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周愣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帶路吧。”
焦狀元運轉真元,從原地消失,領著謝周朝著北方趕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雲霧在周身流轉,短短半個時辰,二人就趕了三百多裡的路。
黑市毀滅的聲音傳不到這麼遠,山脈依然起伏,逐漸變得僻靜。
腳下出現了一個小山村,辰時剛過,仍有炊煙嫋嫋,有老農外出耕地,有孩童奔跑嬉戲。
更有私塾中經書入耳,有開鑿出的平整的石板路,有醫館藥鋪,有木工裁縫。
這種在其他地方隻道尋常的配置,出現在此等偏僻的山村,自然不尋常。
山中有霧,謝周和焦狀元從空中落下,踩著山路走在晨霧中。
山裡的霧潮濕得厲害,沒過多久,悄悄氳濕了他們的衣衫。
山道兩邊的野樹花草很多,葉片上沾著露珠,反射晨光,顯得非常靜謐與好看。
“這裡便是你的家?”謝周問道。
焦狀元點了點頭,給出了山村的名字,道:“這裡叫焦家莊。”
謝周說道:“你把錢財都用在了這裡。”
焦狀元說道:“你如果放開感知,就會發現村裡有許多落了殘疾的人,當年那場山崩,幾乎毀了這裡的一切。”
謝周心想如果沒有你,那便沒有幾乎。
像是這種貧瘠山村在自然災害中覆滅的情況,不算經常,卻也不算罕見。
焦狀元放慢了腳步,或許是近鄉情怯的緣故,他沒有進村,繞過人煙聚集的地方,微低著頭,看著腳尖,緩慢地往後山走去。
謝周有些意外:“不進去嗎?”
“我已經有五六年沒有進去了。”焦狀元頓了頓,輕聲說道:“你先前說錯了,這裡是我的家鄉,卻已經不是我的家。”
謝周聽出了他的悵然和難過,說道:“為什麼?”
焦狀元沉默許久,說道:“山崩發生的那年,我收到消息趕了過來,在墨蘭的幫助下做了處理,他們都非常感激我,紛紛給我磕頭,我很局促,覺得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受不得這些。可是後來,他們離我越來越遠,開始有意地避著我,似乎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麵對我,我……同樣不知道該怎麼和他們相處了。”
聽著焦狀元有些笨拙的講述,謝周逐漸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恩情太大,焦狀元幾乎成了整個村莊的救世主,是菩薩,是活佛。
這樣的人不該屬於現實,而隻應該活在村民的傳頌中就好。
況且當初焦狀元離開得太早,與村民們本就不怎麼熟悉,如今他又站得太高,就算他願意低頭,人家都不得不用儘全身的力氣仰望,雙方差距太大,共事起來太累,早已沒辦法如正常那般交流相處。
“這不是你的錯。”謝周對他說道。
焦狀元沒有接這句話。
恰好兩人走到崖邊,焦狀元坐了下來,雙腿踩在雲霧裡,身體微微後傾,看著跳上雲層的太陽,說道:“我爹死得早,我娘撇下我,改嫁給了一個過路的商人。”
“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所以不管如何,我都記著這裡。”
焦狀元深吸一口氣,說道:“你瞧,太陽總是從山後升起。”
“是的。”謝周附和了一聲。
焦狀元說道:“小時候我想不明白,總會問叔伯們,山的後麵是什麼,是太陽的家嗎?”
“叔伯們說,太陽的家在海裡,海就在大山的後麵。”
一向沉悶的焦狀元,今天話變得格外多,似乎這些話在心中憋了無數年,終於找到了傾訴的對象。
“還有個叔伯逗我說,我娘就嫁到了海邊,我爹也去了海上。”
“我深信不疑。”
“後來有次活沒做好,我被一個叔伯罵了幾句,就爬過山頭,看到山的後麵還是山,過了山還是山,直到走不動路,我依然沒有看到海。”焦狀元說道:“然後遇到了恩師。”
他接觸到了修行。
他發現自己是修行上的天才。
他越走越遠,遠到再看不清那個山村。
遠到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如果那天叔伯沒有罵他,如果他沒有賭氣的去找海,如果他沒有遇到師父,如果他從小就和山民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麼現在他也會和村民們擁抱同一理想,建一間房,圈一塊地,娶個媳婦,生個大胖小子。
以他的體魄,應該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山民、莊稼人和獵人。
但沒有如果。
誰讓他的天賦那麼好,走過那麼遠的路,知道山外麵還有個大世界。
他見過的、知道的都太多了,他和村民們漸行漸遠,互相有著無法理解的苦惱。
他知道了山的後麵還是山,但隻要邁過六十裡的山,就會來到一片平原。
他知道,往東四千裡,有海。
往南一萬二千裡,也有海。
他還知道,太陽從山後、從海上升起,山和海卻都不是太陽的家。
如今的他仍不知道太陽的家在哪,但在村裡人口中,他早就成了追日的誇父。
焦狀元緩緩說著心裡話。
謝周安靜地聽著。
不知過了多久,焦狀元忽然說道:“抱歉。”
謝周說道:“客氣了。”
焦狀元說道:“我答應徐老會跟在你身邊幫你,但我想反悔了。”
謝周對他這句話並不意外,焦狀元之所以說這麼多,是傾訴,也是道彆。
謝周笑了笑,說道:“哪有什麼反悔不反悔,我又不會攔你。”
焦狀元沉默了下,說道:“多謝。”
“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謝周問道。
“不知道。”焦狀元說道。
“不去找呂姨嗎?”謝周詫異問道。
“現在不會,我想隨便走走。”焦狀元低下頭,神情有些難過,說道:“也可能過段時間就找她去了。”
謝周說道:“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