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氣。”
謝無陵低著頭,認真將那條長命縷係在繈褓帶上,看著孩子玉雪可愛的小臉,心底也泛起一陣慈父柔情。
哪怕這孩子並非他親生,但嬌嬌的孩兒,便是他的孩兒。
沈玉嬌坐在對座,瞧見謝無陵望著孩子的那副溫柔神態,心底也泛起一陣酸澀。
她一直都知道,謝無陵是個很好的人。
若未曾回到長安,他定然也會是個好夫婿、好父親……
搭在膝頭的皙白長指掐緊,沈玉嬌壓下心底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問起正事來:“你不是該回寧州了麼,如何還在長安?”
聽到沈玉嬌的問話,謝無陵心下一喜。
嬌嬌果然還是關心他的!
“這就說來話長了。”謝無陵抬起頭,望著對座的沈玉嬌,將他與三皇子相識相知的經過說了,又笑道:“既然能得三皇子賞識,我還回寧州作甚?長安多好啊,又繁華又熱鬨……”
最重要的是,他心愛之人在這。
他雖未言明,可在場幾人心知肚明。
屋內氣氛一時又尷尬起來,沈玉嬌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再次落杯,轉了話題:“小桃山金礦又是如何一回事?”
對旁人,謝無陵就用“神仙指引”那套鬼話。但對沈玉嬌,他從不隱瞞,一股腦如實說了。
末了,他眼角輕彎:“要我說,就是借了你的吉言,你替我名字注了個好解,我便有了好運。”
沈玉嬌沒想到他這都能算自己的功,不禁失笑:“我的嘴要是有那麼靈,早就架個攤子收錢算命了。”
謝無陵挑眉:“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覺得托了你的福,從前我可沒這麼好的運道。”
沈玉嬌莞爾,還想再說,餘光瞥見裴瑕清清冷冷的臉龐,心下一怔,
() 連忙斂了笑。
這裡不是金陵小院,她怎麼能被謝無陵勾著勾著就克製不住笑呢。
她暗暗自責,要克製,要矜持。
偏偏謝無陵是個好顯擺的,見孩子睡著了,便將孩子放到一旁的榻上,忽又抬手扇了扇風:“唉,沒想到長安五月的天就這麼悶熱了,金陵五月還潮著呢。”
他邊說邊解了外麵那件寬寬大大的玄色長袍,露出一身深綠色官袍。
沈玉嬌微微一怔。
裴瑕眉眼也有瞬間僵凝,難以置信,更難以理解——
怎會有人在常服裡,藏了件官袍。
謝無陵自也感受到那兩道全然不同的目光。
裴瑕的,他不在乎。
他隻朝沈玉嬌眨了下眼:“這是朝廷發的六品官袍,你覺得我穿著怎麼樣?”
沈玉嬌:“……”
她努力掐著掌心,告訴自己,不能笑。
但謝無陵這副宛若孔雀開屏般的炫耀模樣,真叫她又想笑,又替他高興,同時還有種酸酸澀澀,難以名狀的情緒。
“好看。”
知道這大熱天裡他特地套兩件,就是為了給她看,忍不住又誇一句:“很顯精神。”
她的誇獎並非虛言,謝無陵本就生得高大,長手長腳,這深綠色官袍一上身,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宛若青鬆勁柏,蕭蕭肅肅,又似巍峨青山,仰之彌高。
比金陵時那套皂隸袍好看多了。
想到去歲,他在她麵前顯擺官服時,她幻想他穿朱服紫的模樣,未曾想大半年時光,竟陰差陽錯成了真。
人之機遇,真是難言。
“這樣的天氣,謝郎君穿兩件袍服,也不覺熱?”
裴瑕終是忍不住開了口。
活了二十多年,頭一回見到這樣拙劣可笑的爭寵獻媚!
難道這無賴以為穿件綠袍,就能蠱惑玉娘的心?荒謬。
“熱啊,不熱我脫了外袍做什麼。”謝無陵才不看裴瑕眼中的鄙夷,反正他是穿給嬌嬌看的,小白臉要是看不慣,閉眼彆看唄。
“聽說五品的是紅袍金帶?”
謝無陵施施然坐下,含笑的眼眸帶著幾分挑釁,看向裴瑕:“雖說你也長得俊俏,但論穿紅袍,我定是比你好看。”
裴瑕眉心輕折,冷笑:“你還真是半點不自謙。”
“這是事實嘛,不信問夫人。”
謝無陵聳聳肩,轉向沈玉嬌:“夫人說說看,我與守真兄,誰穿紅袍更俊?”
沈玉嬌:“……”
她嘴角笑意一凝。
一邊拿眼睛狠狠去瞪謝無陵,一邊小心覷著一旁裴瑕的臉色。
他應該不會計較這些無聊的問題吧。
念頭剛起,便見男人偏過臉,那雙幽深黑眸定定望向她:“玉娘覺得我那回打馬遊街,穿紅袍可好看?”
沈玉嬌硬著頭皮,訕訕道:“好看。”
裴瑕嗯了聲,又問
:“比之謝郎君呢?”
沈玉嬌:“………”
她現下跳進渭河,可還來得及?
“咳,郎君芝蘭玉樹,穿紅著綠皆相宜。”
沈玉嬌乾笑一下,又偏過頭,沒好氣瞪了眼“挑事精”謝無陵:“大熱天穿官袍,也不怕捂出痱子。”
謝無陵嘴角一撇,剛想說嬌嬌偏心眼,隻誇小白臉不誇他。
轉念一想嬌嬌關心他悶出痱子,是為他著想呢。黯淡的心情霎時又明亮起來。
“沒事,待會兒我就把官袍脫了。”他眸光熾熱,嘴角翹起:“你放心,我會好生照顧自己的。”
沈玉嬌心下好笑又酸澀,肩頭搭上一隻手。
抬起眼,便見裴瑕溫和望向她:“龍舟賽要開始了,看比賽罷。”
沈玉嬌一怔,偏頭朝窗外看去,果見寬闊的河岸上,幾十個身形魁梧的精壯男人腰係紅腰帶,正舒展四肢,活動筋骨,隨時準備上船競渡。
注意力立刻就被外頭的熱鬨吸引了。
謝無陵的視線在沈玉嬌肩頭那隻手停了停,胸間一陣發悶。
這小白臉,比不過他,就動手動腳!
算起來,自己也就摟過嬌嬌兩回而已……
謝無陵暗暗咬牙。
裴瑕淡淡瞥了他一眼,嘴角輕扯。
穿紅著綠、花枝招展又如何?
玉娘終是他的妻。
渭河之上,龍舟競渡,你追我趕,激烈萬分。
雅間之中,兩個男人,暗流洶湧,你添菜來我添茶,你說笑來我打岔。
一場龍舟賽結束,沈玉嬌也暗暗鬆口氣。
她簡直難以想象,皇帝一人是如何應付後宮中那麼多妃嬪的。現下裴瑕與謝無陵兩個男人針鋒相對,她便覺得頭皮發麻,如坐針氈。
吃罷飯,裴瑕與沈玉嬌便準備回府。
謝無陵也一路跟著,臨走前,依依不舍地抱了抱棣哥兒,又依依不舍看著沈玉嬌:“我如今有官身了,每月也有俸祿。我打算在長安城裡賃個屋舍,再派人將平安接過來,放在身邊養。”
不等沈玉嬌開口,裴瑕道:“我日前已寫信寄往金陵,讓家仆將平安帶回長安。我妻恩人之子,自有我們夫婦撫養,不勞謝郎君費心。”
“那孩子跟著我姓謝,自然是我兒子。”謝無陵皺眉,又看向沈玉嬌,一本正經:“嬌嬌,我從前與你說過的,若叫他知道他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心裡定會難過。尤其看著棣哥兒備受你們疼愛,他卻寄人籬下,他會是何種心情?”
沈玉嬌沉默了,她知謝無陵說的是真話。
“就由我養著吧,他是我兒子,跟我姓謝。”謝無陵道:“有個爹,總比無父無母強。”
他自幼沒了爹媽,嘗夠了那種孤苦無依的滋味。
若是他幼年,能有個親人,哪怕是假的,起碼叫他心裡有個寄托。
可他沒有。
過去二十多年,沒有人願意騙他,
給他當親人。
好不容易有個媳婦,一日夫妻還沒做,就被搶了。
謝無陵深吸一口氣,克製著心下那份翻湧的情緒,朝沈玉嬌露出個笑:“嬌嬌,你信我,我絕對把平安當親兒子疼。”
迎著男人明亮真誠的眸光,沈玉嬌抿了抿唇,終是歎口氣;“那你養著吧。”
搭在肩頭的手微緊,她仰起臉,望向裴瑕:“親疏有彆,我便是再心疼平安,能給他的愛,定然比棣哥兒要少。與其厚此薄彼,等孩子長大知事了,心裡難受,不如叫他有個一心一意待他的爹。”
偏愛,是人的本性,再重的責任感也改變不了的本性。
裴瑕望著妻子烏眸間的堅定,再看一旁的謝無陵,沉吟片刻,道:“家仆將孩子帶到後,我會讓人送到你府上。那奶娘與老仆,也會繼續照顧孩子。”
謝無陵沒有異議:“就照你說的。”
事已說分明,裴瑕攜著妻兒上了馬車。
謝無陵站在路邊,看著裴府那輛朱輪華蓋的馬車漸行漸遠,一顆心也空空落落。
又一次,被落下了。
“郎君,天色不早了,可要回去?”三皇子賜給他的小僮兒牽著馬過來,恭敬詢問。
“嗯。”
謝無陵收回視線,英俊臉龐也斂去笑意,翻身上馬。
遠處的河灘之上,紅日燦爛,波光粼粼,他握緊韁繩,眉宇堅毅。
得領更多的差事,立更多的功績。
終有一日,他會牽著嬌嬌的手,回他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