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柳風沒有聽錯吧?
他在叫自己走開?
他仍舊試圖溫暖他,感化他,他知道薄奚在宮中步履維艱,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就是沈仰竭儘全力也偶有不能護他周全的時候。
鶴柳風知道,現在就是自己的機會。
他倔強地咬著嘴唇,用堅定的眼神凝視他: “你受傷了,需要救治,我沒有彆的意思,我隻是不忍心看著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己麵前。”
瞧瞧,他多高尚。
他跟哪個雪封國的暴戾太子截然不同。
但是回答鶴柳風的,隻有一句輕輕的嗤笑,和一聲冷漠至極的不需要。
他不需要任何人幫他。
鶴柳風是在自作多情。
薄奚並非故作堅強,而是他真的不需要。
鶴柳風灰溜溜地走了。
在之後的日子裡,他一直關注著薄奚,看著他在這宮中受過無數刁難。而他鶴柳風,不知走了什麼大運,在禦花園被聖人看見,一躍就成為聖人麵前的紅人。
鶴柳風不止一次地向他伸出援手。
又不止一次地被他無情拒絕。
在這麼多次的交鋒中,鶴柳風的征服欲也一步步膨脹。
他想,他憑什麼不行。
如果是在他的世界,他隻是一個兢兢業業的打工人,但是在這裡不一樣,他知道所有的劇情走向,這是獨屬於他的金手指。
他會成為這個世界唯一的“神”,他淩駕於這些紙片人之上。
但漸漸地,他發現不管自己怎麼努力,他都拿薄奚沒有任何辦法。
這個男人始終都沒有再給過他半個眼神。
但在他分明都要放棄的時候。
變故發生了。
薄奚親自找上他。
他的目光第一次為鶴柳風停留,他拘謹但仍自得地站在薄奚麵前。原主的皮相,已經是這人間上上呈,隻要給他機會,他就不信自己拿不下薄奚。
他故作矜持地朝他頷首,又對他說自己還忙,有什麼事要找自己麼?
他的確忙,他在禦前侍候,萬事都要經他的手。
如果這個人不是薄奚,想要單獨見他都要排隊等待。
“鶴公公”
他看著他,眼中的意味深長被鶴柳風錯過,他此刻滿心滿眼就是薄奚來主動找他了。
他說: “我的確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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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夜襲
chapter36
鶴柳風的心怦怦作響。
薄奚離他非常近了,近乎一個擁抱的姿勢。他瘦瘦高高,薄薄的眼皮垂下,露出個有點兒可憐的表情: “鶴公公,太監所的那些人…”他點到即止,鶴柳風當即會意。
他拿出絕無僅有的耐心溫和道: “我早就跟你講過,有事自己不要硬撐。”
鶴柳風漸漸放鬆警惕,他腳尖輕踮,靠近心上人,聲音甜膩: “這有什麼的呢,隻要我一句話,他們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薄奚扼住他的脖頸,趁他不備強塞進他嘴裡什麼東西。
鶴柳風反應不及,再想吐出來已經為時已晚。
薄奚將他扔在地上。
一改先前那副溫和低賤的模樣。
“鶴柳風。”他叫他的名字。
“我要你做我的眼睛。”
那藥在他身體裡迅速起效,猙獰醜陋的紅紋爬上他的身體,伴隨著心臟突突的劇烈疼痛,他連站都不穩,雙膝跪爬著到他身前, “你給我吃了什麼東西!”
薄奚一笑,露出個小小的梨渦,顯得天真又良善: “沒什麼,一點兒讓你聽話的好東西。”
他指尖撚起一粒藥丸,慢條斯理地: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考慮考慮,嗯?”
他說著考慮,卻根本不給人第二條生路。
不管是什麼,都能頃刻間要了他的性命。
他沒有選擇。
薄奚需要他,需要一雙監視皇帝的眼睛。
在後來逐漸的滲透中,鶴柳風才發現原來這前朝後宮,多有薄奚的眼線和手腳。
他也不怕鶴柳風發現,每月一次的丸藥,如若鶴柳風沒有及時吞服,就會麵臨萬蟻噬心的痛楚。
原來初見那麵,薄奚所說的不需要,是真的不需要。
他若是想,這宮裡沒人能傷他半分。
他懦弱懼事的外表下,是一顆毒蛇般的心。
火舌舔舐著銅盆中的熱炭,鶴柳風回神,道: “如今朝堂上下各有異心,傅疏也重傷昏迷,雪封上下已經沒有主心骨了。”
他拱手: “恭賀王君。”
薄奚輕嗤: “太早了點。”
薄奚問: “國璽的下落,可曾查明?”
鶴柳風搖搖頭: “並不曾。”那國璽在花神祭前些日子就已經丟失。當時皇帝憂心重重地傳他查明國璽的下落,他將整個乾清宮上下都翻了個乾淨。
結果還是沒有。
如今才放出國璽下落不明的消息不過是想趁傅疏昏迷,讓雪封自亂陣腳。
雖說宮內宮外眼線甚多,但傅疏將禁庭守的固若金湯,尤其是太子的長秋殿,鶴柳風曾要進去查探,都被傅疏安排的人給一舉重傷。
如今皇帝式微,太子無國璽而繼位不正不順,皇室宗親虎視眈眈。
雪封內亂外患,才是他們現在最想看到的場景。
鶴柳風日複一日地給皇帝下毒,每日隻在飲食中添加少量的一點點,於身體並不會有劇烈反應。
但時間一長,毒入骨髓,就再無救治可能。
漸晚舟如今的身體已經一日不如一日,膽子也越來越小,夜不能寐時生怕叛軍殺入禁庭砍掉他的頭顱。
他僅僅做了個乾清宮失物的局,蠱惑皇帝說出國璽失蹤,好轉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漸晚舟竟就真的信了。
果真和他那個廢物兒子一樣的蠢貨,不堪大用。
他低垂著眉,詢問: “王君,這月的藥…”
薄奚丟了個錦囊給他。
鶴柳風鬆了口氣, “多謝王君。”
“宮內四亂。”薄奚慢聲開口, “必要時候,護他周全。”
鶴柳風捏丸藥的手緊了緊。
一切進展都朝著與“登極”原著中同樣的劇情走向,但唯獨這個太子漸眠,是他始料未及的變數。
似乎不知從何時起。
這個廢物太子就變了。
他再也沒有無故責打懲治宮人,也沒有像從前那般奢靡無度隻知揮霍。
唯一不變。
就是他那更勝從前的跋扈。
從上次見,他輕飄飄就喊自己在大雪殿前罰跪,麵上的表情都無辜。如果說薄奚是一柄已經開刃的利劍,那麼漸眠就是背後陰人的毒蛇。
他在想,會不會漸眠也是穿書者。
這個想法從很早之前就在他的腦中徘徊過,但最終還是被否認。
在“登極”原著中,太子漸眠的最後結局是被剁去手腳,做成人彘。如果漸眠當真是穿書而來,定會竭儘全力改變命運,將薄奚斬殺於萌芽之中。
但他沒有。
不光沒有,甚至在外人眼裡,薄奚一度成為了太子殿下的男寵。
何其不公。
他被薄奚當做棋子,而漸眠卻被他捧在掌心。
他不是看不出薄奚對他的重視,他連窺探都覺得妒火中燒。
他比誰都希望漸眠死。
而偏偏薄奚下達了這樣的指令——他要他護漸眠周全。
這句話的潛意思再明白不過,漸眠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鶴柳風也彆想獨活。
他遲遲未應。
薄奚的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
如炬如芒。
鶴柳風一悚,將將反應過來,垂首回道: “是,王君。”
鶴柳風剛要告退,就見這帳中的支柱上不知何時跑進來隻貓兒,貓渾身雪白的一隻,兩隻眼睛是幽幽的藍色,見人看過來,竟也不生畏怯,嬌嬌地叫了聲。
鶴柳風最討厭貓了。
他一個躍起,就將那隻貓抓了下來,他想要扔進銅盆中,薄奚卻在此時開口: “出去。”
鶴柳風抓著貓,那貓遇到威脅,尖銳的爪子一下撓在了鶴柳風手上。
他下意識就要摔死它。
用力一擲,卻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薄奚卸去力道。
他挾住他的肘腕,借力一推。
鶴柳風聽見一聲沉沉地“出去”。
視人命如草芥的薄奚竟會憐惜一隻畜生?他感到不可思議。
營帳中。
那隻貓警惕地縮在角落裡,薄奚也不去管它,過了半會兒,它便放下戒心,又跑出來。
在薄奚眼前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
好像知道方才是薄奚救下自己,不會拿自己怎樣。
他看著這隻雪白的貓兒,自顧自地, “我也有一隻貓。”
那隻貓搖著尾巴喵喵叫。
“他刁蠻又跋扈,可是我卻很喜歡。”
*
宮內。
動亂比預想中要來的更早。
皇帝稱病不朝,傅疏昏迷不醒,朝中無主,人心各異。
漸眠從頭到尾都未曾露麵。
他就守在傅疏榻前,一刻不曾離去。
樞日每每看到,都不禁感歎,雖說這小殿下自小便給大人闖下諸多禍端,但真到了這時候,竟也是頂頂的情深義重,就是喂水喂藥都不曾假手他人,比親子還要孝順恭敬。
這話他隻敢在心裡想。
若是讓漸眠知道他將自己比作傅疏的兒子,指不定又在背後想些什麼壞點子捉弄他。
漸眠之所以守在傅疏身邊,也並不是什麼所謂的情深意切能一概而論。
他深知現今傅疏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傅疏身死是雪封衰敗的開始,他雖扭轉了傅疏撞柱自戕的結局,卻保不齊有什麼意外發生。
他在心裡隱隱覺得,不管他這隻異世界的蝴蝶如何煽動,事件終究以不可抗力的趨勢隨波逐流。
傅疏昏迷了三天。
按理說並不應該。
僅是傷口感染,傅疏武將出身,不應該被一箭射中就傷重不醒。
漸眠視線落在傅疏臉上。
他幾日未曾進食,雙頰微凹,瘦的明顯。
漸眠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端起托盤上的藥碗。一口一口,喂進傅疏嘴裡。
依稀傅疏說過的話還曆曆在目。
漸眠喟歎一聲,將藥碗撂在一邊。
傅疏,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夤夜將至。
小福子守在外殿,睡得酣暢。
許是這段時日管教不嚴,上下守夜的太監竟都不知溜去哪裡了。
這給他們更加行了方便。
一眾深衣潛行的人影溜進大殿。
推開殿門,透過帷幔紗帳,能夠看見其中的起伏。
穩了。
他們勢在必得。
白虹閃現,弧光映在帷幔之上。
裡麵的人絲毫未查。
他手起刀落—— “噗呲”
刀身下陷,觸感卻有些不對。
那黑衣人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一鞭抽中脖頸勒了起來。
是誰!
他死死拽著勒在脖子上的鋼鞭,那鞭子卻越來越緊,叫他呼吸不能。
他欲打手勢呼叫同伴,卻無人回應。
他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中計了。
身後那個鬼魅般的身影將鞭子越收越緊,在他耳邊輕聲低語,如閻王索命,他說: “好好睡一覺吧。”
明滅的火光蔟簇燃燒,大殿呼啦一聲,樞日帶人複命。
他跪在漸眠身前: “殿下,俱已伏誅。”
那刺客的屍首被小福子拖下去。
漸眠倚在美人榻上,拿巾帕一根根擦拭手指。
那張飽滿紅潤的唇瓣中吐出駭人輕語,他說: “一片片將肉刮下來喂狗,骨頭……”
他想了想,笑的燦爛美滿: “置於議政殿前,叫百官上朝時也看看。”
殺雞儆猴。
手段駭人。
小福子拖著屍體走到殿門口,樞日正好看見那巨屍首。
他仿佛頭一次認識這個嬌氣高傲的小太子般,瞳孔大睜到不可置信。
漸眠他,漸眠他竟生生絞斷了那人的脖子。
或許傅疏說的對,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再是那個躲在人身後的小太子了。
今夜之前,漸眠將樞日單獨叫來,讓他著人在殿內埋伏,一有異動,殺無赦。
樞日問他: “是川齊叛軍麼?”
漸眠搖搖頭,說不是。
那些對皇位虎視眈眈的宗親族人,已經按耐不住了。
如今漸眠就是他們最大的目標。
漸眠一死,獨留個懦弱病重的太上皇,誰能不為這權力之巔而動心。
今夜,隻是個開始。
第37章
生路
Chapter37
太子手段殘忍到令人發指。
骨架上還有碎肉殘留的屍體被懸掛於議政殿的梁柱上,乾涸血漬滲入宮磚縫隙。
漸眠不讓人收拾,每個從議政殿門前進殿上朝的人都能看見。
他是在用行動告訴眾人,就算是想讓他儘快退位讓賢,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那個能耐。
朝堂之上。
群臣彈劾太子荒謬暴政,難當大任。
亦有人提出國璽丟失,是否也是昭示國主不英,上天降罰。
議論聲沸沸揚揚,雜亂不清。
彈劾的臣子多麵熟臉孔,是在右相齊雍府上見過的門生。
小福子充當漸眠的千裡眼和順風耳,將朝堂上那些大臣所言都儘數搬回來講給漸眠聽,講的繪聲繪色,連表情都模仿生動。
漸眠饒有興味地看他賣弄。
樞日卻表現憤怒,銀光一閃,他抽身拔劍,恨得牙根癢癢: “大人才昏迷幾日,這些人就敢欺負到殿下頭上了,我去教訓教訓他們!”
漸眠攔住他。
他懶懶地: “他們說的難道不對麼?”
漸眠問的讓樞日頓時啞口無言。他嘴巴動了動,到底說不出個什麼所以來。
原身也好,還是他那個皇帝爹也罷,都並非是雪封英主,頂多充當個吉祥物一樣的存在。而那些臣子們真正信服聽從的,也從來不是皇帝。
而是站在他們身後的傅疏。
漸眠沒骨頭一樣靠在藤編椅上,腳尖一點一點,椅子就跟著晃動起來。
他在思考。
按照“登極”原著劇情,現在應該已經進展到薄奚發動第一次叛亂,雪封本就散亂的一盤棋經此一役徹底崩盤,川齊叛軍勢如破竹。
但現如今傅疏不僅活著,還將川齊叛軍擊退了京都幾十裡外。
下一步,傅疏會如何呢?
他托腮神思,一身紅衣如流動的火焰,偏偏人又生的這樣美豔,那衣裳竟在他身上都失了顏色。
自上次小殿下在荊山寺突發意外,那眉心的一縷紅就如清水浮濁,這樣清晰明鑒。樞日總覺得,他眉心的紅痕,好像愈來愈深了。
那張臉也超出尋常的迤邐動人,在這足以毀天滅地的美貌麵前,他身上一切不可接受的毛病都成了可愛之處。
樞日竟也像傅疏一般,下意識地為他辯駁起來。
都說儲君荒謬暴政,但他卻覺得非也。
漸眠這些時日偶有暴露的表現,無不說明了他是在刻意隱藏自己的實力。
他到底有什麼目的和謀劃呢?
樞日看不明白。
“小樞日。”說曹操曹操到,漸眠勾了勾唇角,揚起一個十分良善的微笑,樞日看的悚然。這段時間的解,樞日知道他露出的表情愈純良,行的事就越狠辣。
在樞日眼裡無異於閻王大點兵的漸眠,天真揚起一對貓眼,對樞日說: “我們帶傅疏出去轉轉。”
他的原話是這樣講。
興許出去轉轉傅疏就會自然轉醒,悶在宮裡連點兒活氣兒都叫那些冤魂給吸走了。
樞日覺得他是在胡鬨,梗著腦袋要跟他硬剛,對上漸眠那雙水潤潤的眸子卻又啞口無言。
隻能做個隨行的木頭人。
香車鬢影,漸眠連出行都舍不得讓自己顛簸委屈。國家動亂於他而言輕飄飄不過,好像麵臨風暴中心的另有其人一樣。
樞日駕著馬護在馬車一側。
帷幕輕輕飄起,露出裡麵嬌客尖尖的下巴頦兒。
一看就是薄薄的可憐兒長相。
絲毫看不出這人方才在宮門大開殺戒的模樣。
如今京都動蕩,皇帝稱病不朝,各方勢力盤根錯雜,都想來分吃一口蛋糕,禁軍認得漸眠這張臉,將他在宮門處攔下。
“殿下,您不能出去。”
漸眠絲毫不惱,問他: “誰說的?”
禁軍一板正經: “冀王殿下說的。”
漸眠說好。
沒人看清他的動作,一瞬之間,那禁軍人頭落地。
血水濺在了漸眠臉上,他潤白的臉蛋更顯無辜。他回眸,看向一旁的樞日,問: “如今這雪封,不姓漸麼?”
樞日不答,膝蓋砸在地上, “屬下不敢。”
“你們說說呢?”漸眠看向四周不敢圍上來的禁軍: “誰有異議,儘可直言。”
用不著漸眠出手,在他說完這句話的立時,樞日就抽刀護在漸眠身前,劍指的方向,就是太子殿下的意願所向。
他笑的燦若蓮花,如果不是臉上猶如惡鬼在世的浴血痕跡,說是在探花跑馬也是有人信的。
漸眠踩著樞日踏上馬車,裡麵委委屈屈放著一個人高馬大的傅疏。
進來之後,他的臉色倏然冷了下來。
冀王。
這個名字不耳熟,僅限於在小福子的嘴裡聽過。
雪封皇帝是漸晚舟,他的父皇育有六子三女,公主儘數出嫁,皇子們除了年少暴斃的七皇子和吞金自殺的三皇子,還剩漸晚舟和其他兄弟三人。
這三人分彆是冀王漸如意。
英王漸舉成。
和成王漸顥來。
三人成年後都被儘數分封藩地,這麼些年,除了節禮晉封,其他時間一直規規矩矩趴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裡,沒聽說過有什麼動作。
是在“登極”原著中填補背景空白的工具人。
如今那守門的禁衛卻說,是冀王的吩咐。
漸眠想想,覺得頭都大了。
他甚至埋怨上了傅疏,怪他該醒的時候不醒,這些煩心事全都一股腦地堆到了漸眠麵前,叫他浮躁不滿。
“砰!”這是漸眠踹在了什麼東西上。
樞日在車廂外高聲: “殿下,是出什麼事了嗎?”
他倒是沒事。
就是樞日的主子被踹到了車廂一角,閉合的眸子疏密,肅肅寥寥的,好像隻是睡著。
漸眠沒再回應。
樞日順著漸眠給的路線,越走越覺得熟悉。
走到山腳下,他才驀然回神,這…這不是荊山寺麼?
漸眠來這裡散心?
樞日不明所以。
車廂裡有人在叫他,樞日過去,從帷裳裡伸出來一隻蔥白細長的手,他挑著帷裳,外麵的冷氣一下灌進來,凍得他指尖僵木。
他想要下車的想法瞬間就被打消了。
“你去,去叩門。”漸眠交代給樞日幾句話。
對方聽明白了。
他是習武之人,有時寒夜深重行軍百裡也不成問題,爬上荊山寺對他而言,實在是小意思。
過了沒多一會兒,樞日一臉沮喪地回來了。
漸眠問他,怎麼樣?
樞日: “接待屬下的是寺裡麵的一個小沙彌,說主持正在參悟佛法,近日來都閉門不見客。”
圓頭圓腦的小沙彌默念阿彌陀佛,笑嗬嗬說: “施主請回吧。”
漸眠輕嗤一聲,問: “他還說什麼了?”
樞日就講話原原本本複述給他聽。
因為漸眠的交代,樞日對小沙彌好話說儘,請求他再去通傳一聲主持。
小沙彌去了,回來回話,說主持仍不見客。
說到最後,樞日一拍大腿: “那小和尚讓屬下給屬下的主人帶話。”
他說: “真心常駐。”
真心常駐?漸眠呢喃著這句話,轉頭看向裡麵紋絲不動的傅疏。
*
燈影惶惶,燭海漫天,金身塑就的菩薩相慈悲低眉。
小沙彌快快跑回來回話: “主持,我已經將話告訴門外的善信了。”
主持正在打坐,因此小沙彌的聲音放很的輕。
他知道這個時候主持大抵是不會回話的,於是轉身就要推出去。
房門‘吱呀’一聲,籠淡日光打進來。
主持叫住他。
“將寺門打開吧。”
小沙彌不明覺厲。
主持抬眸,滿目憐憫,他道: “貴客親訪,豈有不迎的道理。”
小沙彌‘咦’了聲,說, “主持講的是剛才的那位善信麼,但您不是說,謝絕見客嗎?”
下一秒,他驚駭出聲, “主持!主持!您快看呀!”
那神佛殿裡燭淚似海,冉冉升騰起,映出佛祖慈悲雅正的麵容,而現如今,那塑金身的佛像竟然是在泣淚。
一滴一滴,是泣血淚!
這樣的場景駭的小沙彌不知如何。半晌回神,正有此刻進殿的師兄看見,他急叱: “護法,快快護法,天有災殃,佛祖泣淚,這是天有災殃啊!”
咚
咚
咚——!
滿殿是供燈長明,經聲不歇。
諸佛在上
叩問其心。
那謝絕訪入的寺門大開,為首的和尚就站在階前。
他垂眸。
小沙彌順著主持的視線看去,見到下麵有個人,身上還背著一個男人,一步一步,艱難地爬上台階。
那人細條條的肩上挑著的膽子很重,像下一秒就能將他攔腰折斷。
眾人看的心驚膽戰。
寺下鋪就的台階有數千,那個小小的影子行動很慢,在他們看來仍是小小的點子,卻步伐堅定,沒有停歇的往上爬。
漸眠知道。
傅疏的存在阻礙了“登極”中主角攻的登天坦途,不光是有人覬覦著傅疏的這條命,天道也大抵不想讓他醒。
但漸眠不信命。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選中穿書,也並不想眼看結局而絕望等死。
不到最後一刻,他都不會停止步伐。
“傅疏。”他輕輕地笑, “你信不信。”
你信不信
我能在這必死之局中,給你博出一條通天生路出來。
————————
想要,白白,白白的東西,嘿嘿
第38章
將計
chaper38
……
“那便煩勞主持。”漸眠垂目,腰彎的低低的,揖了一禮。
主持將他扶起,平靜的臉上有種歲月塑刻出的平和。 “貴人多禮了。”
二人的視線同時望向床上的傅疏。他呼吸勻稱,眉眼疏落,隻透著股久眠未醒的沉態。
隨後
漸眠沒有任何留戀的告辭離開。
小沙彌癡癡地看著那抹紅越來越遠,寺門“砰”的一聲被重重合上。
主持說: “封門。”
幾個和尚應下來,主持又說: “拿水泥砌上。”
縱然是才幾歲的孩子,也知道事態不簡單。
小沙彌去牽主持的袖子,在他後頭亦步亦趨地跟著問: “主持,砌了門咱們就出不去化緣了。”
他說的是關懷師兄們如何出去化緣,大眼睛中流光浮現,想的卻是他藏在山下的那隻兔子。
雪白的被毛柔軟,與投喂它的小沙彌親昵無間。
到底是塵緣未斷。
主持的步子走的這樣穩,聲音在漸漸低落的夕陽下也顯得那麼寂冷: “就是要出不去。”
回程的車程顛簸漫長,轎廂裡卻隻剩下那麼單薄的一個人影,虛虛風從他身上過,透過開合的帷幕,樞日瞧見他身上單薄的那點兒人氣兒都被風刮走了。
一臉的薄命相。
這話樞日不敢說。
卻聽見此時車窗被叩響,樞日慢下來,貼近,問: “殿下有何吩咐?”
簾子被細條條一隻手拂開,露出半個尖尖的下巴頦兒,聲音也細細如抽絲: “孤病了。”
那隻手冰涼遊走,如陰冷的遊蛇爬過,最終落在樞日的肩膀上。
他斜眼瞥去,卻在分神想,原來殿下的甲床都是這樣橢圓纖長,是世家嬌養的女孩兒才能呈現出的色澤。同時也更說明,這雙手的主人連片刻的疾苦都未曾受過。
是被樞日的主子精心養護出來的。
他正疑心在漸眠的這句病了上,那指甲尖就挑起了樞日的下巴,迫使他看見那嬌嬌的一對眼睛,嵌在過薄的眼皮兒裡,直要望到人心裡去。
“殿……”他剛剛張了張嘴,噗呲的鮮血就噴濺在樞日的臉上。
他怔住了。
這鮮血的主人正是現下居高臨下望著他的漸眠。
樞日這才將將回神,瞧見他另一隻手握著刀柄,尖端已經深深刺入他自己的胸膛。
樞日的腰間空空,原來是漸眠不知何時從他身上摸走的。
漸眠低低喘著氣兒,看上去是活不成了,卻直勾勾盯著他,一字一句,句句刻骨: “遊行的路上,咱們碰見了埋伏的叛軍,殊死搏鬥後,丞相傅疏身亡,被推入懸崖,屍骨無存。雪封太子漸眠,重傷不醒。”
他指甲摳著樞日的膚肉,尖銳的疼痛叫他一個激靈,漸眠還在問他: “你明白沒有,”
你明白沒有?
漸眠的話落在樞日耳邊,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這讓征戰沙場已久的副將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悚和膽顫,他的後背冷汗瞬下,他已不知現下如何,隻能拚命將漸眠的話烙在腦子裡。
當啷——
漸眠一頭砸在窗框上,沉沉昏去。
就在這時
一騎小隊從側方出現,樞日還在用他亂成麻繩的腦子纏鬥,下意識反應拔劍護在車前。
“來者何人!?”
為首的人小步跑進,樞日過目不忘,認得來人。
那是傅疏豢,養的另一隊暗衛,一直不為人知。
那人同樞日耳語幾句,他才知這一路有人跟隨於車隊之後,對方一看處於頹勢,不待儘數殺儘,便個個服毒自儘,這是一隊死士。
他們從這些死士身上翻不到任何證明身份的東西,如今敵暗我明,更不知是哪一方派出的勢力。
他們自出城之後,一舉一動都被一雙雙眼睛窺探監視。
樞日這才明白漸眠那番話的含義所在。
他更暗恨自己竟然未曾發現有人跟蹤,想來一陣後怕。
到底是行軍多年,短暫的慌促過後,樞日穩住心神,更知道漸眠是將多大的擔子交在了自己身上。
他閉了閉眼,定聲: “回城。”
既然做戲,那就要做足全套。
東宮性命危在旦夕,丞相傅疏被害身亡的消息如風席卷禁庭,一時間人儘皆知。
處在風口浪尖上的皇帝漸晚舟不是第一個知道,宦官對他耳語幾句,這位聖人的臉上顯現出無儘的惶恐和慌亂,近臣們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思各異。
現下而言是誰動的手腳已經不再重要了。
王脈瀕危,現在誰都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太子人選。
吉祥物皇帝非但不對自己兒子的情況感到著急,反而自危於是否下一個刺殺的就是他。
漸晚舟抓住兩個近臣在身邊,命他們日夜守護,寸步不離。
京都的權力中心亂作一團,漸眠這個做太子的竟然無人問津。
樞日三請太醫,將刀架人脖子上才將太醫帶來長秋殿。
小福子更是暗自啐罵,這些看人眼色的走狗。一看局勢不對竟誰都不敢給太子醫治,隻是得了什麼人的話還是戚戚惶於自身安危已經無從知曉。
開出來的方子小福子親自去抓藥,半點也不給假手於人的機會。
長秋殿上下一眾現如今竟顯得如此一心,就連外頭守夜的低等小太監都牢牢把著殿門,不放進半隻蒼蠅。
偌大長秋殿,除了行走間輕微的腳步聲,竟聽不見一隻鳥鳴。
在這異常的死寂中,隻一人佩刀守在太子床前。
直勾勾的眼睛像惡龍看守自己最寶貴的財富,縝密到連躺著的人臉上絲微的表情都不錯過。
小福子快快捧著熬好的藥過來。近到床前時,被樞日攔下。
小福子看他一眼,樞日取出銀針試過,才放心讓小福子喂。
樞日在身後扶著,小福子一口一口喂,邊喂邊哭喪著一張臉: “我的殿下呦,快點兒好起來吧,咱們不求什麼大富大貴,平平安安的還用說什麼呢。”
艱難喂下去半碗藥,小福子才同樞日說: “小殿下到底命大,賊人刺傷的地方隻差毫厘就危及心脈,到底閻王底下逃脫條命,雖傷的重些…”話至此處,小福子聲音又低下來。
他心知肚明。
皇帝不掌權,丞相如今又身隕,這宮裡還有誰肯真心對小殿下好,莫說給開什麼管用的方子,就是連安神藥都吝嗇。這點兒傷藥還是小福子跟太醫百般爭執才奪回來的。
照這樣下去,彆說傷好,也就尋常吊著條命都已是幸事。
樞日打斷他的話,從袖中掏出把鑰匙來,遞給小福子。
“這是府裡庫房的鑰匙,你去取銀,尋京都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傷藥。”
末了,他鄭重: “速辦。”
隻還沒等小福子從宮外抓藥回來,不速之客就已至長秋殿。
外頭的唱喏聲一聲高過一聲, “冀王殿下到!”
冀王,樞日思忖片刻。在腦中將這個人名與臉對上號。他放下床前的帷帳,向外走去。
漸家的人都生者一張好臉,看漸眠是這樣,其他也是這樣。
冀王漸如意自分封後就久居藩地,尋常不常見到,可一看眉眼就知是漸家的人無疑。
他與漸眠過於鬼魅的長相不同,其實還是趨於漸晚舟那樣疏朗清俊的長相,隻看來人,便有一句浮現眼前。
隻道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樞日屈膝行禮,冀王讓他快起。
“聽說我這侄兒在外遭了賊人偷襲,”他歎了口氣,急問: “現下如何了?”
樞日說: “太醫已經看過了,好在未曾傷及心脈。”
冀王點點頭,話鋒一轉,又歎道: “可惜了傅疏,年紀輕輕,天妒英才。”
樞日隻垂眸不語。
漸眠重傷回宮至今,隻冀王是頭一個來探望的。他看上去是真心疼愛自己這個皇兄的侄兒,大步向前就要去看。
樞日虛虛攔住他: “殿下,恐過了血氣給您,還是就此——”
他話完沒說還,冀王便叱道: “我自己的侄兒,我不疼愛,還有誰疼,什麼血氣不血氣的,還是人最重要。”
隨行有人攔下樞日,冀王往裡邁的步子愈快,不像探病,更像迫不及待驗證些什麼。
那些隨行將樞日團團圍住。
直到不一會兒冀王出來,臉上露出惋惜哀傷的表情,他道: “可憐兒見的,竟傷的這麼重。”
他平白來長秋殿,無疑就是想親自看看漸眠傷情到底是真是假。
樞日說: “殿下久在藩地,如今為著殿下的事,千裡奔波,臣下們亦心中動容。”
這話一出,冀王的臉色驀地變了變。
樞日是在暗諷他在宮中安插眼線,不然為何能夠這麼快就接到消息,趕往京都。
曆來藩王訪京都需提前給聖人遞折稟報,聖人寫了允字才能奉旨回京,不然更大的帽子就要扣在冀王頭上。
不詔而來,是為何意?
隨行刷的一下抽出佩劍: “大膽,竟敢質疑冀王殿下!”
明晃晃的劍身架在樞日頸上,他身形晃也不晃,直勾勾的眼神盯向冀王。
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冀王嘴唇動了動,樞日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
隻待他一聲令下。
他身形繃的像塊石頭,卻見冀王忽然揮了揮手。
落在樞日身上的劍遲疑退去,冀王拍了拍樞日的肩,笑的很爽朗: “月餘前本王便奉詔來清除叛軍,隻沒想到丞相的速度這麼快,竟顯得本王毫無用武之地了。”
他毫不隱瞞地告訴樞日,自己就是帶兵來朝的。
說好聽點是掃除叛軍。
說難聽些,誰也不知冀王現在什麼想法。
事情比樞日想象的還要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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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冤家
從長秋殿出來後,隨行小步走到冀王跟前: “殿下,人怎麼處理?”
三王之間,英王和成王式微,唯獨冀王在封地豢。養家臣,兵力益精。如今京都如同一塊漏風的破棉襖,縫縫補補,破綻百出,他們的人要想安插進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看守禁庭北門的隨行捉到了正準備出宮的小福子,半路截下來直接扭送到了冀王麵前。
視線一轉,隨行將小福子扔到了地上。
他衣衫暴。露,深藍色的補服滲出絲絲血痕,是被用過刑的。
冀王不緊不慢站到他麵前,靦聲作溫柔狀: “小福子,”他喚了一聲。
小太監艱難抬頭。
冀王: “本王記得你,從小明月生時,你就跟前伺候著罷。”
小福子本來木訥的表情在聽到漸眠的小字時微微一動,他緊了緊手,囁嚅著: “是奴才偷懶兒想要出宮去頑,主子並不知情,其他人亦不知情,奴才該死!”
他咚地一聲,將腦袋狠狠砸在地上,他這樣的一條賤命,活著為一個人活,死了也隻能為一個人死。他又怔怔磕頭,深深吐出一口夾雜痛苦與不舍的呼吸: “奴才…罪該萬死!”
這京都的天已經變了。
小福子望向禁庭最高的那處金碧輝煌的看台頂,想著在小殿下還是個稚童時,他天天抱他上去頑的。
禁庭外的風景,他怕再也不能同小殿下一起看了。
冀王擦拭乾淨手指,頭也不曾回顧,他慢聲道; “皮就剝了製成鼓,給那孩子送去吧。”
隨從應下。
冀王走在森冷的宮道上,隨行們都跟在他身後不遠處,他愈往裡走,愈加深入這權利的最中心處。
家臣小跑兩步,走到他身邊說: “趁現在人多眼亂,不如……”他比了個抹脖的手勢。
漸眠一死,便再無人能夠威脅冀王宗親繼位的名正言順了。
他眸色深沉,席卷一片暴風雨,斜撇看向家臣,似笑非笑: “本王不殺他便繼不了位麼。”
他是詢問的語氣,末了落下的話音卻是肯定的句式。家臣一下反應過來,噗通跪在地上,豆大汗珠從額間滑落, “殿下英明神武,榮登大寶乃是上天昭示,臣下…臣下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冀王的眼前又浮現出剛才恬靜躺在榻上的那孩子。
玉骨做的身子連皮肉下的血管都清晰可鑒,因此顯得那道縱膈胸腔的傷口格外猙獰。傷是真的傷,人…
冀王心尖癢癢,斂下眸中思緒。
人也是真的國色天香。
冀王不緊不慢落下句話,家臣聽得清楚明白。
他說: “派最好的醫士,用最好的藥。”
“本王讓他活。”
家臣不敢揣測其中意圖,顫巍巍應了下來。
*
小福子被剝皮製鼓的噩耗一時間席卷長秋殿。
樞日死死盯著送東西的人,眼中恨意閃現。
那隨從高高在上,身後還跟著幾位醫士,說話聲傲慢不羈: “傳冀王殿下的旨意,長秋殿宮人小福子,倒賣宮中珍品,被抓獲後畏罪自裁,因其行為惡劣,冀王殿下特意命奴才們將他施以刑罰,以儆效尤。”
那太監眯眼一笑,將格盤上蓋著的紅布掀開,上麵平緩緩放著一隻製作精良的撥浪鼓,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兒。
那太監說: “副將還不快快接旨?”
樞日第一時間看向內室,而後接過那格盤。他緊了緊拳,幾次忍不住將麵前的閹人掐死。
平息幾瞬,他告訴自己一切為了大局考慮,如今禁庭已經禁不起半點風吹草動了。
“樞日接旨。”
漸眠這個皇帝爹如今在宮中的地位形同虛設,半壁禁庭的人都被冀王換成了自己的親衛,與其說冀王的狼子野心如今人儘皆知,倒不如說現下冀王已經將自己自詡為皇帝。
他的親隨在宮中佩劍行走,還在乾清殿身前的宮中為自己打造出一把純金製的九龍纏雲紋椅,太監們對他唯首是瞻,竟將他通傳的話也能夠稱之為旨意。
臣子們起先還有意見,直到漸如意在朝堂上連殺四位官居三品的老臣,大家也都默聲不言了。
他自詡是勤王除叛,做派卻比叛軍還要暴虐。
城外。
漸眠受傷的消息早已傳進了薄奚耳朵裡。
鶴柳風柔聲道: “如今他們內亂四起,正是我們下手的好時候。咱們糧草充足,將士們也士氣高昂,何不一舉拿下雪封。”
薄奚說: “再等等。”
鶴柳風不解,他不遺餘力地勸道: “家國仇恨,此時不報,更待何時?您還在顧慮什麼呢?”
薄奚瞥了他一眼。
鶴柳風剛從嗓子眼裡擠出的話開了個頭就吞回去。他知道不能再說了。
他掀帳出來時,恰巧遇到正要往裡走的沈驕。
連日的修養,他身上的傷病已經好的七七八八,見到鶴柳風時他輕輕頷首,到底還是有些對於閹人的不屑和輕慢: “你可見王君在裡麵麼?”
鶴柳風眯眼一笑: “小少爺還是不要挑現在這個當口進去。”
沈驕果然上鉤,他擰著眉,一雙杏眼靈光一轉,問: “怎麼了?”
鶴柳風半遮半掩,語焉不詳。可沈驕一聽見他話中“不小心”提及的名字就明白了。
他恨得牙根癢癢,如果不是漸眠,他先前也不會受那樣的許多磋磨,如今好不容易他們逃脫漸眠的控製,他又變著法的來蠱惑薄奚。
鶴柳風見他眼神飄忽,腦袋裡的轉盤打的翻天響。他的目的就已經達成了。
鶴柳風最後溫聲好言: “宮裡那位在王君心中的分量非同小可,沈小少爺也莫怪王君心思紛亂。”
重磅炸彈落在沈驕耳邊,他本就對漸眠恨得牙根癢癢,鶴柳風還要在旁邊煽風點火,這讓沈驕直接將心中壓抑的憤懣統統歸咎在了漸眠身上。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鶴柳風,細細尖尖的擠出來一句; “王君與我,從少時便情逾骨肉,朝夕相處。自然不是一個滿腹享樂的草包可比的。”
鶴柳風讚同點頭。
鶴柳風告辭離開,沈驕又換上那副少年慕艾的靦腆表情,掀開營帳的門,口中的薄奚哥哥還沒落下,便見帳內空空蕩蕩,哪裡還有薄奚的半點影子。
小樓昨夜又東風
此時夤夜剛過,打更的宮人困得忍不住打哈欠,除了蟬鳴陣陣,誰都未曾看見穿梭於宮殿懸梁之上的一道黑影。
時隔多日。他再次見到他。
他瘦了許多,這個愛嬌又明媚的太子殿下,平日裡最愛頑劣不堪拿人尋開心,如今卻薄薄一張落在床榻上,經不起半點風霜了。
樞日自詡武功高超,卻料不到一招聲東擊西,他追出長秋殿外,此時應當被困。
薄奚隔著紗帳,居高臨下俾睨著他,半刻,指尖輕輕挑起那道阻隔。
他更白了。
多日來不見陽光,讓他的皮膚有種近乎於病態的蒼白,薄奚能夠聞到他身上淺淺的血腥氣,並不難聞。
他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顯得很乖巧。簡直是從未有過的柔順乖巧。
“漸眠。”他動了動,膝蓋半跪在他身前,喚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過於勻亭的呼吸,薄奚簡直要以為這是個死人了。
真奇怪,他鬨騰的時候薄奚煩的恨不得立刻殺了他,如今他真的安安靜靜躺在這裡,薄奚竟然想讓他恢複從前那副姿態了。
他從袖中取出些什麼,用指尖抵著漸眠的唇塞進去。
那是一粒丸藥。
但是昏迷中的人哪裡知道吞藥。
薄奚告訴他,這粒藥比你雪封太子的命還要值錢。
活死人肉白骨的東西,全天下也就薄奚這兒也不尋常的獨一份兒,小祖宗卻遲遲不肯吞下。
薄奚慢條斯理地順著他的脖頸遊走,卡在某一處關節上,毫不猶豫地將藥卡進了他的喉嚨。
總算喂進去。
薄奚緊緊盯著他的眉眼,不放過漸眠臉上的半刻表情。
終於在薄奚都瞧得心煩意亂時,那張國色天香的小臉兒上有了點兒微乎其微的表情。
那是一個很輕,很輕的皺眉動作。
薄奚遲疑片刻,才輕輕伸出指尖,替他揉平了那眉宇間的憂鬱。
“煩的什麼呢。”他自說自話: “這天塌了也有個子高的頂著,又砸不著你,你煩的什麼呢。”
說到這兒,他甚至為這個不用付出任何東西便有人前赴後繼為他做墊腳石的壞種感到心煩意亂。
他恨不得現下就掐死他,好叫他再也不能影響自己的情緒。
卻在觸碰到漸眠的身子時動作放的更輕。
那是一個淺淺,淺淺的吻。
時隔多日它終於又映在了被愛者的額心。他明明部署贏得了他想要的一切,卻在漸眠這兒做了永恒不變的敗者。
他像一個深夜偷香的竊賊,隻能在流亡中得到與他片刻的溫存。
恍惚間
薄奚瞥見他眉宇中的那縷紅好像更深了些,像豔麗的血,深深,深深烙在漸眠的眉心。
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去描摹著那縷豔色的痕。
腦海一震間,有什麼東西重合。
“薄奚哥哥,我以百世輪回起誓,許下來世祈願。”
“薄奚哥哥下輩子一定要找到我。”
第40章
篤定
chapter40
半個呼吸間,浮起的紗帳穿過虹光,刀法利落,是奔著要人命去的。
一縷斷發落在沾染藥香的綢緞被麵上。
兩個男人在一個對視間確定了彼此的身份。
“薄奚。”樞日準確叫出了他的名字。
這樣看上去,其實是樞日更為狼狽些,身上還有與人纏鬥的傷痕,順著袍角默聲滴在地毯上。暗色的地毯就被暈開了一小朵花。
那些人得了薄奚的令,於是樞日雖寡不敵眾,卻也並未被傷及筋骨。所見的也隻是些皮外傷。
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是調虎離山之計,未曾戀戰,一個閃身就抄著近路跑回長秋殿了。
推門時便見到內室有道朦朧虛影。
夜闖閨閣。
樞日此刻動了真氣,他殺紅了眼,招招都是要著薄奚的命去的。
幾個纏鬥間,薄奚也並不想引出什麼其他動靜來。
他快刀斬亂麻,掌風一震擒住樞日命脈,將他逼退三步。
當啷——!
佩劍兩半,樞日被薄奚踢倒在地。
他想到主子,想到這個主子一直愛護的小殿下,拚死也要護住漸眠周全。
他掙紮著起身,薄奚奉告他: “你並不是我的對手。”這是實話。
肺腑血氣上湧,樞日啐出一口血來,將將扯出個笑, “你還沒有讓我倒下。”
薄奚: “你知道我不想讓他死。”
他乾脆利落地跟樞日坦白,倒讓樞日有些措不及防。
是的,這是宮中人人皆知的事實。先前的舊國王儲,曾是雪封太子的斷袖之寵。
薄奚回頭看了一眼。
床上躺的那個雪玉堆成的人臉上已經有了些血色,此刻正在酣睡。
狀態已然見好。
也不辜負這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藥大材小用。
薄奚一步步向外走去。在樞日還想抽出暗器之前,薄奚斜眼瞥過,淡淡: “留著你這條命,在宮中護住他。”
樞日壓在暗器上的手一下沒了動作。
薄奚今日沒有準備了結他。
就如同薄奚所說,他並不是他的對手,強行攔住他隻會造成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局麵。
對薄奚而言,樞日是漸眠身邊還可堪一用的衷心之人,為著這點,他允許他近身伺候漸眠,留他的一條命在。
*
長秋殿燈火通明,地龍燒的整個殿都暖洋洋,半點兒寒意都覺不出。
樞日怔愣愣守在漸眠床下,他手中還握著那把斷成兩半的佩劍。
他想,一國王儲淪為他人的胯下之臣,分明應該感到羞辱,恨不得將漸眠挫骨揚灰才對。但見他冒著風險深入禁庭,對著漸眠的眼神是難得的柔意,就知道並非如此。
他料想到一個可能。起初覺得驚詫,現下想來又覺得十分合理。
就是這個在外人看來荒唐驕縱的草包太子,真的拴住了那個強大男人的心。
燭芯“嗶啵”的炸開,濺出點點燈油,黏膩清亮。樞日一下驚醒。
他的內心忽然產生一股從未有過的膽寒。若是薄奚真的喜歡小太子這個人還好。若他隻是愛小太子這副被上天眷顧的皮囊,那麼若真有頭一天薄奚贏得這場戰役的成功,小太子又會被如何對待。
那個驕傲又蠻不講理的小孩子,被當成了新皇宮中的男寵,遭受屈辱和輕視,那是比要他的性命還要難受的事。
樞日隻能祈禱,祈禱大人早日醒來。才與薄奚有一戰之力。
*
沒過幾日,冀王殿下傳出旨意,帝漸晚舟倍感力不從心,將皇位傳召於冀王漸如意,自己則退位自封於太上皇,隱居長清殿。
旨意是否真是的漸晚舟所寫已經不重要了,現在宮中人人都知道冀王要在三日後準備榮登大寶。為此宮中上下忙碌異常,司禮處的人更是來將長秋殿的宮人借走大半。
樞日處理完宮人的事,推開殿門時卻敏銳發現不對勁。
他左右掃視一眼,反手關上殿門。
白日的陽光隻能透過素白的窗紗照進來,暈開淡淡朦朧的光影。
殿內響起一陣異響。
“咚,咚咚,咚咚咚…”那是什麼東西被搖響的聲音。
樞日感到一陣悚然。
他循聲走進內殿,視線先是看向床榻,那裡已經空無一人。
“咚,”一聲響動,殿內陷入一陣死寂。
樞日走到貴妃榻前,他跪下身來, “臣下的失職。”
他分明已經將這東西藏進了私庫,又命人鎖起來嚴加看守。誰知道漸眠這樣神通廣大,也能翻出來。想必他已經知道了小福子的事。
不過也對,這樣的事傳出來就是滿宮沸沸揚揚的,他早晚都會知道。
漸眠懶洋洋倚在貴妃榻上,虛虛的陽光吻在他臉上,幾忽透明的皮膚好像能夠清晰看見埋藏在內的細小血管。他少穿著一身白衣,雪浪翻飛的袍角裸出未穿鞋襪的一雙足。
那是小福子還在時最常乾的活。
漸眠的貼身侍奉都是由他來的。縱然已經年過半百,稍稍有些力不從心,他也不願意假手於人。
漸眠的臉蛋貼在鼓麵上。
死物又有什麼溫度。漸眠沒叫他起,樞日就一直保持著跪在地上的這個姿勢。
他其實對於小福子並沒有什麼很深刻的印象。
他好像永遠是一副弓著腰的樣子,看不清臉,隻知道是白窩瓜一樣胖胖的,跟彆人永遠是一副疾言厲色的閹人做派,但是麵對漸眠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永遠都是欣喜和藹的。
這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
或許他也是頭一個認出漸眠身份的人,在漸眠熟睡的時候,也曾為他的性格大變而感到詫異,但是在他身上看到原太子所有的特殊印記時又放下心來,隻覺得這孩子可能真的是變了。
他並不知道這世上還有穿書這種事,更不知道那時候漸眠已經發現了他的懷疑。
久而久之,
漸眠好像也受了原身的影響,對這個一直貼身伺候的太監放下戒心。
他們都說,小福子是違反宮規才慘死冀王手中的,但長秋殿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是殉主而死。再再忠心不過的。
樞日起先得了漸眠的令,除了他們二人之外,誰也不知漸眠的傷是自己所刺,小福子信以為真,第一個比誰都著急。
據說他死的時候,衣裳裡還揣著給漸眠買的傷藥。
“你是故意的。”漸眠平鋪直述。
樞日澀聲: “長秋殿請不來大夫,若真的沒有任何行動,不免叫冀王生疑,打草驚蛇。”
“啪”的一聲。淩厲掌風掃在了樞日臉上。
他被扇的偏過頭去,沒有動作。
漸眠尖尖的指甲好像要戳到他的肉裡去,他聲音沒有絲毫起伏, “冀王來過了。”
樞日點頭。
漸眠扯了扯唇角,輕輕一笑: “那麼宮外那個,也來過了。”
樞日說是。
或許薄奚從未相信漸眠是真的被刺傷,或者換句話說,這樣的小把戲在薄奚看來其實再拙劣不過,騙得過彆人騙不過他。他之所以來給漸眠喂藥,不過是怕他傷重的厲害,真的會多受些罪。
他們的一舉一動,恐怕早已在薄奚遍布禁庭的監視之下。
但漸眠不是小說男主,更沒有天道大開的金手指。他隻是一個在知道些劇情下從另一個世界穿書來的普通人。他自私多疑,對傅疏的好也不過是怕他死了影響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趨於“保命”的前提。
更何況現在有這麼多人肯為他豁出命去當活靶子,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應該感到慶幸。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心臟會痛的好像要死掉。
透明的水跡滴到樞日臉上,又順著輪廓滑落,隻留下乾乾的淚痕。
樞日抬眼看著他,看著這個金尊玉貴的小殿下,他張了張嘴,看見他眼裡的痛楚和脆弱,覺得他真的再碰一碰就要碎掉了。
他開始後悔。
原來他低估了身邊人對漸眠的重要性。
但是很快,那縷閃瞬即逝脆弱情緒被他很好地藏了起來。
他重新倚回榻上,將那個撥浪鼓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麵上重新變得冷靜: “說說吧,現在宮裡如何。”
按照他原先的計劃,太子漸眠應該傷重半月昏迷不醒,然而薄奚送來的藥叫他醒來的時機提前,現在事情進展到了哪一步,他也估量不準。
樞日詳細跟他說完,漸眠點點頭,又問他: “冀王現下兵力有多少?”
樞日說: “在宮中安插的大約千餘人,那些還不方便露麵的私兵都集中在京都城外的一個小巷子裡,隻等時機一到,便伺機而動。”
漸眠: “現在蹲守禁庭我們的人有多少?”
樞日默了幾息,才道: “百餘人。”
十比一的局麵,也就是說,其實他們能夠翻盤的機會其實微乎其微。若是現在傅疏在宮中,能夠調動所有的禁衛,那麼區區一個冀王根本不在話下。
但現在是僅僅能夠調動百餘親衛的副將樞日,還有一個病病殃殃手無縛雞之力的太子。
這樣的局麵就很尷尬了。
漸眠一開始的猜想還是太過保守了。
甕中捉鱉的主角可能到最後會出現反轉的局麵。他本意是讓冀王放鬆警惕,從而儘快暴露出底細。但而今看來…
樞日眉頭緊擰: “不論如何,臣下必然拚死護殿下周全。”
漸眠沒接他的話,反而道: “冀王什麼時候登基?”
樞日說: “三日後。”
漸眠說好。
他吩咐樞日打開長秋殿的殿門, “叔父如此關心孤的傷情,孤這個做侄子的自然也不能毫無表示。”
“孤記得庫房中有株血玉珊瑚,就給冀王送去,作為侄子贈予的登基賀禮。”
樞日一下摸不清頭腦。
急急問: “冀王若是知道殿下已經醒了,那對於您的處境,豈不是——”
漸眠打斷他的話,柔柔一笑: “不會的,他不會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