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向春坊,城中的暮色,已經漸漸落下。
開州府的喧囂正隨著這夜色漸漸熄滅,街頭巷尾的繁華,也在一瞬間藏進了這無邊的夜裡。
風。
李晉自有記憶以來,這開州府,就是無風的。此刻的他,聽著臉上的風,多少還有些不習慣。
同樣不習慣的,還有這開州府的冬夜。
朔風習習,掠過京城的一切。風停在樹上時,枝頭的春芽隨它湧動,風落在水麵時,河中的微光與它呼應,風棲在簷下時,窗棱的積雪跟它飄曳,風撫過人心時,對生命、對自由的向往也被它喚醒。
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
在風的麵前,萬物都是平等的,一切都被賦予了新的意義。風帶來了什麼?是新的領悟、新的想象。風昭示著什麼?是新的胸懷和重生的希望。
開州府的風也是如此。
葛洪在《抱樸子》中說:靈烏萃於玄霄者,扶搖之力也;芳蘭之芬烈者,清風之功也。
如果此時,開州府的風中有靈烏之精粹、或芳蘭之芬芳,想必也可隨這風散播得更遠、更烈。
就像風中裹挾著向春坊姑娘們身上的脂粉末子。
籠罩這城市。
一個來路不明,卻身揣皇室“咬金瓷”的女子,擁有離奇的“祝由術”,卻不遺餘力,殫精竭慮伺候衙府司軍,唯一的條件就是“不近玄醫”。
而她的所作所為,看似目的隨機,卻都指向明確——
唐楷觀的屍體在武機局殮房停了七八日,仵作驗了三遍,都無異樣,偏偏小熒頭天夜裡去了,第二天被就發現塗了“雪鬆汁”,更加“巧合”的是,這雪鬆汁偏偏就是被張讓壟斷交易的稀罕物。
崔瞳來到武機局之前,遊曆四方學藝,就算他去過涼州,也極其正常,從未有人質疑,可陰差陽錯被蘇吉利用做了“自椿臼”,莫名其妙和叛亂扯上關係之後,小熒就偏要強調他受張讓資助,有交集。
好好的中和節,一聽說太子打消了對張讓的顧慮,認定他是個紈絝子弟,便非要帶我冒著風險去張讓府中“看戲”,還偏偏就發現了張讓和杜衝的造反圖謀,讓我不斷向太子暗示張讓的反心。
甚至用暗金碟逼死太醫監,薛問臨死前為保護太子不說是“梁王聖上”,而是寫下“張讓”二字,也極其符合常理。
原以為這些都是巧合。
現在理在一起,才發現。
這一切,居然隻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姑娘,做下的布局?
公孫熒所做的一切,每一樣都要把張讓推到台前,每一件都暴露張讓的反意。
可結果呢?
在“張讓必反”甚囂塵上,太子親自下場與其較量之後,衙府司軍一萬五千兵力,此刻已經出城,正在去追張讓部隊的途中。
城中守軍,空虛一半!
此刻,誰要造反,難度也即刻減半,隻需對付剩下的一半守軍。
而剩下的守軍,北衙府司軍是什麼情況?
都統領易天方身死,喪七未過,權力真空,群龍無首,公孫熒幾次三番迫不及待要去會會接任的祁長訓,甚至自己都幾度覺得“略莽”。
原以為是公孫熒草率,可結果呢?最終在去追張讓的路上,在馬蹄溝,借馬靈之手,殺了祁長訓——北衙府司軍繼任都統領。
再一次削弱了城中守軍的戰力。
如果不是小熒要造反,那這一切也未免太過巧合!
李晉不寒而栗!
一個前朝餘孽的長公主,借“張讓必反”的傳言,將計就計,費儘周折,騙了梁王天子,也騙了太子殿下,調開了皇城一半兵力,圖謀造反!
所謂天理軍,所謂張讓,都成了玄醫局造反的迷霧和掩護。
而公孫熒的布局,很可能還不止於此。
不要忘了,梁王最為倚重的“急龍軍”統領肖英,也因“毆打玄醫局女官”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早早被卸甲下獄,關在牢中。
一個好端端的粗糙漢子,在什麼情況下,會到人家府中去“毆打”一名女子?難道從來就沒有人懷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