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天作之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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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瑤順著方才柳玄清一行人離開的蹤跡前往宣政殿。朝臣若是都在那裡,那宣政殿必然是眼下動亂的中心。

因為身側的兵士還拖著兩個不算配合的女子,柳玄清走得不算快。

王七娘子一言不發地垂著頭,步子卻不大;王夫人一邊流眼淚一邊磨蹭,折騰得身側的銀甲禁軍兵士有些不耐煩,幾乎是提著人在走路。

即便如此,兩人還是順利拖延住了他們的腳步。

謝瑤提著刀輕身靠近時,因為急著趕來踩到了草葉,右側警覺的禁軍兵士瞬間回頭。他手中提著的正是王夫人。

迎著天光,他額間光潔,謝瑤頓時警惕起來,上去就是一記肘擊。

這一肘下去正中眼前兵士的小臂,他拎著王夫人的手一鬆。而王七娘子聽到聲音,沒有時間回頭確認,抱著豪賭的心思,一瞬間爆發出巨大的力量,掙脫了身後人的掣肘。

困著她的禁軍額角有印記,但斜前方另一人卻是柳氏的人,王七娘子掙脫鉗製後在地上滾了幾圈試圖逃離,那人心思一動,拔刀就要斬她手臂。

千鈞一發之際,謝瑤一腳踹開了身前攔路的兵士,把人踹到王七娘子身前。而這位被踹飛的腦袋撞到了同袍的刀背,直直把刀刃撞偏了些許。

寒光湛湛的刀險些斬斷自己的右臂,刀口逃生的王七娘子麵色慘白,卻心知不可多留,道了聲多謝,便拉著身子嚇得有些僵硬的母親趕忙避到一邊,藏到花叢裡。

她看出自己和母親隻是累贅,幫不上什麼忙,這樣及時避開,也好不拖謝瑤後腿。

衣著豔麗張揚的少女提著幾乎趕得上大半個自己高的長刀,眉眼冷凝時又隱約和另一人有幾分相似。柳玄清一時沒有動,眯著眼睛看她,唇角含笑。

他甚至還對她撫掌,道:“平陽郡主不愧是定北王之女,聽祖父常言郡主有乃父之風,今日得見,已無憾矣。”

謝瑤唇角微動。

她雖然暫時還沒有前塵記憶,但也多少知曉自己在小娘子裡算是異類,從前坊間評說更是如虎如狼。這人看著是個腦子好使的,怎麼能睜著眼說出這等話?

他沒事吧?

年紀輕輕的,怎麼就得了這樣虛偽的毛病?謝瑤目光中頓時多了不少憐憫。

可這樣的眼神,偏偏是柳玄清最憎惡的眼神。

高高在上的、可憐他的眼神。來自他此生最難以容忍的、出類拔萃的女子。

天閹之人,不能傳宗接代的男兒身,說出去恐怕還不如女子。他苦守這樣的殘軀多年,自然什麼法子都用過,也試過和身邊的美婢同睡一榻,可結果都是一樣。

那處異於常人,不過寸許長,任憑他如何愛撫女子,心下和□□都冷靜得可怕。

他永遠無法忘記年少時那個大夫的眼神,無法忘記那些婢女原本羞紅的麵頰在發覺他的異樣後添上的異樣神色,他此生最恨女子,正是因為注定無法像尋常男人一樣攻城略地,連女子居然都可憐憫他。

如今,謝瑤居然正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柳玄清完美的麵具漸漸出現裂痕,眼角眉梢抽動著,向來溫和的笑容幾乎難以維持。

謝瑤不知曉她哪裡戳到他的肺管子,麵前的玉麵郎君幾乎是一瞬間就變了臉。

她原本最是欣賞美人的一個人,可他做的事、如今的神態都令那張玉麵蒙上了陰影,實在提不起欣賞的興致。

眼下兩方對峙,她猜不透這人為何忽然變臉,正好也懶得和他虛與委蛇,乾脆提著刀纏鬥上去。

其餘兵士瞬間分成了兩派。剩下的三人同額上有印記的兩人也纏鬥起來。

柳玄清方才老神在在的根本便是身邊還有人相護,且都是禁軍高手。哪裡想過謝瑤一動手,居然就有兩人反了?

注意到那兩人麵上的印記,更是心下大駭。

——居然是他們按照前朝秘法換顏的印記!

因為曾經換顏,所以即便看到那印記也隻會以為是自己人,可如今看到這裡,哪裡還有不懂的。他們螳螂捕蟬,仍有黃雀在後,那些被換顏的分明又被換了一回,因著原本就會有印記,秘法又不為旁人所知,誰會懷疑自己已經換過的人居然會出岔子?

那今日的大業……

柳玄清心下一沉。因為驟然得知這樣的變數,他動作便慢了一些,且身為文人,隻會些許強身健體的功夫,被打得節節敗退,幾乎過不下幾招,很快被謝瑤刀尖抵著胸口壓在禦花園的石子路上。

謝瑤彎腰盯著他,深深看了一眼,居然發出輕歎:“你不像他。”

這其中的“他”,兩人心知肚明。

雖然心底的確有些見不得光的心思,但自認行止之間幾乎從未露出過端倪。如今,謝瑤這個身份說出這樣的話,卻像是活生生的折辱,柳玄清目眥欲裂。

“你說什麼?”他徹底撕開了溫雅的麵具,露出醜陋肮臟的內裡,眼角帶著猩紅。

謝瑤卻通體舒暢,不肯再說了,乾脆道:“我不喜歡留後患,你想要什麼死法?”

身後兩人對三人,萬一輸了怎麼辦,她不想和柳玄清糾纏。既然他不是皇子,她不必顧忌聖上的安排,自認也不需要拿他當籌碼,那麼成王敗寇,殺了他也實屬正常。

更何況她還有私心。

她怎麼對那人是她的自由,可不能容忍一個男子小心翼翼、亦步亦趨地跟著。這實在讓人有些接受不了。

謝瑤想到這裡,看著柳玄清那張仿佛附了影子似的玉麵麵容,又改了主意。

“我不大高興,你沒有機會選了。”

刀尖壓下,血色染紅了石子路。

軍中手段,一刀斃命,絕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

柳玄清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這麼輕易了結在了一個女人手中,還是個他原本打算功成後折辱的女人。他睜大了眼,往常清潤的雙眸緊緊凝視著謝瑤垂落的衣擺,還想伸手去握住身側的刀柄。

可惜血液爭前恐後地離開這具即將枯敗的、年輕的軀體,他沒了力氣,隻輕輕將方才失手被製服時墜落在地的長刀推開些許,指節染了塵灰。

謝瑤沒再看他,起身幫助身後二人殺掉其餘的兵士。

那二人身上掛了彩,也震撼於眼前女郎不凡的身手,連忙拱手行禮:“見過郡主!”

“眼下這樣的時候,俗禮就不必了。”謝瑤擺了擺手,“你們應當早有安排,且去忙你們的,我另有要事,就不跟去了。”

兩位禁軍衣著的兵士對視一眼,想起謝瑤方才乾脆利落的手段,也沒再多言,隻應了聲“是”,很快去往彆處。

他們高呼著“事態有變”,儼然要借著身上的血跡提前掀起動亂,好進行接下來的計劃。

謝瑤則撥開花叢,裡頭的王七娘子和王夫人正齊齊看向她。

王七娘子慘白的麵色已然緩解了許多,眼下雖然仍被方才的血腥驚得渾身顫抖,眼中卻帶著異樣的神采。

她張了張嘴:“郡主……”

眼眸中居然很有些熱情如火的光芒。

謝瑤被她看得有些彆扭,往後退了一步,道:“你們且護好自己,我這就回大殿中救人。”

另一頭的女眷們被當做質子暫且都不會有事。可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在宣政殿有變之後護住女眷。

蕭時瑾他們安排的人能做到萬事周全嗎?

今日來的女眷,謝瑤如今根本不認得幾個,少數認得的還大都是如二公主李盈那樣和自己有過節、需要防備的。

但是朝堂傾覆,卻拿女眷作質,實在讓人唾棄。除卻一個涉及謀逆的二公主,其餘人哪裡該死?該死的明明是在安穩世道下非要折騰人的反賊。

王七娘子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腔歡喜的熱情還在胸口激蕩,而眼下謝瑤又說要回去救人,渾身像是鍍了層金光,遂含情脈脈、欲語還休地“嗯”了聲,目光還不願離開謝瑤的麵容。

指指點點見得多,這樣單純的喜愛見得少,謝瑤被看得渾身發麻,提著刀走遠。

設下千金宴的歸春殿內,女眷們正在驚嚇中四處躲避。

原是燕洄發覺天子寢宮內的嘉成帝實則隻是個替身,隻不過殿內因為養病昏暗,一直沒人發覺那人額角的印記。可今日他要見證這人離世,拉開了所有遮擋日光的簾幕屏風,回頭便見自己心心念念要殺的人額角居然帶著熟悉的圓印。

他是前朝遺孤,所有前朝秘法都握在手中,豈會不知這是何物。

在看到那圓印之時,當即麵色大變,額角青筋鼓脹跳動,大喝:“拿水來!”

這換顏之法雖然精巧,卻不可碰水,是以他以此法換下的禁軍平日操練時不得不偷懶,避免汗水破了秘法的遮掩。

眼下燕洄哪裡還不知,興許正是因此,才被發覺了秘法的破綻。而這可惡的狗皇帝,怕是早早便派人將人捉去,研究了他們麵上的秘法,甚至如法炮製,給他來了個好大的驚喜。

那些被換下的禁軍定然是不可用了,隻有少數柳氏安插的人還得用,可那些人效忠柳氏,未必效忠前朝。他們這回可是栽了個大跟頭。

燕洄的心腹也是心下寒涼,等人捧著水來,燕洄親自拿水潑到了龍榻上“皇帝”的麵上。

原本和嘉成帝一模一樣的容顏緩緩褪去,漏出一張因著麵皮久未見光、蒼白無血色的陌生麵容。

燕洄一怒之下,拎起他的領口,笑得宛如瘋魔:“你在此賣命,那狗皇帝呢?!”

可下一瞬,他手中之人卻忽然腦袋一歪沒了聲息。

心腹上前探了鼻息,歎道:“殿下,怕是早在我們來時就服了毒。”

掰開唇一看,毒囊還在唇齒間夾著。

燕洄怒極反笑,把手中沒了氣息的屍身丟到一邊。

“篡權奪位之人的後代,眼下走狗倒是忠心!”

驟然發現換顏之法出了大問題,他再難保持不久前的冷靜,沉聲問:“我們安插的人可有消息傳來?”

林氏不過是些廢物,也就一個林貴妃為下毒鋪了路,可放著好好的宮妃不做,能同他們為伍,卻給自己枕邊人下毒,也是個蠢的。林氏的人至今還以為同他們合作的是柳氏,且手中握著一個不成大器的二皇子,柳氏又有自立之心,倒不妨等他們內鬥。

如今換顏之法生了變故,那首要之事更不能是設計柳氏分權了,起碼要等事成再說。

之前板上釘釘的宮變,眼下局麵卻變得撲朔迷離。

燕洄的心腹也正猶豫道:“倒是未曾收到旁的消息,隻是方才外頭似乎有些亂子……”

原以為是林柳兩邊眼看著要成事提前打起來了,畢竟林貴妃的兄長已經領著這些年趁著嘉成帝信任偷偷養的私兵進了宣政殿,可是這會兒經曆了那龍榻上真假皇帝的一幕,誰還敢保證這亂子不危及大業?

燕洄麵色一變。

“隨我速速去平亂!留二人,一人前去歸春殿,一人去東宮重新查探太子的虛實!”

出寢宮時,又見門邊跪坐的皇後,正閉目焚香,不由得扯唇笑:“皇後娘娘倒是好定力。”

她不能一直留在昏暗的寢宮內殿,額上又從未有過印記,自然從頭到尾都是真的。

守著一個假皇帝,說不定還有一個假太子,居然能這樣沉得住氣,對外卻是一副任由折辱的卑微模樣,簡直讓向來不把女流之輩放在眼中的燕洄刮目相看。

皇後仍舊沒有開口。近日她常在此處跪坐,打的是侍疾之餘焚香祈福的名號,檀香嫋嫋,燕洄卻再難平心靜氣。

他把即將去歸春殿那人喚來,吩咐:“之前是我想岔了,千金宴怎麼能少了國母?把皇後娘娘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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