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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十五年,九月。
鳥鳴嘶啞,草色枯黃,已臨近汾州邊界,風卷著鐵鏽的腥氣襲麵而來。
解差絲毫沒有停步的意思,隊伍末尾的女人再難支撐,就那麼直挺挺地倒下去。
“阿娘!快醒醒!”宋照岄環住女人的臂膀,手裡握著的肩胛骨,薄得如同一根隨時會折斷的樹枝,她膝行至隊伍前方,緊緊扯住那人的下擺。
“官差行行好,我母親實在支撐不住了,求求您,就在此處略歇片刻吧!”
她隻著了一件素色麻衣,現下已是臟汙不堪,九月末寒風侵體,宋照岄伏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顫抖,就像隻被打落在地的枯蝶。
解差抬腿把她攆開,前行兩步,忽又退回。
“你可是今早行刑的那老兒,宋……宋禕的女兒?”
驟然聽到父親的名諱,心似被人狠狠一攥,臟腑裡仿佛洪水衝垮堤壩,滿腔的痛淹得她喘不過氣,下唇已被咬得滲出血來,母親在旁奄奄一息,她沒有軟弱的餘裕。
“問你話呢,聽不見啊?”那解差狠踹了一腳,把她掀翻在旁,地上的沙石尖銳,隔著麻衣在小臂上劃出一道血口。
“你要歇是吧”,那人的語氣裡帶著不懷好意的鉤子,“抬起臉來看看。”
宋照岄知道這解差的想法。
正當妙齡的娘子,孤苦無依時,不如一朵路邊被隨意蹂躪的野花。
半月前,她還是長安城頭一撥的小娘子,金尊玉貴,父親是左相一手提拔的工部尚書,母親更是薑皇後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宋照岄自幼就時常出入宮廷。
去歲年節,各家小娘子聚在一起簪花賞燈之時,她因出落得嫋嫋婷婷,還得了個“玉麵芙蓉”的美譽。
花團錦簇時誰能料到,一朝巨變,父親蒙冤入獄,呈貢的案紙都是子虛烏有之事。母親心急如焚,上書宮中隻求見皇後娘娘一麵,宮中卻下了詔令,中宮被禁足不得私見臣婦。晚間母舅就另遣了人來,此案聖上雷霆之怒,薑家儘力轉圜,勸母親為一雙兒女早作打算。
半旬間,府上客如浮雲散,叮當環佩都化了求人的銀錢。
阿弟還不滿四歲,母親不忍骨肉分離,宋照岄做主,把阿弟送至皇後娘娘的暗莊,以求株連之時,尚有一線生機。
沒幾日宋家便得了宋禕被判鍘刑,全家流放的消息,母親再難支撐,病來如山倒。
此後,抄家、拘役、戴銬、流放,一去一千五百裡,親朋故舊難見,詬啐謠諑多聞。宋照岄勉力維持著自己高門貴女的體麵,像在風中舉著一片燃燒的紙殼。
見她不抬頭,解差扯了宋照岄就要向前走,利礪無情,擦得她膝上一片血紅。
這一行多是本案犯事官員的妻眷,可正當齡的女子就她一個,往日同母親交好的夫人緊閉雙眼,不忍再看,皴裂手指捂著孩子驚懼的眼睛。
“裝什麼世家貴女,出了雁門關,你就是千人騎的婊子!”解差把她摔在眾人之間,抽起繩索就要甩在她身。
“你動一下試試!”
宋照岄猛地仰起臉,塵麵亂發仍不掩清麗天成,一雙將泣未泣的鳴鳳眼,兩束決絕攝人的眸光,長途跋涉讓她的雙頰愈加瘦削,嬌憨退去多了淩厲。
“到了銀州,州府也是要查人的!要麼你就在此地將我殺了,到時對不上人你自有苦吃;要麼,我們就規規矩矩去銀州!”宋照岄手裡握著撿來的石塊,尖銳處距脖頸不足一厘。
“你若敢在這裡動我,但凡還有一條命在,我絕不會放過你!我父親是不在了,但皇後娘娘還在!舅父長兄還在!你若是不信,我們便賭一場!”
那解差定在原處不動,手裡的長繩一點點繞回手腕,他衝宋照岄狠狠“忒”了一聲,唾沫滾著沙土濺上宋照岄的衣服。
“真是晦氣!”
宋照岄沒理那人,她扶起母親,從水壺裡倒出最後一滴,輕輕抹在母親緊閉的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