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登上城牆後, 便見新鄉縣郊外的空地上,如今棚屋已經全部拆除,建成了十幾排三層高的小樓, 雖然用的材料算不上講究,但是勝在乾淨整潔, 又是一個個小樓層,倒是讓經過的人都忍不住探頭張望。
畢竟這個年代, 很少有這種建築,大部分都是平房, 偶爾有小樓也是在那種大戶人家的院子裡,或者是高檔的酒樓裡, 哪裡有見過這種一排排十分整齊、流民所住的小樓房?
有些新鄉縣本地的人每次來來往往看到的時候, 心裡還嘀咕:說是流民,住的倒是比很多縣城本地人都不差!
孫主簿對此是十分自豪的, 向秦修文介紹道:“下官按照大人吩咐的, 找了那善於施工建房的老把式夯實的地基, 用的都是大方磚,再用灰泥塗牆, 看著是灰撲撲的不怎麼美觀, 但是這裡派專門的人日日灑掃、統一食堂提供飯食, 再有人負責幾處茅房, 屋內還有人每日定點巡查是否整潔,裡裡外外都整治的乾乾淨淨, 斷然沒有藏汙納垢的!”
甚至說句托大的話, 就是縣城內有些宅院,都遠不如這裡乾淨。
秦修文當時就說了,接收這些流民, 一怕生事、二怕人多聚集鬨出瘟疫,所以這乾淨整潔就放在了第一位置。
這些日子來,城裡炒糧價炒的沸沸揚揚,可是對這些流民來講,每日都能吃飽飯,有活乾,那些事情又和他們有什麼乾係?
就是有一陣子有流言傳出來說是秦知縣的賑災糧已經耗儘、馬上要發不出糧食了,那時候確實是讓人惴惴不安了幾日,可是緊接著沒過多少天,大家就眼睜睜地看著一車又一車的糧食運到了他們自己搭建的倉房裡,自此之後,誰還敢傳那子虛烏有的流言?
這些在外城的流民們,一部分分配到了縣城內,幫著一起整治街道、助縣城中百姓修繕房屋;還有一部分則是幫忙修建在城外的房舍小樓,因為人夠多,材料又由孫主簿帶著人不停的采購進來,又聽說是幫他們自己造的小樓,誰還不賣力乾?最後剩下的人,則是被喊去了開墾荒地,大家每日裡忙的早出晚歸,除此之外,這些大男人還要整理好自己的庶務,大到自己房屋的清掃,小到個人衛生,都有人來檢查,一天天忙完倒頭就睡,哪裡還能生出什麼彆樣的心思。
“現如今,這些房舍大部分是您說的宿舍大通鋪,每五人一鋪,十人一間,每間都有自己的隊長,負責他們宿舍裡的整潔巡檢;每一層樓有組長,每日就寢前輪流檢查,看有無違規之人;每一棟小樓有樓長,負責整個樓的安全和衛生情況,以此層層分派下去,沒有不服的。”
這主意倒是孫主簿自己想出來的,根據從石千戶那邊看到的整治兵丁的手段也應用到了那些流民身上,倒是也弄的井井有條。
秦修文讚許地點點頭,示意孫主簿繼續彙報。
“至於另外那五棟小樓,我們修建成了小兩室和小三室,按照大人的意思也給他們講了,以後可以靠著這期間立下的功勞積分換取。”
秦修文當時說的功勞積分分為三點,第一點是對建設房屋有建設性意見的,比如可以安全地將三樓砌成四樓;第二點是對耕種提升產量有幫助的;第三點則是對衣食住行各個方麵有所發明創造的。每提出一個經過試驗是可行的點子,都可以獲得一百積分,如果沒有這些功勞積分,那麼就是靠自己的平日積分,按時完成每日所有的任務,就可以獲取一積分。
兩百積分可以換取一套兩居室,三百積分可以換取一套三居室。
當然,若是發現有違規之處,也會扣除積分,第一次發現扣除五分,第二次發現扣除十分,以此類推,積分清零後就不允許再待在此地。
關於會扣除積分的事情,孫主簿用大白話寫成了條子,讓所有人都牢記背誦,是所有人萬萬不敢去觸碰的。
這也是為什麼在流言紛紛的時候,孫主簿沒有憂心底下那些流民,隻擔心糧食不夠吃的問題——所有人都被規則束縛著,明明前方就是希望,沒有人想要再次陷入那種衣不裹腹、家不成家的地步。
所以那些人當時都是堅定的秦修文派,孫主簿在情況最壞的時候,半夜無人的時候,腦海裡都升起過到時候秦大人振臂一呼,這一萬餘眾就能誓死跟隨的畫麵。
當然,這是絕對的大逆不道,孫主簿也不過是那一瞬的想法,轉而就把自己嚇得夠嗆。
城中那些婦孺流民管理暫且還沒有那麼嚴格,但是對這些青壯,秦修文的管理條例一條條下發,恩威並用、獎懲分明,儼然比之軍隊還要嚴格,石千戶帶著兵甲在此駐守規訓之餘,都感覺所獲甚多,有些招數忍不住偷偷記了下來,準備回去之後也進行推廣,好把越來越鬆散的兵丁管理嚴整一些。
兩人說話間,就準備走下城樓,再去那些小樓處親自檢驗一番,卻見季方和步履匆匆地爬上了城樓,向秦修文和孫主簿二人行來。
待季方和走至近前,拿眼看了一眼孫主簿,孫主簿輕咳了一聲,對著秦修文一拱手,就往旁邊走了幾步,讓出空間來。
“大人,事情都辦好了,攏共花了一千兩銀子,都是按照行情價收的。”說完,季方和從懷裡拿出幾張地契和鋪子的房契遞給秦修文。
秦修文接過手略翻了翻又遞還回去,讓季方和收好:“是今日出的衛輝府?”
季方和點頭:“對,他們扶著棺槨,上午交接完拿了銀子,即刻就動身了,此刻想必已經上了船,順著衛河南下了吧。”
李明義老家在永州府,如今李明義的家產已經全部被抄了充公,他名下的房契、地契也被衛輝府的官員富紳們以極低的價格一搶而空,隻有他老妻個人名下的一些田地和鋪子得以保全,是可以出售的。
隻是牆倒眾人推,所有人都知道李明義遭了難,李家人三代以內是翻不了身了,他們一家老小是必要回老家安置的,這個時候願意出手收購的人,都是聽到風聲來趁火打劫的,給到的價格是壓了又壓。
秦修文聽聞此事後,就命季方和從他的私庫裡拿出銀子以市價收購了這些鋪子和田地。
季方和知道自己和秦修文不方便出麵,隻是派人暗中交接了,那李明義老妻一聽人家願意以市價收購,一開始心裡還擔驚受怕,就怕又是彆人挖的坑,但是見對方拿出真金白銀來買,這才鬆了口,等到一過戶完,收完銀子,是一刻也不敢在衛輝府多待,馬上啟程就走,等到上了船,才卸了心中的一口氣。
一千兩銀子在以前可能對李家人來說算不了什麼,但是現在絕對算是救命的錢,一家老小的安置,在老家要如何過活,可就指著這點錢了。
靠著這筆錢,若是簡樸些,心中有成算,李家人就算不能再入仕,但是隻要立起來,也能過的不差。
“大人,其實您這麼做,就是李家人知道了也未必會感謝您。”季方和辦完了這事,心裡也有諸多唏噓,忍不住對著秦修文道。
他是親眼看到過李家是如何被查抄的,也聽到李明義的老妻如何扶著棺槨哭的呼天搶地,口中將秦修文罵得一塌糊塗的。說實話,當時秦修文讓他去辦這個事情的時候,他是為秦修文感到不值的,但是出於對秦修文的信服,他沒有提出異議,知道事情結了,他才感歎了一句。
秦修文長身玉立,青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清雅,腰間用革帶束緊,顯得身形頎長,白色交領上方的喉結微微滾動,發出了長長一聲歎息:“方和,你說我們走這一條路,是不是荊棘叢生,有時候難免看不清前方是福是禍?若是光我們自身也便罷了,男子漢大丈夫,立於天地間,爭的是權,鬥的是利,贏了我們光宗耀祖,輸了那也不枉來人世間一趟。隻是那些後院女眷,又何其無辜?”
秦修文前麵幾句話聽的季方和連連點頭,隻是說到女眷的時候,他愣了愣——季方和目前也尚未娶妻成親,雖然家中母親一再催促,他心中也想過,左不過這兩年就得娶妻生子,但是在還沒有成家的時候,他確實心中還沒想的那麼遠過。
但是一聯想到李明義的老妻,哭的如此撕心裂肺,想到李明義的大兒子被革去舉人功名,他的妻子似乎也是哪家的官家小姐,萎頓在地的模樣,季方和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是啊,男人們在名利場上爭權奪利,女子就算享受到了那點榮華富貴,可是等到因為男人的決策失誤,整個家族一朝顛覆的時候,最後的苦果卻是女人們在承受。
如李明義之妻,她失去了丈夫,三個兒子包括她的孫子再也不能行科舉之路,還要麵對自己丈夫生前政敵甚至是同盟的刁難,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一般逃離此地,還得強打起精神,安頓一家老小,不能自己先倒下!
有的人一走了之,有的人還要繼續痛苦地活著,收拾所有的爛攤子。
秦修文的聲音在風中有些飄渺,隻聽他道:“若是你我不成家也就罷了,若是成家,少不得要給自己積點福。我不求彆人知道,也不求他們的感激,隻希望若是你我一朝落難,也能有那還有幾分良知之人,出手照拂一二。”
聽完此話,季方和神情低落了許多。原是此次爭鬥的勝利方,當時也是做好了不死不休的準備,等到看著對方倒下時,心中是得意快哉的,而此刻卻又有了百般滋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突然,秦修文又展顏一笑,如春風拂露,化解了季方和的愁緒:“但是求人不如求己,還是你我增加自身實力,將妻兒老小護在身後才是正經!彆人我尚且不論,隻是方和你,若真到了那麼一天,我也定會給你謀一條生路的!”
季方和心中大震,他了解秦修文,知道他隻是以輕鬆的語調,給他許下了一個承諾,就是不管以後他行至何方,都會將他保全,從泥淖之中摘出來!
秦修文自己到了這個時代後,處處步履維艱,一直在尋求自保,同時也是出於自身的掌控欲,希望自己更加有話語權,自來之後他就沒想過成家之事,在現代他都沒有找到過情投意合的女子,在這古代,他感覺更加不可能。
但是季方和不管對原身也好,還是對現在的他也罷,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是心腹,是兄弟,是左膀右臂,可以說季方和的命運如今已經綁在了秦修文身上,所以秦修文心中也早就將其視為自己人。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落得李明義那樣的下場,那麼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將自己在乎的人置於安全之地,才不枉他們相交一場。
其實在這次糧價的鬥爭中,儘管秦修文料事如神、手段了得,但是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季方和感覺到自己和秦修文之間的差距似乎越來越大。
那樣冷靜果決的秦修文,和他記憶中的那個同窗好友,有時候會因為他的玩笑和捉弄而窘迫甚至麵紅的少年人完全不一樣了,縱使容貌依舊,縱使日日在一起共事,可還是讓季方和有一種漸行漸遠、看不清對方的感覺。
現在的秦修文讓他欽佩、讓他仰望,卻唯獨少了以前的那種親切和想要為了對方衝鋒陷陣的兄弟之宜,他也慢慢地將自己的位置擺到了和孫主簿、汪縣丞一樣的地方。
可是此刻秦修文的話語,卻將他這一段時日來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不安給衝刷的一乾二淨,心中隻餘一腔熱忱,此刻就是秦修文要讓他肝腦塗地,他也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