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牢頭打著哈欠過來巡視,瞧見蕭厲,“喲”了聲:“又來看這老瘋子了啊?”
那獄卒趕緊喚了牢頭一聲:“頭兒!”
牢頭拍了他腦袋一記:“巡查去,彆躲懶!”
蕭厲似同牢頭相熟,打了個招呼:“李頭兒今日也當值?”
牢頭抱怨道:“霍坤那廝犯上作亂,他伏誅後,當初不少走他底下人門路當差的都得查,牢裡這兩天人手緊著呢!”
他拍拍蕭厲肩膀:“蕭兄弟如今可發達了,將來李某少不得還得仰仗蕭兄弟!”
蕭厲在賭坊摸爬打滾這麼些年,處理些人情世故自還是遊刃有餘,當即便笑道:“李頭兒說笑了,有用得上蕭某人的地方,儘管開口就是!”
兩人又寒暄了兩句,牢頭道:“要務在身,就不同蕭兄弟多說了,改日再敘!”
蕭厲說:“您忙去,我給您帶了壇好酒,放值房那邊了。”
牢頭便又笑了聲:“好小子!這老頭子哥哥一直讓底下人照料著呢,往後不必這般客氣。”
這稱謂一變,關係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蕭厲從善如流跟著改了稱呼:“冬夜天寒,李哥夜裡同弟兄們喝兩口,也好暖暖身子。”
牢頭也不再推辭,說:“行,我先忙去了,回頭找你喝酒!”
獄卒跟著牢頭走遠了,才低聲問:“頭兒,那間牢房裡關著的那瘋老頭,獄冊裡沒寫他名字,他究竟是何人?”
牢頭說:“十幾年前老子來這刑獄裡的時候,他就已被關著了,那時候州牧大人都還不是現在這位呢,老子哪裡知道他是誰?”
他瞥跟著自己身後的年輕獄卒一眼,提點道:“上邊的人不想叫你知道的東西,彆削尖了腦袋去打聽,保不齊就惹禍上身了!”
這話嚇得獄卒一個哆嗦,不敢再打聽那瘋老頭的事,轉了話頭道:“那姓蕭的,同那瘋老頭又是何關係?”
蕭厲在獄裡那些年,蕭蕙娘時常過來打點獄卒們,牢頭自是知曉蕭厲身世的,他說:“那小子八歲下獄,在牢裡跟人搶飯吃險些被打死,後來那瘋老頭子不知怎地就將人給護上了,但他瘋瘋癲癲的,蕭家小子背上常年都是他用鐵鏈抽出來的傷痕。
牢頭說到此處搖了一下頭,頗有些感慨地道:“好在那小子如今倒是混出個人樣來了。”
獄卒則納罕道:“瞧不出那姓蕭的還是個挺重情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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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門前,蕭厲席地而坐,取出兩個巴掌大的酒壇子。
還在啃燒雞的瘋老頭用力嗅了嗅,當即扔了燒雞,沾滿油光的手用力攥住了牢門上的木柱:“酒!給我酒!”
蕭厲伸手遞了一壇過去,酒壇壇肚略大,沒法穿過牢門間隙,瘋老頭便兩手伸出牢門捧著酒壇,用牙齒咬掉酒塞,咕隆悶了一大口。
再抬起眼時,忽尤為戒備地盯著蕭厲,喝問:“你是誰?”
蕭厲對此已經見怪不
怪,他給自己也開了一壇?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舉過去同老頭手上的酒壇碰了一記,說:“新年吉樂。”
言罷仰頭痛飲一口,辛辣滾過喉頭,所有沉甸甸壓在心口的那些事,便似也跟著散了些。
瘋老頭陰晴不定地盯著他,喃喃道:“渙兒?不!你不是!”
他扔下酒壇,兩手緊抓著牢門木柱,自言自語道:“讓我考考你,考考你就知道是不是了!”
他不錯眼地盯著蕭厲問:“何謂兵家之電擊?”
蕭厲伸手扶起他扔在牢門外倒出了不少酒水的酒壇,幾乎是倒背如流地道:“輜車騎寇,可陷堅陳,敗步騎寇夜來前。”[1]
瘋老頭眼神興奮起來,追問:“何謂霆擊?”
蕭厲盯著自己剛扶起的那酒壇看,這一瞬,仿佛又回到了曾經在大獄裡的時候。
那時他也是這樣瘋瘋癲癲地逼問自己,答不上,那鐵鏈便會抽到他身上來。
他像是崩潰又像是癲狂,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把他要的答複念一遍,又吼他:“背出來!渙兒怎麼會背不出來呢!你是不是又讀書不用功了?”
他被打得怕了,哪怕壓根不知他說的是什麼,卻還是生硬地記了下來,下次他發瘋時,隻要答上來了,便可免一頓毒打。
此刻見他久沒說話,牢裡的瘋老頭明顯焦躁了起來,手上的鐵鏈甩得嘩啦作響,用力攥動牢門:“你不知道?”
他像是一頭咆哮的困獸:“你是誰?你把我的渙兒弄哪去了?”
蕭厲回神,答:“矛戟扶胥輕車,載螳螂武士三人,可陷堅陳,敗步騎。”[2]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瘋老頭又哈哈笑起來:“渙兒!是我的渙兒!”
他帶著鐐銬的手,隻有手掌和手腕那截能伸出牢門外,重新捧起酒壇咕咚咕咚大口悶喝。
須臾,他那唯一沒被雜亂胡須覆蓋的眼眶和顴骨,都成了紅彤彤一片。
他一邊喝,一邊用嘶啞嘲哳的嗓音唱:“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蕭厲喝了大半壇酒,胃裡燒得有些厲害,他曲起一條腿,肘關擱在膝上,看向天窗處飄下的落雪,說:“彆唱了,唱得真難聽。”
瘋老頭瘋瘋癲癲地繼續邊喝邊唱,並不理他。
蕭厲最後枕著手臂仰躺了下去,任酒水燒灼著胃,盯著天井外高懸於天穹的那輪清月看了許久,才說:“老頭子,我好不甘心。”
“不甘心”幾個字像是刺激到了瘋老頭,他抱著酒壇又哭又笑,口中跟著呢喃著:“不甘心,不甘心……”
須臾,丟下空酒壇,搖搖晃晃起身,瘋喝一聲:“不甘心呐!”
他醉醺醺地擺出鬆散的拳架:“來渙兒,為父給你喂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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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瑜提筆在案前寫抨擊裴頌的時文。
周敬安也無法幫她聯係上親隨們,溫瑜必須通過時文把自己已繼續南下的消息傳達出去。
一來,可讓被困奉陽的父王阿娘得到消息
後安心些,二來,也可讓親隨們不再漫無目的找她,一齊趕到坪洲後再彙合。
隻是未免叫裴頌半路攔截,這時文得待她上路兩日後,再由周敬安手下的人,送到所有能從洛都通往南陳的路上發布,如此才可擾亂裴頌視線,讓他縱使知她南下,也無法預測她走的究竟是那一條道。
即便裴頌不惜代價,派人沿著所有通往南陳的道追殺她,也已隔了兩日的行程,輕易追趕不上。
快寫完時,伺候她起居的婢子捧了碗甜湯進來,道:“廚房溫了雪梨湯,夫人讓我給您端一碗過來。”
溫瑜寫下最後一字,擱了筆,說:“有勞。”
婢子捧著湯盅遞給溫瑜,朝窗外看了一眼,笑說:“今夜雪這般大,竟還能瞧見月亮!”
溫瑜聞聲也朝半開的軒窗外看去,手上的湯盅沒接穩,就這麼摔到了地上。
瓷器墜地的脆響,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裡,莫名地讓人心跳跟著漏了一拍。
溫瑜看著迸濺一地的碎瓷和梨湯,微攏了下眉心。
送湯的婢子自責道:“都怪奴婢沒拿穩,姑娘沒燙著吧?”
溫瑜搖了下頭,說:“無事,碎碎平安。”
她蹲身下去撿碎瓷,婢子是周夫人選出隨溫瑜南下的,知曉她身份尊貴,忙說:“姑娘放著彆碰,我來撿就是,當心碎瓷割手。”
話落,溫瑜指尖還真被碎瓷割破,溢出了血珠,她怔怔地看著指尖那一縷嫣紅出神。
婢子大驚,自打了一下嘴巴說:“奴婢可真是個烏鴉嘴,還真讓姑娘傷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