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麵對那些鎮民時又何嘗沒有優越感?
而現在,一切逆轉。
他先是否認,接著詢問證據,在拿到證據的情況下,也依舊猜了所有合理不合理的推測,唯獨沒去想他的母親,玄清閣閣主是真的做過、做了這般如常足所說的惡事。
理冬鎮鎮民沒瞧見證據因而堅信常老爺,他都覺得鎮民可悲可笑愚蠢可憐,都有種夏蟲不可語冰之感。而他蘇和玉,在拿到常足遞給他的證據後,卻一樣堅信他的母親,相信她沒做過此惡事。他甚至不願、不想、不能去順著常足的邏輯思考該事的可能性,他不願麵對現實,不想知道真相。他不想管事情真假,他甚至在一瞬間生出過捏碎手裡的玉符毀滅證據,再將常足立刻殺死的想法。
多可笑,他蘇和玉甚至還不如他所認為的可悲可笑愚蠢的理冬鎮鎮民。
他遠比他們更可笑更可悲更愚蠢。
溫容蒼白著臉,嘴唇翕張,像是數次想說什麼,到最後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出來,隻是拉了他的袖子,喚了一聲:“蘇和玉。”
蘇和玉回過神來,卻依舊是緊緊攥著手裡的玉符,疲憊地茫然無措地說不出一句話。
常足就這麼靜靜瞧了他一會兒,像是在欣賞他此刻的神色。
隨後才端了茶杯在他麵前晃了晃:“蘇公子?蘇公子?”他喚道,笑眯眯地,像是才剛想起來一般地說:“對了,你可以去璃水縣瞧一瞧,我聽說,玄清閣閣主帶著那孩子,後來是前往那裡了。”
“璃水縣。”蘇和玉過了半晌好像才聽明白,低低地念叨了一聲,神色莫名有些恍惚,似是在思考著什麼。
常足瞧著他的神色,覺得極為有趣,又這麼看了一會兒,才故意低低地試探道:“蘇公子?蘇公子?”
他叫著將蘇和玉喚回神來,眼瞅著蘇和玉瞧向他了,他才笑著不無戲謔地再次問道,像是提供了一個方向:“你說,你有沒有可能,曾經見過他呀?”
我見過他?
回憶像大雪一樣將他覆蓋,那是冬日極冷的日子裡,他買了一支糖葫蘆,站在門口哈了氣敲了敲木質的大門。
大門開了,他的母親出來了,戴著冪籬將麵孔遮擋,瞧見是他的時候,神色似乎變化了一瞬,她說:“玉兒!誰叫你過來的?!”
他那時年紀還小,母親一生氣,他便也有些恐慌,但隨即又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值得恐慌的事情,於是就又笑起來,坦白道:“阿琴姐姐說你在這裡。”
阿琴是母親的一名侍女。
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半討好半認錯道:“娘親,我隻是想你了。”撒嬌是小孩子的天性,小小的蘇和玉睜著圓圓的眼,笑著瞧著她。
但他娘親瞧見他這副模樣,也依舊堵在那裡,神色也沒有多少緩和的跡象。外頭下著雪,落了蘇和玉一身,他拍了拍衣服,感覺有點冷,莫名也覺得自己麵前的娘親,有些陌生。
但是哪裡陌生呢?他又不明白。
於是他睜著那雙眼,總算有些怯生生地瞧著她,像是看見了一貫嚴厲輔導他功課、法術比起娘親更像是閣主的母親,靜了許久,他揚了揚舉在空中落滿雪花的糖葫蘆,極小聲地問:“娘親,吃糖葫蘆嗎?”
他立在門前堵著他不讓他進屋取暖的母親終於稍微露出了一點柔和的神態,微微笑了笑,似乎想摸一摸他的頭,但還是放棄了,她說:“不用了,玉兒。”
母親性格嚴肅,但一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也代表著她已經不生氣了,所以蘇和玉看著她,也跟著笑了笑。
母親不生氣了,他便也放心了。他偏了偏頭,嘗試著往門裡看,可母親還是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堵得很嚴,門口隻開了一個小縫,他仗著年紀小身材矮,悄悄隨著縫隙朝裡瞄了一眼,也隻瞧見在房屋院落最裡麵的柱子上拴著一個人,長發垂落,渾身是血,臟兮兮的,穿的也很單薄,皚皚白雪覆了他一身,他好像是有些冷,一直在顫抖,他嘴唇都有些發紫,脖頸上箍著一個狗鏈,蘇和玉朝裡瞥去的時候,那不知是人還是鬼的東西動了一下,抬頭似乎也瞧了他一眼。
蘇和玉被嚇了一大跳,慌亂轉移視線,再望去時,門口已經徹底被堵住了,隻餘一點血腥味隨著飄蕩的白雪傳出來。
他剛想問一句話語,突然後麵路過的一位中年人朝他打了個招呼,笑意盈盈地笑話道:“小少爺,這就是你要找的家?”
小蘇和玉回頭一看,突然有些羞赧。
當時阿琴姐姐無意說出了母親的去處,他便哭著鬨著也要去,不然就嚷嚷著要將母親的去處講出去,讓其他願意帶他的人隨他去,阿琴嚇得魂不守舍,根本拗不過他,為了堵住他的嘴,隻好答應著偷偷帶他去尋閣主。
兩人收拾好金銀,偷偷摸摸離開玄清閣,一路來到璃水縣,阿琴卻越來越開始害怕和後悔了,踏進縣裡的時候,她就已經不太想帶著蘇和玉去找閣主了,言行舉止都是想忽悠著蘇和玉回去。
幸虧在路上的時候蘇和玉就提防著這點,裝作無意給阿琴姐姐下了套,提前得知了母親具體的居住地點,在發現阿琴姐姐果然要反悔帶他離開時,他先是裝作不知,後來找了個理由尋了個空隙便飛速逃跑,然後順著已知母親所在的具體居住地點,開始找路人一邊尋問一邊前行。
運氣好的是,他即使衣著一瞧就極為貴氣,卻也沒有青皮無賴攔道搶劫綁架他,或許是因為有錢人家的小孩適合勒索綁架,但太過有錢的小孩卻又不適合招惹了,因為很難確定對方家族是不是極有勢力,那貪財不成反會搭了自身性命。無賴們是心狠手辣,但也不是蠢貨,像蘇和玉這種打眼一瞧就富貴滔天、貴氣十足,尤其還是步伐穩健,極有前進目標,絲毫都不哭哭啼啼的,根本沒有人敢上前攔他,他這一路倒是走得極為順暢。
更幸運的是,他經過幾次問路,已經明白了母親現今居住的地方離他所處位置基本不遠,他再多走一會兒就能走到。
確定了具體方向,知道了大致的路程,小蘇和玉也放心下來,這才開始四處張望好奇地看起風景來。
街邊的酒肆茶樓賭坊,路上挑擔叫賣的攤販,路過來來往往的行人,湛藍的天空,泛著點濕潤水氣感的空氣,就連天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洋洋灑灑下起的雪都讓他感到新奇且興奮,東瞻西望一番,他心情極為愉悅,頓覺來璃水縣找母親的行為真是十分正確的。
他就這樣邊走邊瞧,根據行人的指引快走到目的地時,眼前猛地一亮,瞧見了一位賣山楂糖葫蘆的老人家,老人家摟著一個高高的稻草靶子,上麵插滿了甜甜的裹著麥芽糖稀的糖葫蘆,恰逢下著雪,雪花落到麥芽糖葫蘆上,給淺黃色的糖稀勻了一層薄薄的白色,倒像是裹著一層霜糖,看上去更好吃了。
小蘇和玉停下腳步,眼睛發亮地朝著老人家走過去,很矜持很有禮貌地問道:“老伯,我買一串這個要多少錢?”
老伯瞧著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聲音沙啞地說道:“五文錢。”
蘇和玉點頭,朝身上一摸,…摸了個空,然後他才陡然想起,銀兩都在阿琴姐姐那裡,他盯著老伯的眼睛倏地有些尷尬,可又不好意思說沒錢,所以不要了,他耳尖有些微微發紅,卻故作出胸有成竹的樣子稍移開了視線,想了想,乾脆拔下束發的銀簪子遞給老伯:“給。”
他頭發倏地落下來,有些亂,老伯一臉詫異地瞧著他,眼睛明顯都睜大不少,許久才道:“隻要五文錢。”
蘇和玉:“嗯。”
老伯又沉默了好久,思考著怎麼才能跟這個富人家的孩子講清楚:“我找不開。”
一陣尷尬,頭頂似有烏鴉飛過。
小蘇和玉故作從容地擺擺手,像是一開始就明白老伯會找不開,他從一開始就這麼想的一般地闊氣道:“不用找了!”
然後根本沒再管那支雕琢精致的銀簪子,單是眼巴巴地瞧著稻草靶子上落了雪花的山楂糖葫蘆。
老人家:……
他手裡拿著那支一瞧就很貴重,精致到和他粗糙泛黃生繭甚至長著些老年斑的手格格不入的簪子,瞧著麵前這個極其敗家的富貴人家的孩子,臉上露出些明顯的困窘無奈和茫然來,手裡的簪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一時就這麼頭腦缺氧地僵持住了。
偏偏那孩子還不能理解地瞧著他,像是不明白他明明已經付了錢,為什麼還是得不到一根糖葫蘆。
老人瞧著他的模樣,歎了口氣,打算著將簪子還給他,就當白做這單生意了,他佝僂著身軀粗糙的手掌拔出一根山楂糖葫蘆並著他先前給他的簪子一並遞給他時,一個圍觀了全程的中年人說話了。
他穿著棉布衣衫,身形瘦弱,瞧著很有精神,有種讀書人的氣質,笑著道:“我付吧。”
他遞給老人五文錢,叫他不至於白做這趟買賣。
蹲下身,他將糖葫蘆送到蘇和玉手裡,替他用簪子重新束好了發,瞧著他紅彤彤的鼻頭問:“小少爺,你家裡人呢?”
蘇和玉雖然聽不得他對自己‘少爺’的稱呼,卻也對他並不討厭,明白他不是壞人,又難得有人問自己這個問題,便就都倒豆子地說了一遍,末了還昂了昂下巴表示,可以跟著自己回家,他叫母親還給他五文錢。
那中年人被逗笑了,道:“不必,隻是五文錢。”
接著思索了一下又道:“已經不遠了,那小少爺你就自己走過去吧。”
蘇和玉矜持地點了點頭,咬著這根糖葫蘆邊吃邊走,一路到了母親門前,敲了門,說了幾句話,就又聽見了那喚他叫“小少爺”的聲音。
一瞧果然還是那個中年人。
平常瞧見他,他肯定會不予置評,高貴點點頭,但在母親麵前,他突地就有些不好意思加害羞,他很在乎母親,很在乎她的評價和看法。這聲音一出拉回了他的思緒,以至於剛剛瞧見門內那可怖人影給他帶來的震撼都消了不少。
他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