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 小春低著頭,抓著衣服,整個人抖得厲害。
江芸芸突然想起來, 這還是第一次單獨和她麵對麵說話。
雖說小春來到江渝身邊也有幾年了,但在揚州時, 江芸芸一直忙著讀書的事情,少有見麵的機會, 等之後去南京北京見識世麵時,見麵的次數就更少了, 但江渝的信中卻總是出現小春的身影。
“小春下河給我撈了魚,又快又穩, 真是喜歡小春啊。”
“小春今天背不下來書, 太笨了,但我舍不得罰她的。”
“小春膽子太大了, 小黃生孩子還敢湊上去給人吃小魚乾說要補充力氣, 小黃可喜歡小春了。”
“今日有人來搗亂, 小春悶聲不吭在他的轎子邊抹了油,把人摔得牙都掉了。”
江渝信中的小春快樂大膽甚至還有點腹黑, 很難相信這樣的人在每次見到江芸芸時可以麵色發白, 雙腿打顫。
江芸芸沉默打量著麵前的小女孩。
她有些記不清第一次見麵時小春的樣子了, 隻記得陳墨荷無意間說起她之前日子過得不好, 麵黃肌瘦的,再看現在的小春麵頰圓潤, 眼睛水汪汪的, 已經出落出清秀模樣。
小春被她看的腦袋低得更下麵了。
“你為什麼這麼怕我?”江芸芸麵無表情問道。
小春沒說話,衣服都被被捏爛了,手心甚至還滲出汗來。
“聽說你以前是在花園工作的, 可我沒見過你,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我?”江芸芸直截了當問道,言辭中卻又帶著若有若無的試探。
小春抖得更厲害了,她甚至回頭想要去找江渝。
躲在窗口的江渝見狀就想要出來解救小春,卻不料被周笙一把拉住。
江渝扭頭去看一臉嚴肅的娘。
“你哥哥不會隨意把人叫出去的。”周笙把人拉了回來,低聲說道,“你不能出門搗亂。”
“小春不是壞人!”江渝嘟囔著。
周笙沒說話,隻是示意陳墨荷把門窗都關上,拉著江渝在椅子上坐下。
“江渝,你要相信你哥哥。”周笙平靜說道,“不論何時。”
屋外,小春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你總不能一直躲著我。”江芸芸冷淡說道,“你陪著渝姐兒這麼多年,隻要不是十惡不赦的事情,我對你總是會網開一麵的。”
小春手指崩得緊緊的,衣服上的花紋都被扣出一條細絲來,整個人更是害怕了。
“或者你對我有什麼想法也應該說出來。”江芸芸板著臉,無情說道,“我不能留著一個不確定的因素在江渝身邊,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江芸芸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沉默地看著她。
小春的衣擺被她戳出一個小洞來,她的手指來回勾著,破洞越來越大,手指也變得紅紅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許久之後,小春低聲說道。
江芸芸眉心一動,很快就跟上她的話:“你那個時候才幾歲,自顧不暇,沒有什麼故不故意的。”
小春悄悄抬眸看了看她,然後又不說話了,隻是把手指從破洞裡掏出來,然後抽了幾下,最後竟然猝不及防去抓江芸芸的手腕。
江芸芸驚訝低頭。
小女孩的手指纖細冰冷,還帶著濕漉漉的汗意。
她用力地按了按,甚至手指悄悄摸了摸江芸芸的脈搏,不過眨眼時間,江芸芸覺得她額頭的汗更多了。
“做什麼?”江芸芸沒有抽回手,甚至伸出另外一隻手搭在她的手背上。
誰知小春嚇得整個人彈起來,然後往後跌去,一屁股坐在欄杆上。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對。
小春的目光警覺害怕,還帶著不可言說的恐懼。
江芸芸莫名覺得眼皮子一跳。
她心裡冒出一個詭異的想法。
兩人各自沉默著。
“我是人。”江芸芸冷不丁開口。
小春果不其然露出糾結畏懼之色。
“所以你推我下去的?”江芸芸抱臂,冷靜問道。
小春嚇得連連擺手:“不不,不是我。”
江芸芸打量著麵前之人。
“你既然沒做壞事,這麼怕我做什麼?”她不解追問著。
小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磕磕絆絆說道:“可我看到你沉下去了。”
江芸芸神色一冽。
—— ——
弘治三年的冬日格外冷。
這一年小春七歲,家裡沒錢了,所以她娘把賣到江家換了三百文錢,說要給大哥娶媳婦用,但她年紀小,性格又木訥,還不愛說話,所以門口小管事把她安排到花園裡掃掃地。
這個差事大家都不喜歡,小春卻挺喜歡的。
一個人乾活,很安靜,也沒人和她說話,而且花園長得跟個仙境一樣,就是每天看,都還是覺得很好看。
那一年過了年後還是很冷,到了一月還下過一場小雪,小春沒收到過年的新衣服,乖乖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穿的時間有點久導致去掃地的時間也晚了,小腦袋瓜子一動,索性先去吃早飯,等馬上要天亮了,她才磨磨唧唧抱著比她高許多的掃把開始掃地。
花園裡落葉很多,地麵上還有霜,她冷得不行,一邊剁腳一邊糊弄掃地。
這麼冷的的天,管家肯定不願意來檢查。
她磨洋工一樣地掃到湖邊時,突然聽到有人說話聲,嚇得立馬躲在一座假山後麵。
許是她運氣好躲在另外一邊,因為假山的另一邊竟然走出來一個人。
那個人腰間帶著一大串玉佩,脖子上的那條黑色毛領看著就暖和,瞧著斯斯文文的。
小春沒想到穿得這麼好的人也是賊。
她大膽地偷偷探出腦袋張望著,準備等人走遠了就去找管事揭發,卻不料看到不遠處又來了一個長得很眼熟的人。
兩人站在湖邊窸窸窣窣說著什麼,沒多久那個白白胖胖,長的眼熟的人越來越激動,手臂都開始劇烈揮動起來,臉色逐漸脹紅。
那個穿著保暖衣服的小賊倒是有條不紊,甚至還笑了,隻是神態瞧得人格外不舒服。
小春耳尖,隱隱約約能聽到什麼錢和考什麼,還有就是什麼完了。
隻是她還沒聽出個所以然來,那個小賊就直接甩臉走了,那人長得有點像村頭的教書先生,留著兩撇小胡子,臉白白的,人瘦瘦的,眼睛抬得高高的。
小春連忙把自己藏起來。
風中傳來玉佩叮當的聲音,在寒冷的春日早上聽的人心中輕輕一顫。
小春莫名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板衝了上來,可她不敢動,隻能整個人蜷縮著,躲在一個石頭下,假裝自己也是一塊小石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又能隱隱聽到說話聲,聽著還有一個小孩的聲音,小春耐不住好奇,又一次悄悄看過去。
她看到一個和她一樣可憐的小男孩,穿得鼓鼓的,但沒一件冬天的衣服,小臉凍得紅撲撲的。
她聽到那個小男孩怯生生地喊著那個大白饅頭:“爹。”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來了,原來這個大饅頭是這個府邸的主人。
大白饅頭沒說話,隻是垂眸看著麵前的小孩。
那個小孩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手指拽著衣服,瞧著很可憐。
這個饅頭長得白白胖胖的,但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和藹。小春小心翼翼想著,然後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一步。
這個人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小春想著等會要是這個小孩挨打了,她就假裝去掃地。
“你站在這裡多久了?”大饅頭問道。
小孩小聲說道:“就一會兒,剛才等睡著了。”
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巴巴得看著大饅頭。
大饅頭沒說話了,盯著小孩看。
小春心中莫名咯噔一聲,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她就是覺得大饅頭瞧著不好相處,現在卻突然後脖頸汗毛直立。
“這麼冷的天在這裡睡著了小心著涼了。”大饅頭的聲音突然溫和下來。
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扭扭捏捏說道:“不,不冷的。”
“瞧著怎麼瘦了。”大饅頭的手點到為止得摸了摸小孩的臉頰,笑說道。
小男孩還是一臉靦腆笑意地看著他,小聲說道:“爹好久沒去看娘了。”
大饅頭臉上笑意微微斂起:“最近太忙了。”
小男孩很敏感,臉上笑意立刻收了起來,又開始局促起來,眼珠子轉來轉去。
“你剛才有聽到什麼嗎?”大饅頭話鋒一轉,冷不丁又問道。
小男孩迷茫地看著他。
“可有看我和其他人說話?”大饅頭微微彎下腰來,因為肥胖,他後背的衣服瞬間緊繃,下擺也跟著微微翹了起來。
小春懵懵懂懂覺得大饅頭現在像小時候見到的,冬天在村子裡準備咬人的狼。
他的尾巴翹起來了!
“好像有看到一個人。”小男孩磕磕絆絆說道,“但我不知道是誰。”
大饅頭被肥肉擠著的眼睛在此刻就像那匹狼一樣,發出幽幽的光,正不錯眼注視著麵前之人。
小春嚇得臉都白了。
他對麵的小男孩也都嚇住了,怯生生地喊了一聲:“爹。”
“芸兒啊。”大饅頭的手終於落在他的腦袋上,輕聲說道,“爹其實也是喜歡你的,可誰叫你時運不濟呢。”
小男孩整個人開始發抖。
“你那個不爭氣的外祖父好端端死了,害得我現在見了你娘就心裡愧疚,我是真的想好好照顧你們母子的。”
春日早上的風吹得小春臉頰已經完全僵硬,她已經想跑了,但腿已經凍得受不了了,隻能僵站在原處,動彈不得。
“江渝出生的也不是時候,鬨得我和曹家太難堪了,我本來想溺死她安撫曹家的,誰知道你娘不肯,還為此與我冷淡了。”
那個小男孩的眼睛瞪得格外大。
“還有你,你是男孩子,我總是很期望你的,誰知道你不愛讀書,一個沒用的東西我本以為是要廢了,誰知道你和你娘一樣,也是有大造化的,渾身上下就這張臉長得還不錯,也能拿出去用用。”
江如琅的手輕輕撫摸上江芸冰冷的臉頰。
十歲的小孩雖然還未張開,卻已經有著他年少慕艾之人的影子。
漂亮秀氣。
他很長時間都跟自己說,實在不會讀書那就跟養隻貓養隻狗一樣養著吧。
這可是他和周笙的兒子。
可前幾日他又得知有個貴人要來揚州選人了。
大明的王爺們男女不忌,就喜歡年輕漂亮的。
江如琅心裡實在有些癢癢的,他的前程好像又有了新的轉機。
“可惜了,本打算送你去過好日子的。”江如琅的手微微用力,江芸的臉上就露出一道紅痕,被冷風一吹,立馬蔓延到了全臉。
江芸吃痛,想要甩開他的手。
“你今日不該出門的。”江如琅歎氣,一臉惋惜,“真是可惜這麼好看的眼睛了。”
小男孩害怕畏懼又迷茫的看著他。
小春也是如此。
卻在眨眼間,水麵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動靜。
江如琅竟然直接把人扔到水裡。
江芸在水裡撲騰著,大喊著。
岸上的人冷眼看著水裡的人。
小春整個人開始發抖,牙齒都在打顫。
——殺,殺人了。
水裡掙紮的人看著岸上好整以暇的人,從一開始的劇烈掙紮,到最後緩緩沉了下去,已經不再能發出一點聲響。
—— ——
江芸芸呆站在原處,好一會兒才磕磕絆絆說道:“是,是江如琅殺了江芸?”
小春現在想起此事還是忍不住發抖。
“他,他竟然直接掐著你的脖子把你扔下去了。”她抖抖索索說道,“你,你沉下去了他才走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有一瞬間的脊背發涼,在瑟瑟的秋風中好似寒蟬驚鳴,有著淒厲的呐喊。
年幼的江芸抱著舐犢情深的愛意,強忍著恐懼去找江如琅。
她在寒冷的那日強忍的恐懼,生出的勇氣在此刻卻成了最為諷刺的笑話。
殺她的人,是她親爹。
是她還殘留一絲莫名愛意的爹。
她在冰冷的湖水裡掙紮的時候是不是很痛苦,會不會後悔。
“不,不是說是江蘊……”背後傳來磕磕絆絆的聲音。
周笙不知何時站在樹下,雙眼含淚,整個人都在顫抖。
“因為小公子那日也在湖邊,但他躲起來了,直到老爺走了才出來的。”小春小聲說道,“他還站在湖邊看了好久都沒走,倒黴地被去而複返的老爺看到跑掉的影子。”
周笙搭在樹上的手指都在發抖,手指因為用力,滲出血絲來,她臉色蒼白地看著小春,隨後又看向江芸芸。
事已至此,江芸芸還有什麼不明白。
不外乎江如琅殺了人之後,恰好發現江蘊也在場,順手推舟甩掉他身上。
江蘊是一個紈絝子弟,不論他如何反駁自然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更重要的是,江蘊未必敢開口。
一個七.八歲的小孩隻要大人嚇唬幾句,甚至不需要說話,隻需要盯著他看,他也未必敢開口辯解。
怪不得江芸芸在蘇醒後覺得整個江家莫名其妙的,在此刻都有了解釋。
一個江如琅害得每一個人都不得安寧,開啟永無止境的痛苦的一生。
周笙好似丟了魂一樣站在原處。
江芸芸擔憂地收回視線,隨後去看小春。
小春又磨磨唧唧挪了過來,小手想要悄悄搭在江芸芸手上,卻不料被江芸芸抓了個正著。
江芸芸索性把自己的手遞上去。
小春眨了眨眼,小心翼翼摸了上去,嘴裡碎碎念著:“熱的……還挺熱的……你不是都沉下去了嗎……你是人啊?”
江芸芸抽回手,摸了摸小孩的腦袋:“去找江渝玩吧。”
小春沒說話,還是一臉古怪地晃了晃腦袋,又忍不住去摸江芸芸的手,小聲說道:“我跳下去把你撈起來的時候,你不是都沒氣了嗎。”
江芸芸神色微微僵硬,下意識去看周笙。
周笙神色迷茫,眼神空洞,也不知道聽到這話沒有。
“胡說八道。”她抽回手,一本正經說道,“說不定是閉氣呢,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
小春小眉頭緊皺著。
“你看我寺廟都去好幾次了。”江芸芸又說道。
小春眼睛一亮:“對哦。”
“不要胡思亂想。”江芸芸摸了摸小春的腦袋,“這事誰也不能說了,江渝也不行,知不知道。”
小春哦了一聲:“可要是小姐問我……”
江芸芸冷哼一聲,威脅道:“你工資我發的,你說聽誰的。”
小春小眉頭緊皺著,一臉深思,最後沉痛說道:“聽您的。”
江芸芸把人打發走,然後朝著周笙走去。
周笙已經不再發抖,可她瞧著也像是沒了三魂七魄一樣,整個人都在出神。
“我扶你回去。”江芸芸伸手搭在她肩膀上。
周笙突然抖了一下,甩開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手指尷尬地停在半空中,神色僵硬。
周笙好似稍微抽回了一縷魂魄,隻是迷茫又空洞地看著她,那雙原本漂亮的眼睛在此刻好像沒了任何生機。
江芸芸被她沉默地看著,隻覺得渾身痛苦。
周笙的出現對一個從小沒有得到父母關愛的江芸芸而言,實在太過猝不及防了。
她很好,滿足了江芸芸對母親的全部幻想。
她忍不住依戀,靠近,去汲取這個不屬於她的愛,又想著去照顧她,去為她走出一條莊康大道。
她癡迷這樣的關係,明知道不應該淪陷進去,卻還是忍不住一頭紮進去。
可她又清晰地知道,周笙對她的一切都源於她是江芸。
但她不知道江芸已經不在了,出現在她麵前的是江芸芸。
一個與她無關,甚至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