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囂,現在、立刻、馬上將她接回來。
但理智告訴他那樣不妥,妻子隻是回外祖家小住,為人丈夫,難道還不許妻子回娘家麼。
那是妻,不是侍妾通房之流。
也不知在榻邊靜坐了多久,直到手邊的茶水漸漸涼了,裴瑕才重新起身。
三日。
至多三日。
三日未歸,他就去接她回府。
然而當他回到書房,看到一向不許婢女入內的書房裡,忽然多了個衣裙鮮妍、雪膚花貌的婢子時,才將壓下的悶意,霎時化作一陣燥鬱反撲而來。
“誰許你進來的?”
他沉著臉,清冷嗓音難掩怒意。
“奴婢拜見郎君。”
那新買進來的小婢子名喚青青,是個官奴婢,生得水靈清秀,尤其一雙眼睛乖怯怯的,喬嬤嬤一看就覺得是個老實本分的,當即與牙行的人簽字畫押,交錢領人。
青青來書房前,先被領去見了夫人。夫人年輕美貌又和氣,與她說話也溫聲細語:“你彆怕,郎君性情溫和,並無惡習,你隻要順著他伺候便是。”
夫人那樣溫柔,青青也放下心,如今見到這推門而入的俊美郎君,青青兩隻眼睛都看呆了。
夫人隻說郎君性情溫和,怎沒說郎君生得
這般端正好看,宛若謫仙人。
“我問你,誰許你進書房?”
冷冽的嗓音再次響起,宛若鋒利的冰棱刺破青青的幻想,她霎時回過神,雙膝跪地:“奴…奴婢……是夫人,夫人讓奴婢來書房伺候郎君的。”
哪怕已經猜到,但真聽到這個答案,裴瑕心頭仍是一沉。
“郎…郎君?”
跪在地上的青青抬起眼,怯生生地喚:“奴婢……”
“出去。”
“啊?”青青怔住。
下一刻,男人清清冷冷投來一眼:“我叫你,出去。”
哪怕他聲響平靜,並未嗬斥,可那個冰冷眼神還是叫青青心頭一顫,後脊發涼。
小婢子白著臉,戰戰兢兢地磕了頭,逃命般的跑出去。
夫人騙人,郎君性情哪裡溫和了?
雖是玉麵,卻是個玉麵修羅,實在是嚇煞人。
裴瑕覺得胸悶。
也不知是他錯覺,還是潔癖發作,總覺書房裡沾了脂粉氣。
他沉著臉走到窗邊,推開窗欞。
傍晚的秋風灌進來,挾著幾分寂寥寒意,吹散屋裡的墨香,卻吹不走胸間那陣沉鬱。
半晌,他從黃花梨博古架取下一卷畫軸。
暖黃色燭光斜斜灑在攤開的畫卷上,畫中冬雪皚皚,紅梅灼灼,一襲玉色襖裙的女子斜坐廊下,一手扶著隆起的腹,一手拿著一支紅梅,眉眼清婉,笑意清淺。
畫軸左上角另有一行小字:「元壽二十年新春,紅梅初綻,瑞雪喜人。吾妻玉娘,懷胎九月,不日府中即添新丁,特作此畫為念。」
想到作畫那日,她持著紅梅,站在雪裡,局促問他:“郎君,我該擺何姿勢?”
他看著她羞窘無措的臉,輕笑:“如此就好。”
心悅一人,不論怎樣,皆是可愛。
修長指尖撫上畫中人的眉眼,那時的她,腦中定然沒有那謝無陵。
都是那個無賴,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玉娘眼前,攪亂她的心思。
裴瑕眸色漸漸暗下。
多日來,心頭積壓的那些不滿,不覺釀出一絲恨。
而這恨意一旦萌芽,便很難克製住。
翌日散朝,裴瑕往翰林院去,未曾想行至龍尾道,遠遠便瞧見那一身青色官袍的男人,在內侍的引領下迎麵走來。
冤家路窄。
兩個男人不約而同想起這個詞。
但謝無陵還是保持著笑意,一副好友重逢般親親熱熱,拱手上前:“這不是守真兄嗎?沒想到我難得進一趟宮,竟會和你碰上,真是緣分啊。”
孽緣。謝無陵心裡補充。
孽緣。裴瑕在心底冷笑。
換作從前,當著外人的麵,他定然也裝一下客氣。
然而一想到妻子躲著他,還給他房裡塞丫鬟,都是因眼前這個無賴而起,莫說裝客氣,裴瑕隻恨不能將此人狠揍一頓,一麻袋套了送得越遠越
好,無論是天涯海角,還是海外異邦,總歸再也不要出現在他們夫妻麵前。
謝無陵自也看出裴守真的不對勁。
那陰沉的臉,冷戾的眸,還有周身濃鬱得壓也壓不住的……怨氣?
謝無陵擰著眉頭,這小白臉怎麼了?
被皇帝罵了?還是差事不順?
“守真兄,我瞧你雙眼無神,印堂發黑,哎呀,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你莫不是撞上什麼臟東西了?()”謝無陵搖著頭,一臉關切。
裴瑕沉眸,薄唇輕扯:可不就是撞上臟東西了。?()?[()”
謝無陵:“……”
嘶,這個刻薄精。
裴瑕看著他就心煩,冷聲道,“若無彆的事,勞煩謝郎君讓開,莫要擋路。”
“這條道這麼寬,誰擋著你了?”謝無陵眉頭豎起。
話音方落,卻見裴瑕大步上前,毫不客氣地撞過來。
謝無陵猝不及防,真叫他擠得踉蹌兩步。
“裴守真你他——”
一句罵娘噎在喉中,謝無陵還記著這是皇宮,身邊還有個內官,不能隨意放肆。
然而看到那道頭也不回,大步離開的紅袍郎君,謝無陵還是忍不住磨了磨後槽牙。
這小白臉今日是吃火藥了,脾氣這麼大!
好歹還是個君子呢,瞧瞧,這哪還有半點君子風度。
整個就是潑婦,不,是個怨夫!!
“謝長史,您還好嗎?”小內侍謹慎問道。
“沒事。”
謝無陵邊與小內侍往前走,邊問:“他是被聖上責罵了?”
“奴才不知。”小內侍搖頭,也有些疑惑:“聽說裴學士此次隨兩位殿下巡視河道,差事辦得很圓滿,昨日陛下還在殿上誇他做事縝密,思慮周全呢。照說不應該這般……咳,不近人情。”
哪是不近人情,方才都可稱得上目中無人了。
難道裴學士與謝長史有私怨?
謝無陵的心思卻是飄到彆處。
這裴守真竟然又得了皇帝的誇獎?
翰林學士,天子近臣。他成日在皇帝麵前晃,又生的人模人樣,文采也不錯……
若是叫他討了皇帝的喜歡,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是遲早的事。
再想到方才裴瑕一襲鮮豔紅袍,金帶環腰的模樣,哪怕謝無陵看不慣他,卻也不得不承認,那小白臉穿紅袍,不比他差多少。
不行,可不能叫那小白臉比過去。
謝無陵心頭暗想著,隨著內侍一同前往紫宸宮。
他此次進宮,是奉三皇子之命,敬獻小桃山提煉出的最純丹砂——
昭寧帝癡迷求仙問道,也不知給他煉丹的道士從哪聽來的偏方,說是金礦頭一批提煉出的丹砂,喚作初丹,吸取了日月精華與整座山的靈氣,是煉丹的至上佳品。
謝無陵不信這些,覺得這就是放狗屁。
但皇帝信,那狗屁也能成真理。
() 此次敬獻丹砂(),也算是三皇子給謝無陵一個在皇帝麵前露臉的機會。
可他來的不巧§()_[((),到達紫宸宮時,皇帝剛服了顆仙丹,正在禦女,調和陰陽。
無法,他隻得獻上丹砂,在門口磕了三個頭,便畢恭畢敬退下。
離開前,聽得寢殿裡傳來的那些嬌笑嬉戲,謝無陵心底嘖了聲。
老東西,一把年紀還搞這些,也不怕馬上風。
“謝長史,你也彆灰心。待陛下調和完畢,看到你敬獻的心意,定會嘉獎於你。”
那領他入內的小內官,照樣送他出去。因著謝無陵一路待他和和氣氣,並無半分輕蔑,小內官也投桃報李寬慰他兩句。
“沒事。”謝無陵笑了笑:“再說那也不算我的心意,是三殿下一片拳拳孝心,我可不敢居功。”
小內官見他心胸豁達,也笑了:“你能這樣想,不愁日後沒機會麵聖。”
“那就借小公公吉言。”
“謝長史客氣。”
又寒暄兩句,謝無陵出了宮門。
他這兩月都在外奔波,也沒空處理賃房之事,是以依舊暫居三皇子府上一處彆院。
回到院裡,長隨上前伺候他寬衣,被他揮開:“我自己來,你去給我打壺茶水便是。”
“是。”長隨應道。
謝無陵解了礙手礙腳的寬大官袍,僅著一件白色中衣,大馬金刀坐在桌邊,悶頭灌了半壺水,方才覺得解渴。
渴一解,心一靜,他忽然就想到宮道上,和裴瑕那個照麵。
長指摩挲著下頜,他眯起黑眸:“不對勁,很不對勁……”
“郎君說什麼不對勁?”長隨理著官袍,滿臉疑惑。
謝無陵沒立刻答,沉吟了許久,才招了招手:“你去永寧坊裴學士府上打聽打聽……”
他低低吩咐一通。
長隨領命,趁天色尚早,忙出門去了。
當天傍晚,長隨就回來了:“昨日裴夫人帶著孩子回她外祖家了,哦對了,他們府上的嬤嬤還去牙行,領了個挺水靈的丫鬟回去。其他的,奴才就不知了。”
嬌嬌帶孩子回娘家了?
謝無陵第一反應是,他倆肯定吵架了,不然裴瑕才回長安,嬌嬌怎就這節骨眼去探親。
至於買了個丫鬟……
“那買丫鬟的嬤嬤,是裴學士身邊的,還是裴夫人身邊的?”
“應當是夫人身邊的吧?”長隨思忖:“像這種采買奴仆庶務,不都是當家主母管著麼?”
若是嬌嬌身邊的老嬤嬤買丫鬟……
謝無陵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擰起的眉頭鬆開,嘴角也不禁上揚:“難怪了!”
長隨:“啊?”
謝無陵興奮一擊掌,滿臉紅光:“難怪今日那小白臉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原來是這樣。”
定是他求歡不成,嬌嬌給他塞了丫鬟,又帶著孩子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謝無陵忍不住拍桌大笑。
長隨被自家郎君笑得莫名其妙,這…這有什麼好笑之處麼?
待到謝無陵笑夠了,才深吸一口氣克製著心頭的歡喜,隻一張臉上仍是掩不住的喜色。
“你去……”謝無陵抬頭,剛想吩咐,又改了口:“罷了,我自己去。”
“郎君,天都要黑了,你去哪兒啊?”
“平康坊。”
謝無陵頭也不回,心情愉悅地哼著小曲想。
嬌嬌那麼矜持守禮一人,挑的丫鬟估計也無趣。
男人最懂男人,待他親自去平康坊掌掌眼,挑兩個姿容不俗的瘦馬,給他的守真兄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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