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東環水。
寬廣的龍虎江連接三大碼頭,無數樓船雄偉富麗,熙熙往來,漁家與小舟穿行其間,如葉散巨樹下,目之所及,帆影萬重,舳艫千裡,堪稱遮天蔽日。
龍虎江彙入滄水前,儘頭處,便是赫赫有名的倉溪山。
倉溪山傳聞曾是昔年道祖坐化之地,無一觀一寺立於山上,入目便是自然。其山高聳萬仞,卻又奇偉峻麗,上接九霄天幕,下裂深穀幽澗,龍虎江浩浩蕩蕩流過其側,卷走萬載滄海桑田。
時值盛夏,山色青黛,濃蔭遍地,萬般山景皆化作重重水墨,美不勝收。
“北地風光,與江南確是大為不同。”
一葉扁舟順流而下,飄在江中,將茫茫平野拋於身後,漸近壯麗山色。
一名身穿青色道袍卻散著長發的年輕男子一邊狂放不羈地斜倚在船頭,以手撫水,傾倒酒壺,一邊遙望著兩岸美景,高聲讚歎。
隔一方茶幾,對麵端坐著一名年歲不大、唇紅齒白的灰衣小沙彌。
小沙彌轉著手中念珠,並無多少出家人的一切皆空,反而好奇地看著年輕道士手裡浮沉在水麵的酒壺,道:“奚道長,你嫌酒水太熱,但此法冰酒,豈不是酒水全入了江水,江水又替了壺中酒水?之後你若喝酒,喝的是酒還是水?”
“酒壺中,裝的自然是酒。”
年輕道士答道:“小和尚,你彆看我這酒壺小,但自西往東,這一路行來,我這酒壺可是已將千裡清江水都納入其中。千裡江水釀作的酒,怎麼就不是酒了?”
小沙彌點點頭,未做什麼酒或水的辯論,隻睜著圓圓的眼睛,又問道:“那奚道長,江下遊魚千萬,魚兒若是喝了你的酒,可也會醉嗎?要醉了,翻著肚皮上來,你喜好烤著吃,還是燉魚湯?”
年輕道士一拍船欄,哈哈大笑:“小和尚,聽聽,你這可是出家人該說的話?上京事了,我定要去一趟大悲寺,狠狠告你一狀!”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小沙彌雙手合十,溫溫吞吞地露出一個無比乾淨的笑。
此時,小舟已近岸,岸邊有幾匹駿馬不快不慢地跑過。
馬上有一男子恰巧聽見了小舟上的對話,對身旁並行的同伴低聲嗤道:“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和尚,要破戒便是要破戒,尋什麼借口,真當自己有活佛高僧那心性能耐了?”
同伴掃了眼小舟,目光一凝,壓低聲音苦笑道:“你這話還真說對了。”
“啊?”
男子一愣。
“那是大悲寺本代行走,‘佛心子’覺塵,年僅十五歲,便是白龍榜第三的半步定丹,佛心天生,質樸純粹。他對麵的風流道士是白龍榜第十,‘醉煙客’奚飛鳴,青山觀嫡傳大弟子。”
同伴語帶敬仰向往,慨歎道:“沒想到謝乘雲開劍台,他們也趕來了。”
男子呆了呆,搖頭苦澀道:“竟是他們。”
另一名同行的女子初履江湖,聞言好奇道:“佛道之爭不是已持續了好多年嗎?怎麼佛心子和醉煙客他們一僧一道在一處,倒似好友知己般,共乘一船,並無什麼爭吵?”
“師妹,你往日不關心江湖中事,有所不知,這是大悲寺和青山觀的規矩。”
那名同伴對許多江湖事了如指掌,說起來口若懸河:“大夏一統天下不過百年,佛道之爭就愈演愈烈,若無世家與朝廷居中調和,幾乎要大打出手。”
“後來青山觀成為天下第四觀,行事不同普通道家,觀主親身入晉州,拜訪佛道執牛耳者大悲寺,與大悲寺慧能大師密談三天三夜後,為每代下山行走的弟子都定下了一條規矩,那便是第一次下山遊曆時,必要一僧一道相伴,共行萬裡,足遍四海。這一代的,這一僧一道便是佛心子與醉煙客。”
女子嫣然輕笑:“這倒是條很有意思的規矩。”
幾人言談間,再度望向江麵上的小舟,卻見小舟身影已遠,遙遙地停靠到了倉溪山山腳下的漁家碼頭上。
更遠處。
江上有樓船破開江霧,徐徐而至,船頭有男子按刀,氣勢雄渾,欲裂大江。
山道邊駿馬奔馳,為首的年輕俠客少年白發,意氣風發。
岸頭行來的馬車被風掀起遮簾,隱約露出一道身影,抱劍而坐,鋒芒內藏。
半山亭中窈窕女子手持銀槍,凝目眺望百丈外的山頂高台,麵色如霜,戰意升騰。
“開劍台,問劍天下,引江湖風雲,英傑齊聚。”
那名同伴歎道:“此等氣魄聲名,不愧是謝家撫雪劍。”
與此同時,倉溪山的山道上,有人和他發出了同樣的感慨。
“謝乘雲這排場還真是大。”
腰間掛著一根黑色長尺的紅衣青年抱胸摸了摸下巴,走進半山亭,朝持槍的女子打招呼:“晏姑娘也來了啊。”
“‘天神隱’寧關。”
晏璿璣臉色又冷一分:“待你定丹,必有一戰。”
寧關挑眉:“哇,含神期輸了兩次還不夠,定丹了還想接著輸?不愧是你呀,晏璿璣。”
對此人的嘴欠和混不吝,晏璿璣已習以為常,並不理睬。
寧關笑嘻嘻道:“晏姑娘已身成定丹,來此想必不是為了挑戰謝乘雲,僅是觀禮與護法。唉,都是敗了你兩次,怎麼他謝乘雲就能和你成為好友,我寧關就這麼不招你待見呢?”
“人和人的差距可真大呀。”
晏璿璣冷冷道:“開劍台前夜,謝乘雲隻會依規矩戰白龍榜外三十以下的含神期江湖人,你作何來此?”
“你能來我便不能來?”
寧關的嘴裡不知何時叼上了一根草莖,吊兒郎當道:“天底下可沒有這麼霸道的道理,晏姑娘。你來是乾什麼的,我來便也是乾什麼的。”
“你彆看今夜來挑戰的都隻是些入不了白龍榜的普通含神,但江湖之大,能人之多,遠非你我能想象,其中魚龍混雜,保不齊便有什麼輸不起的人,使出陰招來,所以他謝乘雲,還真需要我這麼一個大護法。”
晏璿璣皺眉:“護法之事,我等自當儘心,但此等盛事自有謝家操辦,其餘何須擔心。”
“那可說不準。”寧關咬了咬草莖,含混道。
日頭漸漸晃到了天中,又慢慢落下,被崇山峻嶺沉沉壓入江心。
夜色降臨,微風吹過。
江對岸的普渡山傳來悠長鐘鳴。
突然,倉溪山的山頂亮起了一串串煌煌明燈,將石台於其下毫無樹木遮掩的筆直長階映照得清晰畢現。
四周通明,恍若白晝。
一人白衣持劍,立在高台前,石階上。其後有身量極高的紅裙侍女,佩雙刀,麵色清冷。
半山亭內外,除寧關和晏璿璣外,已在這一日之間聚集了眾多武林中人。
更遠一些,也有無數人影伸長了脖子,在側眺望。
光亮擴散,他們便紛紛站起,麵露戰意。
開劍台前夜,可以說是問劍天下的預備戰,以謝乘雲的境界,戰的是三十以內未入白龍榜的含神境,既是以此拔升自身氣勢,磨武道之心,亦算得上是指點同齡高手。
凡是趕來的,符合條件的,皆可登山,對謝乘雲施展最強一招。
這預備戰沒規定要輸多少贏多少,但若是車輪戰,連白龍榜外的高手都戰不過,那還開什麼劍台,妄談什麼天下第一,趕緊回家去種地算了。
也不廢話,當先便有一人從半山亭內衝出,急掠向上,同時長刀出鞘,刀光如閃電,迅捷斬出,隱帶雷霆之怒,激得山道上狂風頓起,周遭林木搖晃不休。
“白頭山利星淵,習刀‘天雷引’十八載,請謝少俠賜教!”
音未落,刀已至。
山風凜冽,白衣飛揚,謝乘雲背對明明燈火,抬眸出劍。
屬於劍的寒光一閃而過,如片片飄雪,似梅落冰心,輕而慢,不見絲毫煙火氣,也無精妙招式顯現,平凡而普通,不避不讓地迎上了雷電刀光。
刹那,雷光滅,刀氣震蕩,卻如拂塵,輕輕掃開了謝乘雲身前石階上積年的灰土。
刀客利星淵握刀的手微微一顫,虎口裂開,長刀落地。
“好刀。然雷霆之力難馭,易散而不聚,還需以雷氣凝練,使雷如使刀,使刀如使雷。此刀若再練十年,我不如。”謝乘雲含笑低歎。
利星淵失魂落魄的表情變了變,彎腰撿起長刀,憨厚笑道:“那就再練十年,我還要再來挑戰謝少俠!”
“好,一言為定。”
謝乘雲頷首道。
利星淵抱拳為禮,帶著刀避到一旁,讓開了山道。
半山亭裡的寧關嗤笑:“這白頭山的也是個傻子,謝乘雲忽悠他,還真信了。再過十年,他還在含神呢,謝乘雲都定丹了,還打什麼打。”
“喝酒都堵不上你的嘴?”
晏璿璣冷哼。
寧關手裡拿著奚飛鳴的酒壺,聞言晃了晃,朝奚飛鳴道:“哎,臭道士,你這酒裡是不是兌了水?都淡出鳥來了。”
奚飛鳴根本沒理他,正和旁邊的小沙彌覺塵悄聲說著話:“瞧見沒,小和尚,像寧關和晏璿璣這種,就叫歡喜冤家,癡男怨女……”
下一瞬,奚飛鳴喉間一涼,偏頭一看,晏璿璣的槍已刺出,正隔一丈遙指著他。
“又有人登山了。”
覺塵興奮喊出的聲音挽救了奚飛鳴。
此時,眾人眼中,第二道身影已當仁不讓地迎著謝乘雲的劍衝了上去,一道粗獷狂傲的長嘯震動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