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淑嫻一隻手被何沉光碾碎,何太衝自然沒有再留下來找麻煩的心思,昆侖派是最先撤出光明頂的。崆峒五老果然還是受了張無忌療傷之恩,少林、華山各自不敵,鮮於通更是照舊被打成人頭豬腦。武當派不可能與自家徒孫為難,隻有全心全意信任的份不提,峨嵋立場微妙,也自行下了山。
待峨嵋確確實實下了山,何沉光才淡淡思量道:看來今天是沒有周姑娘甚麼事了。
這一場爭鬥,最終化解,各派弟子自行收拾殘局。華山派已經折了個掌門,這會兒還得再來找何沉光要回派中長老,可謂損失慘重。
鮮於通和幾個長老一倒,剩下的弟子不成氣候,到這頭撐著膽子來與何沉光說了要帶回長老,卻被紅教的賴漢們層層攔住,不予放行,再看何沉光分明充耳不聞,她眸光虛落、看他們仿佛看空氣,華山諸弟子雖然心中憤恨,一時間俱都敢怒不敢言。
張無忌親自將各派人一家一家地順過了毛、送下了山,這時輪到了華山派,他便找到了何沉光這裡來。他一肚子千言萬語要訴,遠遠見了那纖細紅影、背向他靜靜立著,竟是一句該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半晌,他才猶疑地喚了句:“沉光……。”
何沉光聽見他聲音,方才有了反應,回過頭看向了他。
兩人這回視線相對,不若方才周圍正一團亂,這一次是想看多久,就能看多久。然而張無忌並未料到何沉光這般回首,麵色依舊白得嚇人,更顯得一雙如霧澤煙波的眸子微微發紅,傷心之意絲毫不比剛剛重逢時差了,令他腳步都不由得一頓。
他不向前,何沉光卻動了。她一徑朝他走來,身邊紅教教眾紛紛恭謹避讓。張無忌看在眼底,又是一陣恍惚。
龔送、龔迎互對了眼色,示意後頭人收束兵刃,把那幾個華山長老拖出來丟回給了華山派。華山派弟子不敢發作,忍氣吞聲地匆匆下山。龔送再一擺手,一群紅衣漢子屁都不敢放一個地默默散開,給張無忌、何沉光騰出了一圈位置。
何沉光走到張無忌麵前,見他滿眼千頭萬緒地望著自己,停了一停,道:“你……你沒死。”她似乎強撐著說完這句囫圇話,再難以為繼,淚水涔涔而落。
她今天哭得委實太多。隻不過,恐怕一滴眼淚都沒白流過。
張無忌見她又哭了,但覺一股陌生的絞痛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胸口,令他茫然無措地想起自己五年裡在青山翠穀、世外桃源之中,日日與山羊花鹿、大小猿猴為伴,而外麵的刀光劍影、顛沛苦難,卻不曾少施加於人半點。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加以補償,直覺地喃喃道:“是我的錯。”
說完這句,他又重複了一遍:“我錯了。”
何沉光原本隻是流淚,聞言倏地漏出一聲嗚咽,仰頭望著他道:“你沒死,為甚麼不回來?”
張無忌聽她這話說來哭腔中有幾許蠻橫,驀地想起年少時剛剛見她時的情景,心想:她還是同小時候一個樣。這年頭一起,他心下忽然不合時宜地怦然動了一動,腦子隨之一亂,答道:“……我掉下懸崖之後,在一個深穀裡生活。那穀底四周都是峭壁,根本出不去。我是後來在穀裡偶然習得一樣武功,練成之後,才成功爬了出來。”
他這話不全是真的,彼時他命途多舛、所遇奸人不知凡幾,確實有老死深穀、永不理會世事的念頭。他幼時受父親剛直不阿的教誨,自來銘記於心,從不撒謊,待說完這話,他不禁想:“我怎地也開始哄起人了。”又自責起來,心說:“我當時……我當時預備著終老山中時,確實未曾時時想起她來。我欠了她的。”
隻是何沉光聽了他這話,卻不疑有他,淚意稍止,呆呆地看著他不說話。張無忌見她眼淚少了,那點據實已告的想頭立馬煙消雲散,趕快接著說:“你不知道,我發現那門武功的前因後果,著實奇異得很。”當下便絮絮說起了自己如何救了一隻小猴、又如何再救了一隻主動求救的大白猿,結果從猿腹中剖出了經書。
這經書如何得來,何沉光隻有比張無忌更清楚的。但她仍是那副呆呆的樣子,似乎聽張無忌說話說得入了迷。張無忌更是不敢稍歇,更加努力把穀中生活說得更動聽些。
此次光明頂一戰,明教損失慘重,這會兒正在忙忙碌碌地處理傷兵。明教教眾們都認得張無忌,見他與何沉光似乎正在說著什麼,便也都知機地不去打擾。武當諸俠也尚未離開,原是宋遠橋等人想留下與張無忌話彆,但見他料理了後事之後,先急匆匆地去找何沉光,均覺是題中應有之意,便在原地等他。
俞蓮舟在張無忌幼時,心裡就極為疼愛他,這時遠遠地瞧見張無忌已經長得高挑英俊、頗有有張翠山當年的影子,不由歎道:“唉……無忌已經長得這般大了。”
宋遠橋亦麵露欣慰,捋須道:“無忌生得一表人才,又得逢大機緣、練成了一身絕頂武功,五弟泉下有知,當可放心了。”
張鬆溪道:“我瞧那姓何的女孩兒,對無忌十足的真心。隻是好像有些……”
他話未說儘,其餘幾人已心下了然。何沉光固然是為張無忌報仇,可手段也實在太偏執狠毒了一些,即便她當初被何太衝逐出門牆乃是事出有因,今後若要再回師門,恐怕希望渺茫。她先前行事,頗見脾性乖張,可聽她經曆,又確實是為了張無忌才走岔了路的。
張鬆溪為人,輕易並不儘信,總覺得這中間應該還有甚麼故事,即便沒有,人的本性又豈能輕易改變?畢竟世人往往是遭逢大變,才至露出了性情裡最真最惡的一麵。他搖了搖頭,待要說甚麼,又覺得這話說出來有些無情,隻好不置一詞。
他師兄弟幾個這般說了幾句,宋青書卻在旁一言不發,眼望著那頭張無忌與何沉光的一舉一動。見他二人已經步入廣場前殿、身影即將消失不見,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動了動。這時宋遠橋見氣氛凝重,沉吟著轉了個話題道:“怎地不見六弟?”
方才人流撤出光明頂時,因為傷員眾多,武當諸俠各自攜藥救治,亂糟糟地一時就分開了,現下五人彙合,暫時不見殷梨亭。宋青書聞言,忽道:“爹,我方才瞧見六叔往哪裡去了,我去找找。”
宋遠橋頷首道:“去罷。”
宋青書應了一聲,轉身朝前殿走去。
前殿裡,張無忌這會兒說儘了自己的遭遇,終於忍不住說起了何沉光的事,欲言又止道:“沉光,你怎會……”
何沉光這會兒被張無忌嘴裡不停地逗著,似乎緩過來一點,對於他“死而複生”有了些實感,隻是反應似乎“仍有些遲鈍”,重複了一遍張無忌的問題:“我怎會甚麼?”
張無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終於下定決心道:“你怎會……唉,你怎地這麼傻?你便是要為我報仇,可你師父……”
何沉光五年來的“心結”,唯有張無忌一人而已。現下人活了,什麼昆侖派、西涼紅教,按理就隻能拋到九霄雲外了。她押著這個戲路,盯住張無忌道:“我看你更傻些。”
兩人正說話時,不知哪個角落突然傳來“嘩啦”一聲,似乎是什麼鐵片敲擊之聲。何沉光轉頭朝聲源處望去,張無忌亦是問:“誰在那裡?”
廊柱後慢慢挪出個身影,赫然是個口歪眼斜、雙手束著鐵鏈的少女。她站出來,怯聲道:“公子,我不是有意偷聽的。我,我是方才先到了這裡……”
張無忌一見是她,臉上帶了笑意道:“小昭,你怎地又裝起這怪相來了?”
小昭聞言,五官一鬆,口也不歪了、眼也不斜了,赫然是個清豔美麗的少女。
何沉光方才一直看著她沒說話,見她回複原本容貌,彎了彎嘴角,道:“好漂亮的小妹妹。這是誰?”
她後一句話,自然是對著張無忌問的。張無忌道:“她是小昭。我這回能夠脫險,全是靠著小昭機警……”
小昭似有些慌張,頓了頓才道:“不、不,這都是公子……我、我不過是這光明頂上的奴婢。”
張無忌微微皺眉,正要讓她彆再說這樣的話,再與何沉光說一說如何與小昭相識、如何一同追索成昆之事,忽地外頭有明教教眾喚道:“張恩公,您在裡麵麼?”
張無忌道:“我在。可是有甚麼事?”他以為又有不好治的傷員,急忙大踏步走了出去。小昭見狀,正欲跟上,卻被何沉光輕輕拉住了。小昭不解其意,待要問詢,何沉光用手指點了點唇邊,衝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待張無忌走得遠了,何沉光才回過頭來,對小昭說:“小昭姑娘,讓他去忙,咱們倆說說話罷。”
小昭雖然不解,仍是順從地被何沉光拉回了殿中。
何沉光嘴角噙著的笑容又明顯了一些,軟語道:“方才聽他說,你們倆前頭有許多奇遇,差點被活埋在明教密道裡,好在他練成了一門厲害功夫,說是你們明教的不傳之秘,叫做‘乾坤大挪移’的?他這會兒不得空講了,小昭姑娘願不願意說給我聽?”
小昭先前並未聽到張無忌對何沉光說起練成乾坤大挪移之事,隻道他二人進殿之前就已經說起過了,猶豫了一下便點點頭,自張無忌如何從楊不悔手上救下她講起,含糊地說到他進了密道、無意間發現了乾坤大挪移,得以推開大石、逃出生天。之後兩人來到外頭,正好遇上何沉光帶著教眾登頂。
何沉光仔仔細細地聽她說到這裡,點了點頭,突然溫聲自言自語地打斷了她,“好像是全記住了,又好像沒全記住。”她說罷這句有些古怪的話,又回望小昭,淡淡道:“小昭姑娘能不能再對我說一遍?”
小昭見她笑容微斂,覺得有些不對勁,道:“何姑娘,是我說得不夠清楚麼?”
何沉光慢慢眨了一下眼,表情冷了下來。
她道:“就是你說得太清楚了,我才想讓你再說一遍,好看看你究竟想把這件事記得多牢。”話音落下,她已霍地出手點了小昭幾處穴道!
小昭的武功與她天差地彆,毫無反抗之力,穴道被封之後渾身僵硬、不能稍動,待要張口叫喊,何沉光連她的啞穴也一起點了。
點過了小昭身上穴道,何沉光輕撚了一下食中二指,繞著她走了一圈,這才慢慢俯身看著她道:“小昭姑娘,我知道麼?我曾經以為他死了。……我就這樣以為著過了五年。”
她眼神如同結了一層寒霜,全無半點溫度,口中仍是絮絮道:“……我即便說了,你恐怕也不會明白。你與我不同……你沒有‘以為’過,也沒有等過。你甚麼都沒做,……他就先遇到了你。但是憑甚麼他要先遇到你呢?”
何沉光伸出三指,搭上了她的咽喉。
“……你又沒為他傷心過。”她冷冷道。
她指下的咽喉脆弱得很,指腹甚至能感覺到微弱的血脈勃動。要殺一個小姑娘,其實易如反掌,她隻需合攏手指,這張漂亮的臉就再也不會說話了。
但何沉光並未立即動手。她這般沉默了一陣,端詳著小昭發紅的眼眶、被淚水浸潤的雙眸,似乎在思考甚麼。
她突然直起身、收回了搭在小昭頸間的手,寒聲道:“出來。”
廊柱下一道陰影動了一動。
一角青白的袍子飄了出來,穿著它的人也隨即露出臉來。
宋青書走了出來,看向何沉光。他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隔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何姑娘,現在回頭,為時不晚。”
何沉光道:“青書公子該不是專程來替這小丫頭求情的?”她看了一眼小昭,麵露厭倦之色,懨懨道:“嚇一嚇她而已,斷不會要了她的命的。”
這話倒是真的,她本來也不想殺一個與己無乾的漂亮小姑娘——就像她不會去殺死那隻白猿一樣。她說到做到,出手解開了小昭的穴道。
小昭驚魂未定,捂著脖子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何沉光不去管她,仍是對宋青書說:“行了,青書公子的熱鬨看完了罷?”
宋青書原是頭腦一熱、跟著何沉光和張無忌走到了這裡,萬萬沒想到會看到這一幕。他這下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誰知何沉光見他半天不答,突然露出個輕薄的笑容來,兩步逼近他麵前,輕聲細語道:“難不成你不是來看熱鬨的,是來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