走了!”一旁的程靈洗跳了起來,指著遠處那芝麻一般的船影大聲叫嚷道,“看他人模狗樣,本以為是個厲害的角色,其實就是個慫包!稍微受了點兒挫折就知難而退萎靡不振,活像個縮頭烏龜,這樣的人如何能成就霸業!”
梅蟲兒昏黃的眼中略微還是帶著些失望,他搖頭道:“建安王並不蠢笨,他還是很清醒的,咱家曾經布過許多局,建安王是少有的那個能自己跳出棋局,不被咱家擺布的那個人,他還是有過人之處的,他的離開……還是可惜了些……”
程靈洗仍舊不以為然,話語中帶著輕蔑,“對,走了也好,與這種人打交道太累了,想的太多,患得患失,玩不起大的,就跳出去不玩兒了。縮頭烏龜,這種人能成什麼大事!阿翁,你看錯他了!”
梅蟲兒看著程靈洗,無奈地笑道:“記住,成大事者慢半拍,遇事三思而後行,舉棋不定者不一定是優柔寡斷,他或許是在想著如何以小搏大。”
“行了,阿翁!這些話你就彆說了,再說我的耳朵就該起繭子了。”
梅蟲兒卻繼續說道:“建安王半生坎坷,一路走來可謂是步履維艱。正因如此,他思慮的總會比彆人多,他看似小心謹慎,但三步之內的棋局他其實早就布好了,包括退路。”
程靈洗鼓著腮幫,冷哼一聲,抱著胳膊把頭彆向了一邊。
梅蟲兒無奈地搖搖頭,他放眼遠眺,那葉孤舟已經接近了江心,漸漸朦朧在雨幕之中。
他喃喃道:“或許……他成就不了一世霸業,但作為一代梟雄,他勉強還算是過得去的吧!”
梅蟲兒又開始劇烈地咳嗽,程靈洗忙上前為他捶背。
“阿翁,這裡風大雨急,你身子又不好,咱們還是下山去吧!”
梅蟲兒擺擺手:“不妨事,咱家來這裡,也權當是送故人一程,以後不知道還能否相見。”
程靈洗本就是個話嘮,又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阿翁,你剛剛說誰會是一代梟雄,就那個縮頭烏龜嗎?“
梅蟲兒一邊咳嗽一邊笑著搖搖頭,“他是先帝親封的建安王,不是縮頭烏龜。”
“好啦!知道啦!”程靈洗說著就去扶梅蟲兒,“阿翁,咱們下山吧!”
“好啊,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過去老是不以為意,上了年紀,才真正有所領悟。”
“阿翁,那個瘸腿的胖子跑哪兒去了?逃起來他比正常人跑得還快,那胖子看上去又膽小又愚蠢,看上去比那縮頭烏龜好控製多了,阿翁要扶他上位嗎?”
梅蟲兒笑道:“看似忠厚老實之人,也許最會騙人,切莫被他的表象所欺騙了,他可不是好惹的,尤其是把他逼急了……”
“咱們何時逼他?我看倒是那縮頭烏龜對他意見頗大,一直都想殺他?”
“建安王是殺不了他的,他若做局,想殺人於無形,那可是易如反掌,所以,咱家不止一次提醒你,切莫輕視任何人。”
“阿翁,你說那胖子能順利脫身嗎?”
梅蟲兒又笑了笑,“這個……咱家就不知道了,但若是他能脫身,必將把這大齊帝國的水攪個天翻地覆。”
“他也是阿翁的棋子嗎?”
“嗬嗬……他是唯一一個自願入局之人。”
程靈洗似懂非懂,他知道阿翁學問大,但到底多大,恐怕終其一生也學不來,尤其是那陰陽權謀之術。
兩人正走著,身前的林子裡中枝葉晃動的,鬼影幢幢。
不多時幾個身著黑色披風朱紅錦衣的壯碩男子自林間走了出來,一起向著梅蟲兒下跪行禮。
梅蟲兒昂著臉,根本就不看他們,一股威儀而有壓迫力的強大氣場壓得眾人抬不起頭來。
“太極殿裡還沒有跪夠,到了這裡還要跪咱家?”
一名男子膝下滿是汙泥,但他還是膝行向前幾步,“梅公,小人是梅公一手栽培的,隻認梅公,不認什麼皇帝。”
其他人紛紛附和,表著忠心。
梅蟲兒依舊沒有睜眼瞧他們,語調冷淡:“你們太讓咱家失望了,當年咱家是如何教你們來著?”
“殺人務儘,不留活口!”另外一名男子直起身子道,“但是……但是梅公,那座冶煉廠可是梅公多年心血所在……那裡的工匠大都是北麵買來的鍛奴,死一個少一個,小人們為梅公想,也不敢……”
那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見一道寒光閃過,那人隻覺得脖頸一涼,一泓鮮血就噴濺了出去。
他眼眶震顫,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事情,低下頭看看自己,又抬頭看看那位一手把他培養起來的老內官。
他張大了嘴巴,喘憋得近乎窒息:“梅……梅公……你……”
被濺了一身血的梅蟲兒眼神冰冷,他握著環首刀的右手微微發著顫。
即使殺了人,但他整個身子依舊像紙糊得一樣,顯得是那樣的羸弱不堪。
但他滿身的殺氣和充滿壓迫力的氣場還是驚呆了在場所有人。
每個人都屏住了那口氣,眼睜睜地看著雨水將刀尖上的血漬衝刷得乾乾淨淨。
就聽“剛當”一聲,梅蟲兒將環首刀扔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在劇烈起伏,充滿血絲的眼珠瞪著那具死去的軀體,整個身子無力地向後退了退,似乎就要栽倒在地上,程靈洗搶上一步趕忙伸手將他扶住。
他卻一把推開了程靈洗,望著那具剛剛死去的屍體,語調中帶著顫音:“這是咱家最後再教你這一次,殺人時莫要有仁慈之心,否則被殺的可能就是你?你聽到了嗎?”
死者是永遠都不會說話的。
但整個丘陵中突然卻響起了山呼般的聲音。
“唯梅公馬首是瞻!!!”
……
建康宮,太陽門外。
再次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意外之餘,蕭宇還是感到開心,
他衝著小宮女招招手:“過來,小貓,你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