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夜路(8)(2 / 2)

“冷也沒辦法,我們先下車。”曲又蓮不耐煩地應付著,手抓門把,“快停車!”

“媽媽!”木偶娃娃更大聲了,“冷!不下車!”

“你停車啊!”曲又蓮衝杜明俊喊。

杜明俊不知道該聽誰的。

這小鬼想乾嘛?他剛才肯定是左轉沒錯,可小鬼卻讓它媽媽以為是右轉,現在它媽媽想下車了,它卻又要留在車上。

“停車啊,我叫你停車!你為什麼又拐彎了?”

“我沒轉彎啊,我這不是直行嗎?”

“媽媽,冷,不下車!”

“停車!!”曲又蓮突然向杜明俊撲去。

嗒,安全帶鎖住,將曲又蓮扯回座位。

“停車!停車!!”曲又蓮瘋狂尖叫。

孩子哇哇大哭:“媽媽,冷,不要下車,嗚嗚嗚……”

瘋了!瘋了!到底要乾嘛?那鬼娃娃不會是……

杜明俊猛踩刹車。

……想讓他和它媽媽鷸蚌相爭吧?

小鬼也是鬼,連自己媽媽也不放過。

不對,誰知道她是不是它媽媽呢。

車沒停。

甚至速度更快了。

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停!

“停車!停車啊!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曲又蓮崩潰哭喊,她解不開安全帶。

“我刹車了啊!”杜明俊也要瘋了。

鬼娃娃兩頰裂開,小巧的嘴巴忽然變成血盆大口,兩排尖銳的牙齒咯吱咯吱磨動。

“你做了什麼?你到底要乾嘛?!我也沒惹你啊!”杜明俊對木偶娃娃吼。

與此同時,路兩邊的風景變得越來越眼熟。副駕駛上忽然傳來一道溫柔的聲音:“成成,彆怕,要到家了。時間來不及了,我們要快一些。”

成成。

一瞬間,杜明俊心臟都停了。

好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

他以前,叫李成成。

頃州鄉下,牧民家的,李成成。

渾身的力氣好像被這兩個字抽走了,杜明俊身體癱軟,難以置信地看向身邊:“媽媽……”

“欸!”麵目模糊的血人——不,是鬼——高興地應著,咧嘴笑起來,破碎的麵龐上五官錯位,碎骨碎肉裡露出幾顆零落的牙齒。

“都長這麼大了呀……”血鬼悵然而懷念地說,“你被拐走的時候才八歲,媽媽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二十二了,現在再見到你,你都要結婚了。”

血鬼抽噎,情緒再也控製不住,流下兩行熱淚。它掰直扭曲的手臂,顫顫巍巍要去摸杜明俊的臉,卻怕手臟被嫌棄,半道又收回來,換用眼神細細描摹杜明俊的麵容:“多大了今年?媽媽找你找了好久,都記不清時間了。”

木偶娃娃長出兩根新的手臂,摟住曲又蓮,另兩隻手轉向副駕駛,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曲又蓮抱緊孩子,渾身顫抖,咬緊嘴唇生怕發出一點聲響。

杜明俊明白了,不是曲又蓮被鬼迷眼,是他被鬼迷眼了。先前那條路,左拐通往盧寧高速,右拐是通往他曾經的家。他以為自己向左轉了,實際上他是右轉。剛才也一樣,他以為他在直行,可車子已經轉了個彎。

“我……”杜明俊一時間有點發不出聲音,哽了哽喉頭,“三十二了。”

“十年了呀……”血鬼感歎道,“還記得我和你爸爸找到你的時候,你回家住了幾天就回城裡了。我們想你呀,想得厲害,十四年沒見過的孩子隻看幾天哪裡看得夠?可我們又怕去找你會打擾到你生活,就每天給你打一通電話,總是忍不住問你什麼時候有空再回家看看。”

“你說你剛畢業,要實習,請假怕轉不了正,說等等。我們就一直等,可你工作忙,每晚跟你打電話也說不了幾句,你就又要加班去了……”

“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你那麼小就把你弄丟了,找了十四年才把你找回來,卻沒有能力補償你,看你工作那麼辛苦,也幫不上忙……”

杜明俊記得,那年他二十二歲,剛畢業,他爸爸……他養父給他找了個實習工作,在一家很大的集團公司總部,因為打點了關係,他拿到畢業證就能轉正。可突然一天,警察找上門,說找到了他的親生父母。

杜明俊當然知道自己是被拐賣的,他那時都八歲了,早就記事了。但是養父母一直待他很好,他也就漸漸把八歲之前的事情給忘了。

警察找上門的時候,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一直等回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村子,看見那間比記憶裡已經破舊了太多的土房,被頭發花白、滿臉滄桑的父母緊緊抱住,聽見他們嚎啕的哭聲,他才恍惚憶起,他不僅是杜明俊,他也是李成成。

被拐十四年的孩子回到家,是多麼鼓舞人心的大新聞。那天除了警察,許多媒體也來到了這個落後的村子,舉著鋥亮的攝像機對準他和他灰撲撲的父母一頓猛拍,另有一些同樣丟了孩子的父母也特地趕來,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團聚,眼淚汪汪地恭喜他們,說一定也要找回自己的孩子。

那天他住在自己曾經的小房間裡,一切的陳設還是和八歲那年一樣,他用過的文具和書本被整齊地擺在小書桌上。他翻開課本,幼稚的塗畫將他的思緒倒拉十四年,可合上書,流逝的時間早已回不去了。

父母拉著他的手,說他們這十四年一直在找他,走遍無數城市,吃儘了苦,從未放棄過。他們問他過得怎麼樣,說給他買了新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身。當時,他身上穿的是三千塊錢一件的潮牌,父母拿給他的,是三百塊錢一件的普通衣服。

這個家太破了,十四年裡他們光顧著找孩子,村裡其他家庭都蓋了磚房,有些甚至建了小彆墅,而他們家還是土房。杜明俊懷疑,那件吊牌標價三百的衣服,都是他們咬牙花了血本才買得起的。

幾天後,他回到養父母家,一切都變了。

養父冷淡而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招呼他坐下,說,他們無法生育,試了很多辦法也沒能懷上孩子。那時候他被人販子拐走,其實原本是要被砍掉手腳扔到大街上去乞討的,可是他們看他可憐,才好心將他買了回去,並且當親生兒子培養至今。

養母端來他愛吃的海鮮和排骨,嫌棄地讓他把身上那件三百塊錢的老土衣服脫掉,並給他拿來幾件嶄新的千元潮牌衛衣,然後說工作她都打點好了,這幾天請假不妨礙轉正,還說給他在公司附近買了套房子,以後通勤隻要步行十分鐘。

養父對他說,一個人隻會有一對父母,讓他自己選。

傻子都知道該選誰。

可新聞已經報出去了,他不能讓自己在公眾麵前變成一個沒有良心的人,於是他撕不開臉皮,隻能借口工作忙,說抽不出時間回去,每晚接到電話,他也隨便糊弄兩句就掛掉。

他花了很久才重新安撫好養父母的心,而每天應付親生父母打卡似的電話也是心神疲憊。

他去警察局的時候遇見過另一個跟他經曆差不多的男生,也是被拐賣十幾年後找到了親生父母,他們留過聯係方式。

一天,他問那個男生選了親生父母還是養父母,男生卻給他發來一張自己和四個爸爸媽媽的合照。

杜明俊很奇怪,男生的親生父母和他的親生父母一樣,也是花光積蓄找孩子找了十幾年,如今窮得叮當響,隻會是兩個拖累。

男生卻生氣罵他,說那可是他的親生父母、找他找了十幾年的父母,怎麼可能是拖累?要不是他被拐走的時候年紀太小記不得家在哪裡,他肯定早就找回去了。現在,他就算是天天啃饅頭也一定會供養他們。

而問到他的養父母怎麼會心平氣和地和他的親生父母吃飯時,男生回答說,從人販子手裡買孩子本就是不對,他養父母也覺得虧欠他的親生父母,補償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橫眉冷對。

掛了電話,杜明俊感到深深的疑惑,可看到衣櫃裡那件三百塊錢的衣服,便什麼疑惑都沒了。

那男生是個傻子,可他杜明俊卻不傻。

杜明俊日益疲於應對親生父母的電話騷擾,然後不記得過了多久,他媽媽說他爸爸病了,想讓他請假回來看一眼。他沒辦法,嗯嗯答應,可卻沒有動身。電話再打來,他就說公司有事、沒他不行、得過幾天,或者說明天就到,然後在第二天講航班取消了,隻能再等等。

一直拖到有一天,又是警察打來電話,說他媽媽車禍去世了。

車禍那天,他說他當天晚上八點能到家,於是她媽媽七點就去了村外的馬路上等他,等到將近十二點,一輛超速的貨車經過,他媽媽命喪輪胎之下。

他心情沒什麼波瀾,回去奔喪,到家前一天,生病的爸爸受不住打擊,也離世了。

一個人的葬禮變成了兩個人的,他掉了幾滴眼淚,演了一場大孝子,心裡想的卻是,終於輕鬆了。

可現在,命喪車輪的媽媽又坐在了他身邊,身體破碎、鮮血淋漓。

“……你爸生病的那段日子,你總說馬上回家,所以我每天都去村口的路上等你。遠遠聽到車子的聲音,我就伸著脖子瞧,盼著是你回來了。可是我命薄,沒等到你回家就先走了,你聽到消息肯定傷心壞了吧?”

冷汗浸透了後背,杜明俊“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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