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梅野石怎麼辦,是選擇保全家人的命,還是保華真行的命?
假如這麼想,其實就掉進了思維陷阱——伏淩客所畫好的思維陷阱,但為什麼要跟著這種人所畫好的思路走?
現實的道理很簡單,梅野石無權為了保護家人去傷害華真行,他隻是有責任去阻止伏淩客的這種行為。
修士說出的這種話,絕不能理解為普通人的口嗨,因為他們不是普通人,說到就可以做到,修為越高越是如此,若是大成修士,更是說了便會去做的。
假如他真要做,普通人根本防範不了。
華真行突然想起了楊老頭曾給他的一個警告,假如有歹徒拿槍指著你,你絕對不要去賭對方的槍裡有沒有子彈、槍法夠不夠準。
這個道理不僅適用於被歹徒槍指著的當事人,也適用於趕到現場的警察以及圍觀群眾。修士本人就相當於一把槍,當他做出這種要挾時,就絕不能視為口嗨。
立共誅戒,就是要跳過這種思維陷阱,儘量讓所有修士都遠離這種困境,它最主要的意義並不在於事後懲處。
假如目的隻在於事後懲處,散行戒就夠了,沒必要特意再立一個共誅戒。事先劃一條紅線,這道紅線絕不能碰,誰碰誰死,天下共誅。
梅野石的話應該說得夠明白了。可是周榮仍然問道:“梅盟主,我尚有一惑。當年之魯慕白,前日之林太為,話已出口,事未實行,便已陷必死之境地。
如此境地,隻能做困獸之鬥,或殺人滅口,或受人鉗製,再無回頭可能,此事難道就不能有更好的解決方案嗎?
之所以如此說,共誅戒已立千年,今日仍有人觸犯,比如魯慕白,比如林太為,這還是已查明的,未查明的又有多少?
魯慕白因此受岡比斯庭所製,林太為因此受陸高乾所製,而後為禍更大。共誅戒並未防範其行,反令其受製更為大惡,如何才能避免?”
周榮並無大成修為,當然沒有掌握神念,更彆提更聲聞智慧神通了,所以她就是正常的開口說話,卻讓華真行聞言一驚。
華真行驚訝的不是周榮的問題本身,而是驚訝於居然還有人會說出這種話來!這就像在大學的數學課堂裡討論一百以內的四則運算,難免給人一種荒誕感。
許是因為職業的關係,看見周榮,華真行莫名就想起了曾經的董澤剛。
周榮以“怎樣更好地執行共誅戒”的名義,提出了一個建議。在華真行看來,這就是把明確的規則模糊化,增加了人為操作的空間。
梅野石剛剛提到了言行之辯,周榮就現場演示了一番。周榮這種說法,目的是怎樣更好地執行共誅戒嗎?當然不是!
由言知行,見因知果。從觸犯共誅戒必誅,到某種情況下可以不誅,那麼屆時誅還是不誅,就看掌握權力的人怎麼操作了。
周榮還很含蓄地對共誅戒的必要性提出了質疑,共誅戒已存在一千多年,但並沒有阻止今人仍在不斷地觸犯共誅戒。
既然如此,共誅戒是否還有必要存在?
有些觀點是不值一駁的,更不應該在這種場合出現。自古法律都禁止殺害無辜,可是自古及今都有人犯下罪行。
你可以很輕易得出一個結論,禁止殺人的法律存在,並沒有阻止世上有殺人犯的出現。但是你不能由此得到另一個結論,就是禁止殺人的法律沒必要存在。
因為沒有發生的事情,人們是看不見的。因為共誅戒的存在,極大減少了修士之間互相要挾的行為,使眾人皆無後顧之憂,這早已是昆侖修行界的共識。
周榮大概也覺得此說不妥,所以話風一轉又變成——共誅戒是否有必要修改?
她還是以魯慕白舉例,在其尚未真正造成嚴重後果之時,就已經麵臨天下共誅的處境,反而會將其逼到魚死網破的境地,或者不得不受人鉗製。
其言下之意,就是如今的共誅戒是否過於嚴厲了?這一問才更有迷惑性,真正代表了某些人想帶的節奏。
這時有人突然開口吟道:“醉使青牛蹋青苗,你若無法便無天?萬金難求登雲徑,卻賴農家幾文錢!”
循聲望去,開口者是來自昆侖仙境的散修領袖、在場輩分最高的修士陶然客。
緊接著又有一人開口道:“桓侯病入膏肓後,卻疑世人求藥灸。此生習得長生術,何故見事思下流?”
接話者是一名道士,坊龍觀觀主楊繼道,他也算是此地的東主。
青城劍派執事年秋葉亦開口道:“春播穀麥為生計,身裹織紡禦冬寒。我見凡流終不免,你說大患是衣餐。”
華真行從未見過這個場麵,難道是周榮的一席話,點燃了大家的創作熱情?其實這幾位念的詩都很特彆,稱為讖言詩或偈語詩。
華真行差點都來了興致,可終究沒有開口也弄一首,他今天已經打定主意儘量不說話,再說他也不擅長此道,看樣子還得繼續學習。
假如華真行沒聽錯的話,這幾位好像在罵人?
立共誅戒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在場所有人,那麼質疑者的目的,難道是要保護那些犯了共誅戒的人嗎?
我們應該把心思用在什麼地方,是保護自己以及親眷家人不受傷害;還是想儘辦法,讓那些企圖傷害我們的人怎樣逃脫處罰?
魯慕白犯共誅戒,為求生不得不受淩吉偉的要挾,林太為犯共誅戒,為求生不得不受陸高乾的驅使,這是共誅戒的問題嗎?
人人都要吃飯,人人都會死,吃不吃飯都免不了一死,於是就用不著吃飯了,或者乾脆便將死亡的原因歸結於吃飯?
如今隻問一句,諸位願不願意有另一位修士,用親眷家人來威脅自已?如果回答是不願,便是達成共誅戒的基礎共識。
假如不承認這個共識,昆侖盟也就不必要存在了……大概就是這幾位要表達的意思吧。
梅野石倒是沒唱偈念詩,等他們念完了詩,才麵不改色地反問道:“陸高乾此刻可受誅,又因何當受誅?”
這句話是自問自答,因為陸高乾現在還沒死呢,仍被和鋒真人的劍意鎖住神氣,就站在空地一旁。
梅野石講的是昆侖盟的議事與執行原則,與世間的秩序治理原則是一致的。
有人可能看到的隻是投票表決,可是投票表決本身並沒有實質意義,它隻是形成某種秩序的授權方式。在場的二十五派執行宗門,並無權直接決定陸高乾的生死。
這就像部族裡的丟了一件東西,小偷沒抓到,於是全體族人投票認為誰是小偷……這種做法與結果都是毫無意義的,也是不應該的。
真正秩序原則,是大家首先達成共識,認定偷竊行為是錯誤的,約定其需要受到何種懲罰。那麼偷竊行為發生時,先拿到證據,證明某個人偷了東西。
有了證據也抓住小偷之後,那就根據族人的約定來處罰。假如不按照約定執行,那麼無論是原諒還是重罰,都失去了依據,族人的約定也失去了意義。
在今天這個場合,大家討論問題的基礎,就是昆侖盟已經達成的共識。而方才周榮所問已經超出這個範圍,變成了是否推翻共識。
周榮仍然開口道:“那我還有最後一問,若魯慕白,若林太為,話方出口,事尚未成,該如何挽回?”
梅野石:“方才白莊主與丁掌門已有問論,提及‘放下屠刀、先請自囚’。屠刀當放則放,尚有一線生機!
應當場從認其錯,立誓不犯,負荊於宗門、傳告於昆侖。這一線生機自古皆存,本無需另議,今日既有人問起,那便明確之。”
聽到此處,華真行突然明白過來,為何白少流和丁齊方才有那樣的一問一答,扯什麼放下屠刀?原來話在這裡接著呢!
梅野石正式回答了周榮提出的問題,還是以魯慕白為例。
從頭捋一捋魯慕白觸犯共誅戒這回事,是其女莊陽泉嫁給了昆侖修士尚海平,結果莊陽泉又勾搭上外商淩吉偉,婚後七個月就生了個混血的大胖小子。
尚海平盛怒之下砸了家,跑去當麵質問莊陽泉,淩吉偉本人居然跳出來了阻止。尚海平哪裡還忍得住,動手將淩吉偉給揍了,司法鑒定為輕微傷。
尚海平因此被警察帶進了局子,差點承擔刑事責任,還好被家人撈了出來。
尚家咽不下這口氣,他們在當地還算有些勢力,決定將莊陽泉和淩吉偉都給送進去。淩吉偉的罪證不好收集,可是莊陽泉的罪證還是搞到了一批,主要是經濟犯罪。
魯慕白聞訊私下約出山海平,要求他放莊陽泉一馬。尚海平則說此事不是自已乾的,而是他的家人不可能就這麼算了。
魯慕白則要求尚海平回去阻止自已的家人,否則魯慕白就會親自動手。此話一出口,兩人的臉色都變了,尚海平當場反問了一句:“魯掌門,你可知共誅之戒?”
周榮剛才要問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魯慕白該怎麼辦?
梅野石給了明確的回答,此時魯慕白確實還有一線生機,便是丁奇方才所唱的偈語“放下屠刀,先請自囚”,當場就認錯改過、立誓不犯!
魯慕白或許可以想彆的辦法去幫自己的女兒,但絕不能用這種方式去要挾尚海平。
他需要坦然向尚海平承認,剛才不應當發出那樣的威脅,並且立誓並不會那樣做,然後回去將這件事告知宗門,並通知昆侖盟。
在這種情況下,昆侖盟不會殺他,也沒必要發動天下共誅。但魯慕白定風潭的掌門肯定是做不成了,麵壁禁足恐怕都是最輕的處罰。
假如魯慕白還想在人間行事,那就封禁其神通法力,終生不得再動用。昆侖盟對此情況早有定論,其實也寫在各大派包括定風潭的門規中。
魯慕白當然知道這些,剛才發問的周榮其實也知道。
這樣的處罰雖然留了一線生機,但看似也太嚴厲了。可是再轉念一想,真的很重嗎?假如從一個普通人的視角,其實等於沒處罰呀,魯慕白還是可以做個普通人!
假如魯慕白如此選擇,他可能不會死,定風潭這派宗門也不會覆滅。
有這一線生機在,難道就能阻止魯慕白鋌而走險嗎?實際上並沒有!魯慕白明知如此,仍然選擇向尚海平動手。
他可能是想殺人滅口,也可能是想拿下尚海平逼其保守秘密,總之一念之差便是死局。
這事本就是化名淩吉偉的岡比斯庭大神術師傑姆-馬利納格茲布下的一個圈套,魯慕白自已踏進了陷阱。
二十多年來,無人知曉這一段內情,因為魯慕白、淩吉偉、尚海平這三人都死了。直到上個月,三夢宗大弟子丹紫成跑去幫莊陽泉搬家時,才發現了線索。
梅野石說完了,和鋒又開口道:“問論至此,緣法已分明。今日已解惑,他日若有人再起鼓噪,當與禍同流,此乃昆侖之定議!”
梅野石接著問道:“當誅陸高乾,諸位可有異議?”
在場的二十五派執行宗門代表皆無異議,梅野石又看向陸高乾:“陸道長,請自決。”
陸高乾卻搖頭道:“貧道不自決,請受誅,爾等誰來動手?”
梅野石一伸手,祭出了一麵古色古香的銅鏡。丁奇趕緊上前道:“梅盟主以青冥鏡誅陸高乾,未免有傷天和,還是方外門來動手吧。”
這時又有人開口道:“華總導因此受傷,就讓華總導親手了結他!”
華真行微微一怔,這裡怎麼還有他的事?但他打定主意就當沒聽見,甚至都沒有看過去,但站在他背後的王豐收卻微微一皺眉。
王豐收當然沒動也沒說話,可是在華真行的元神心像中,卻仿佛見到這位王大使掏出小本記下了。這類似於心理測寫,可以視為某種意義上的他心通吧。
話還沒有說完呢,隻見刀光一閃,陸高乾突然萎地。原來是冼皓從丁奇身旁走出,一言不發就來了一刀,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收刀回去了。
論修為陸高乾當然比冼皓高得多,可他此刻被和鋒真人的劍意束縛,根本無從躲避,然後便是令很多人都目瞪口呆的一幕。
冼皓斬出的這一刀很特彆,與其說是刀光還不如說是刀的軌跡吞沒了光線,暗影掃中陸高乾的身形,沒有留下任何傷痕,陸高乾隨即萎地便失去了生息。
在眾目睽睽之下,隻見其人速度迅速乾枯、龜裂……散落成一地塵埃,隻留下發簪。
很多人都被嚇了一跳,梅野石卻仍麵不改色,冼皓動刀還能留點渣渣,假如讓他動用青冥鏡,那恐怕連灰都不會剩下。
梅野石:“陸高乾已伏誅!諸位謹記,共誅之戒,要在共誅!共誅乃昆侖之責,而非我等之權!”
話說到這裡,華真行已豁然開朗,終於明白昆侖盟今日為何要安排周榮問那麼一串問題,就是為了明確共誅戒的性質。
共誅戒的核心,並不在於規定某種行為是禁止的,而就在於“共誅”二字。
這是昆侖盟必須承擔的職責,而非可以選擇的權力。有人對共誅戒的質疑,其目的恐怕就是想將必須承擔的職責,變成可以選擇的權力。
不得以神術師的普通親眷家人安危為要挾,在岡比斯庭的神術師守則中也有類似的規定,但它與昆侖共誅戒的區彆,就在於“共誅”二字。
須天下共誅之,岡比斯庭沒有這樣的共約,或許是組織與執行能力的問題,但更重要的是邏輯出發點不同。
假如有人觸犯了共誅戒,會遭到昆侖盟的集體追殺,最主要的力量保證就是二十五派執行宗門。這對他們而言是一種集體責任,也是不可推脫的義務。
有權可以處理,和有責任必須處理,這兩者之間有本質的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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