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的主人和客人在外驚險了數日,樓中的花木卻依然歲月靜好。何沉光在那株已經開謝了的垂枝碧桃前站了一會兒,見這無知無覺的花樹在陽光下舒展得恣意,忽而心無雜念起來。待她驟然回神,後頸已被日光曬得微痛,這才察覺到自己已然放空了許久。她心裡陡然生出些怪異之感,最後毫不留戀地最後望了桃樹一眼,轉身走回了小樓。
藉著“照管傷患起居”之便,何沉光其後過了一段能夠清淨練功的日子。陸小鳳見諸事已畢,立刻腳底抹油,繼續做他的浪子去了;王憐花不願久居,很快也回了洛陽,隻留下一個老仆繼續“醫治”她的毒症,每日湯藥不輟,除此之外,一切都再順心不過。
她每換一具身體,都是天賦非凡,這本就不是自然安排,而是她做久了厲鬼的好處,這一次也並不例外,哪怕過了武學開蒙的年紀,劍走偏鋒起來仍是事半功倍。她一身逆練的合斷真氣進境神速,短短十數日間已經將心經給練圓了;但她隻求自保,尚不想冒著經脈走岔、變成癡呆的危險再繼續下去,平白浪費了這具好身體,是以轉而琢磨起她前世沒練全的外功來。
她這般白日裡繞著花滿樓打轉、夜裡背著人練功,與過往的人生相比,竟算得是難能可貴的平心靜氣,以至於她甚至開始疑心自己倘若再這樣“活”下去,或許真的能成佛往生、再不複輪回也說不準。
直到半月之後,唐王世子遣人送來了賀她生辰的禮物。
藩王世子贈予情人的禮物,無一不是精致昂貴。禮物由王府侍衛押送來,一路上眾目睽睽,幾口泥金畫漆的箱子高調無匹,照得花滿樓樸素的小樓都金光閃閃起來。王府的排場,南陽城裡上至耋耄老人、下至黃口小兒,皆無有不識,這陣仗引得四圍鄰人忍不住探頭探腦不提,與這些昂貴禮物一同來的,還有一盒從洛陽來的“小心意”,送禮之人是王憐花。
何沉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一世的生辰是哪年哪月,更不關心自己還有幾載芳辰可賀,倒是被這一堆禮物給涼涼地點醒了:她想要立地成佛,似乎還早得很,眼下還有一筆賬未了。
她站在這一堆禮物當中,心中微感膩煩,思索著究竟是殺了債主了賬,還是挾小瞎子鑽進深山老林裡隱居,陪自己繼續修佛去?轉眼一看,卻見花滿樓神態自若,似乎全然不為此煩惱,頓時又回過神來。她這些天來和花滿樓同進同出,知道了不少關於他的事,心想:自己了無牽掛,小瞎子卻背靠著家人族親,他雖長了翅膀能飛,難道花家百餘口人各個都長著能跑的腿麼?
思及至此,她原本那些霧蒙蒙的混沌念頭乍然明了三分,想到紅塵中人,人人皆有牽掛,唯有自己是超脫於物外的積年惡鬼,想以紅塵斷紅塵,豈非癡人說夢?不由又迷惘起來。
她手中還握著那隻王憐花遣人送來的錦盒,盒上的繡扣教她往複摩挲,不覺給挑開了。她垂眼一望,見那盒中放著的竟是半片極其精致美麗的麵具。
說是“半片”,是因麵具隻做了半張臉,拈出盒來,觸手便知材質薄而不透,沁涼柔軟,其上鑲金鏤銀,以便塑成麵部輪廓,眼窩處的花紋尤其細膩,粗看宛如一隻真的闔上的單眼,細看卻又隻是蒔草花紋。何沉光冷眼觀之,覺得這手工奇巧的麵具當真就像是美人半麵,雖是死物,其美也可與活物比上一比了。
她不過擺弄了兩下這麵具,花滿樓就“聽”出了王憐花究竟送了她什麼禮物,溫聲道:“戴上試試?
尋常女子愛惜容貌是題中應有之意,何沉光卻將自己的“鬼貌”引以為武器和樂子,這麵具有與沒有,自然也不會讓她開心或不開心。但小瞎子出聲了,她當然不會拒絕,便將那麵具扣在了臉上。麵具的材質果然奇異,雕工更是分毫不錯,隻輕輕一按,便有如第二層肌膚似的貼在了何沉光毀容的半張臉上,就像是量身定做一般。
何沉光轉過頭瞥了一眼鏡子。
原本她的發質焦枯憔悴,這些天來不僅半張臉好了,半顆頭上也爭先恐後地冒出了幾段黑發,平日裡用心梳一梳,已很像樣了。如今戴上這麵具,收入眼底的就不再是個長著陰陽臉的女鬼,而是一副幽豔的美人半妝之景,令人賞心悅目。
——何沉光再醒來時,所記得的最後一幕,就是對著鏡中自己的這一瞥。
她先是覺得晃得頭暈,再是明白了自己是被馬車晃得頭暈,最後才發覺麵前還坐著一個人,正在黑暗中欣賞似的端詳著她勉力保持清醒。
巨大的車廂四周蒙了布帷,嚴絲合縫地擋住了天光,分不清外頭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唯一的光源是車廂中一盞如豆的燈光,這燈光映照出她麵前少年漂亮的下頷輪廓。
倘若這個少年不是王憐花,她或許還能更能單純地感喟一下他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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