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沉光在聲音說話之際, 身體正朝後倒去,還未及跌落在地, 但覺腦後有柔風襲來, 緊接著後腦、背心皆被托住, 沒落得再摔一下的下場。
莫聲穀前襟濺滿了猩紅的鮮血, 整個人已是呆了,竟然連手中還握著凶器都忘了。眼見張無忌疾衝而入、托住了何沉光,他手中長劍持握不住, 哐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連侄兒都顧不及招呼了,仍是瞪著眼睛站在原地。
石室狹窄, 一眼便可儘收全景, 莫聲穀持劍而立、何沉光血濺三尺地軟倒, 這就是張無忌和宋青書搶進門來時首先映入眼簾的畫麵。張無忌心神大震,未作多想就上前去搶何沉光, 接住了人之後立刻抬手連點她胸肋間大穴, 以期止血, 切切喚道:“沉光!沉光!!”
他一疊聲的喚了好幾次, 何沉光卻毫無反應,連眼睛都不曾動一動, 仍是直直看著前方, 雙目渙散、瞳孔失焦, 就此慢慢闔上了雙目。
張無忌見狀, 臉色已是白了, 再去探她傷口,可知這一劍刺得又深又準、瞄中了要害,她方才腹間血湧如泉、頃刻間染紅了衣裙,這幾道穴點完,也不過稍止血流之勢,實難回天。他精通醫理,即刻明白何沉光已是十死無生之象,驚痛交加之下頭腦一片空白,用手捂住她血流如注的傷口,連連張唇,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宋青書與張無忌一追一走,是以比張無忌慢了一步,搶進門時見了這等慘烈情景,已經駭得丹田裡一口輪轉真氣大亂,立即胸口窒悶、再使不出半分輕功,連走路時都覺不出自己還長著兩條腿了。他踉蹌一下,方才緊跟著走到何沉光麵前,隻見她腰下已經積了一小窪鮮血,登時天旋地轉,一抖長劍對準張無忌疾刺,嘶聲道:“撤手!”
他這一劍不過空拿架勢,實則空門大露、綿軟無力,張無忌受這勁風一激,身子猛地一顫,側頭與他對了一掌!
兩人先前廝鬥之時,張無忌多有容情,這一掌卻渾不留力,宋青書手中長劍對上他肉掌,立時從下往上、寸寸斷裂!宋青書受了他這排山倒海的一掌,臟腑受衝、腳下卻半分不願後退卸力,雙足釘子似的紮在地上動也不動,即刻眼前一黑,噴出一口血來!
莫聲穀眼見這兩人又打將起來,終於如夢初醒,喘了一口粗氣,咆哮道:“彆打了!!!”
他眼珠通紅,難以冷靜,心神回轉之時,何嘗不知此事萬難善了,情緒激蕩之下,忍不住又大叫一聲,舉掌劈向身旁的石桌!
那石桌乃是花崗岩打造,冰涼堅硬,在莫聲穀一掌之下,竟然砰地碎了一角、瓦礫迸濺!
何沉光身體逐漸為寒冷所浸,五感亦是漸漸沒了,唯有胸中一股執念仍在,將她軀殼中的凶惡魂靈猛地一托;她雖然雙眼已閉,但卻看得比誰都清楚,莫說室內三個大活人,就連一粒微塵、一線天光,也皆在她眼中。
她雖能看見,卻半分也聽不到,隻是這樣瞧著莫聲穀大吼大叫,難免遺憾於聽不見他說了甚麼精彩的話。她耐心等著,總算宋青書回過了味兒來,放過張無忌,而是抓著莫聲穀發起狂來。
那聲音又說:“你果真誰也不愛?”
何沉光雖不想再接著做人,但委實也撒不出謊來。她見莫聲穀與宋青書打了起來,唯有張無忌還抱著自己的身體不放,心念一動,便與張無忌近在咫尺。她心裡已經在笑,是以明知道張無忌聽不見,但仍是附在他耳畔道:“我不愛他們,他們便愛我了麼?”
這話既像是說給張無忌聽的,也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她若此時還有一張臉,那麼一定是張滿臉刻薄、嘲諷,七竅流血的厲鬼的臉。
聲音問:“你是不信麼?”
何沉光教它一點撥,恍然開悟,順著它說道:“我為甚麼要信?”她醉心於自己此刻的輕盈,“繞”著張無忌打轉,想到了他這一生本該為多少好女兒糾纏,又想到了普天之下的男人,豈非都是如此?真正撒不開手的,恐怕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這副皮囊。
她耐心地“勸”著張無忌:“隻是一具皮囊,還不放下麼?倘若你懷裡的是個口歪眼斜、身材像豬的醜八怪,你還要這麼抱著她麼?你當初還能記著她麼?”
她勸完張無忌,又去勸宋青書,“假如擄你的是個色迷迷的女癩子,你還傷不傷心啦?”
最後輪到莫聲穀,她想了想,也沒甚麼好勸的。便隻是憐憫地瞧著他被宋青書瘋子一般地追著,心中不停發笑。
她一腔執念,陡然熾然大盛,就此裹挾著她猛地衝了上去!
待得衝出石室,人間景色已不複見,隻剩下無垠的混沌,將她重重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