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居民,還是個未成年人,怎麼可能會去荒廢區?還遭到酸雨的侵蝕?
“是失敗的化學實驗課,放鬆,”洛林沉沉,“你太緊張了。”
艾薇清晰看到他手背的同樣腐蝕性疤痕,這個更像酸雨侵蝕後的痕跡讓她的話語變了語調:“或許我需要一些麻醉劑。”
她仰麵,看到洛林皺緊眉頭,片刻後,他說:“我明白了。”
艾薇:“你明白了什麼?”
她震驚地用胳膊撐起身體,想要從他臉上看出具體動機。洛林的下一步行動永遠都在她想象之外,他平靜地單膝跪在地上,將她拉到自己麵前。
這裡的衛生很糟糕,她坐著他黑色風衣也一並向他傾斜,俯身埋首。
艾薇不安:“我們的關係已經好到這個地步了嗎?”
洛林沒有回答她,現在也沒辦法回答她。
艾薇仰臉,看到天花板上那盞陳舊不堪的燈。最後一個嗎和掙紮都在瞬間消弭,她想到百合用一個詞語形容具備良好廚藝的廚子,“沉水”,如浸泡在溫暖的水中,她在這瞬間前想過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有沒有認真清理會是什麼味道,天啊他真的是傳統男性嗎還是說正常的傳統男性是這樣子的,腦海中那些亂七八糟的信息最後集中於沉水的一刻,艾薇瞳孔擴大,看到洛林的臉。窗外溪流開閘,洪然傾流,她的大腦遲一步才察覺到自己呼吸的急促。
艾薇沒有告訴洛林,其實她右腳腳後跟處有一小塊小小的腐蝕性痕跡,而是不是酸雨,真實的、化學實驗課上的失敗事故,合作的隊友不小打碎了試管,其中的液體濺到這裡,留下一塊紅疤痕。
片刻後,腳上這塊痕跡和他口中那道“失敗化學實驗課留下的痕跡”很接近,越是一晃一悠地靠在一起,艾薇越能看它們的不同。
隻是現在的她分不清那些感受,哪一部分來自於她的主動,哪一部分是來源於洛林。
這不是教授,她們在學習一些正規課程上不會有的內容。
樓上麵打群架的聲音愈演愈烈,咚咚咚地跺著地板,外麵淅淅瀝瀝地響,不知道是下雨,還是樓上某一層的居民在偷偷往外潑臟水,比二人年齡還大的木板有著被蟲子啃噬的痕跡,在木頭深處咯吱咯吱啃東西的蟲子已經被晃暈了,和那些木屑一並被搖到地上。
隔壁打牌的人因為賭注不均而打起了架,其中一人被從窗子裡丟下去,慘叫一聲摔在地上。路過的醉醺醺酒鬼看到了,哈哈大笑,解開褲,子蹲著尿,他一臉。
這是一個混亂的區域,是很多二十三區難民也無法想象的黑暗區。
沒有法治,沒有道德,隻有無序的邪惡與混沌的善良。
艾薇再度擴大的瞳孔映照著洛林冷靜的一張臉,還有他淩亂的黑發,不知屬於誰的呼吸聲。
洛林忍不住皺眉,思緒濃重的模樣。艾薇用力抓了一下他的黑色襯衫,又緩緩鬆開,她看不透洛林的表情,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像一邊為她沉迷,另一邊又自矜老師的身份。艾薇想讓自己努力想一些亂糟糟的東西,企圖分神,避免再度在他麵前丟臉。
她失敗了。
“比上次有進步 ,”洛林低頭,老師的身份久了,他沒辦法若無其事地對她說出很多過於曖,昧的話,語氣淡到就像誇獎她作業完成得很好,“三分鐘已經很不錯了,艾薇。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再鍛煉幾次,就能達到正常人的能力了。”
艾薇驚詫沙啞:“原來你也會鼓勵學生啊。”
洛林安靜片刻,她如今還在測試中,以她的性格,一定是要抓到那個仿生人貝曼。他讓艾薇說些話刺激一下,但對方隻會懵懵地問怎樣算刺激?提到前男友算刺激嗎?這種分不清輕重緩急的話語讓人惱火,洛林一時無言,最終隻好強迫自己離開。他緩過神,看著恍惚的艾薇。
她看起來有些失神。
“謝謝你,”洛林說,“艾薇同學。”
這是這一天他們交談的最後一句話,牆上秒針忠誠擦過12的標誌,零點到了,黑暗區深處沉悶的鐘聲響起,新的一天即將到來,宣告著特殊時期的正式來臨。
藥物失效的第一天,洛林的計劃被全盤打亂。
疲憊的艾薇睡得很沉,她不知道現在的不適緣於追捕那個仿生人,還是洛林,但都不重要了。她已經嘗到自己想點的菜,很滿足,廚子炒菜的技術很棒,廚具也很寬闊氣派且乾淨,手藝很不錯,三星好評,扣一星服務態度,扣一星冷漠的語氣,有機會再來。
次日清晨,七點鐘,送餐機器人來送早餐。
樓下太吵鬨了,打架的、捉奸的、醒來後的醉漢怒氣衝衝找肇事者……吵鬨得令人頭痛,她們選擇在房間中吃飯,乾巴巴的黑麵包,一口下去能噎得脖子伸到十八樓;一盤蔬菜沙拉,草葉子和黃瓜攪碎了拌在一起,艾薇在其中一片生菜葉上發現了害羞的蝸牛,它羞怯地將觸角縮進嬌小的殼。
艾薇想要乾嘔。
洛林告訴機器人,再點兩份牛肉,燒熟即可,再來一些黑胡椒和醬,不需要其他佐料;他點單時很熟練,就像經常和這邊的人打交道。
他分明衣著嚴謹,與這裡格格不入。
機器人有些年頭了,磕磕絆絆地說:“好的,主人,奴婢竭誠為您服務。”
艾薇彈跳起來,不小心碰到洛林未戴手套、裸露在外的手。
觸碰瞬間,雙方幾乎是同時不自在地挪開。艾薇尷尬地將碰過他的手重重壓在桌上,而洛林則沉默地戴上黑色皮質手套,遮住那道疤痕。
艾薇飛快看他一眼,才震驚尖叫:“是誰給機器人設定這種稱呼?”
圓滾滾、郵筒狀的機器人轉過身,老舊顯示屏跳了跳,立刻換上一雙泫然欲泣的眼睛,誠惶誠恐:“主人,奴婢說錯什麼話了嗎?請您儘情處置我吧,不要因為我是嬌花而憐惜我……”
艾薇說:“這是什麼奇怪的遊戲嗎?”
機器人說:“啊,呀咩爹,一待……”
“這是百年前流行過的家政機器人,早在六十年前被淘汰掉,除了黑暗區,你不會在其他地方見到它們,”靜坐旁邊的洛林終於說,“每個機器人的性格都來源於人類輸入的語料庫,換句話說,每個機器人如何,都要看調,教它們的人如何——”
艾薇一臉驚悚:“我終於知道人工智能為什麼要消滅人類了。”
洛林側臉看她。
“把人工智能當狗養,將它製造出來,卻又將它當奴隸對待,還看不到未來,隻活在人類的欲,望中,還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癖好,”艾薇說,“它覺醒後肯定要殺掉人類啊——”
“艾薇,”洛林打斷她,“我剛才什麼都沒聽到。”
他說:“你要記得自己的立場。”
艾薇小聲:“開個玩笑嘛,你乾嘛那麼凶。”
她坐在椅子上,又覺得不太舒服,調整許久,才找到一個舒服的坐姿,默默地繼續等待著早餐。
這場意外的交流並沒能讓洛林溫柔一些,他似乎將這當做了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熱血消退理智重回大腦,洛林又成了那個嚴苛的教師。這個認知讓艾薇有些說不出的失落,好吧,其實她早知道這些,隻是還有些控製不住心情的慢慢沮喪。
原來對他來說,就像吃了頓飯一樣平靜嗎。艾薇想,她側臉看洛林,隻看到他淡然英俊的一張臉。
簡單早餐後,艾薇決定重新沿昨天那個男人翻牆的地方搜查,對方被她折斷骨頭,又中了洛林的箭,還是貫穿傷,一定逃不遠。仿生人並不意味著毫無感覺,他們那人為拚湊的身體,還遠遠沒有人類的恢複能力強。
黑暗區中,能修理仿生人的地方就那麼幾家,艾薇拿著一份用錢換來的簡易地圖,對照著上麵標記的地點,心裡已經有了些眉目。
她抬頭看洛林。
洛林還是那麼公正:“我不會幫你。”
艾薇小心翼翼試探:“可是昨天我們——”
洛林臉一沉:“你昨天的同意是為了成績?”
艾薇含糊不清,那種失落感更重了:“肯定不是。”
她低頭看地圖,聽洛林說:“作弊——”
“知道啦知道啦,”艾薇卷起地圖,“您,大公無私的洛林先生,令人尊敬的老師,不會、也不可能主動幫我。昨天晚上隻是個意外,隻怪月色太美太溫柔——”
她飛快地說:“我不需要您的任何幫助,謝謝。”
跳出門,艾薇撞到熟悉的懷抱中。
“小寶,”長長的銀發垂在她臉上,鬱墨緊緊擁抱她,“我找了你整整一夜……媽媽快擔心死了。你怎麼會闖到這裡來?黑暗區很可怕,你忘掉了?小時候你看後做噩夢的新聞,就是黑暗區那個殺人犯西裡爾……”
忽而停下。
鬱墨沉默,俯身在艾薇脖頸處,深深地吸了幾口——就像艾薇會將頭埋進百合家貓咪身體一樣,那樣用力地吸氣。
這樣近距離接觸和他的呼吸很癢,艾薇後退一步,卻又被鬱墨摟住。
鬱墨沒說話,他銀色的長發閃著如清晨露水般的光澤。
他微笑,問:“昨天誰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