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瑜纖白的手半撩著車簾,描金織錦的緞布下,清冷的側顏似雪山穹頂的一彎冷月。
她也瞧見了不遠處的蕭厲,斂眸朝著李洵略一頷首道:“我知曉了,一切等進坪州城後再說。”
李洵拱手退下,經過蕭厲身側時,朝著他頓首示禮。
蕭厲心煩意亂,連回禮都忘了,在李洵離去後,大步走向車前,卻連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一時都忘了個乾淨。
他有許多話想問溫瑜,可溫瑜才因佛寺的事疏遠他,他不敢冒進,萬般滋味滾過心頭,最終說出口的隻有一句:“南陳使者來了?”
溫瑜望著他淩厲好看的眉眼,攏在袖中的五指攥緊了幾分,麵上表情卻無一絲一毫的變化,淺“嗯”了聲。
蕭厲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太陽在他高挺的鼻梁側麵落下一片暗影,那微抿的薄唇,帶了點冷毅悍野的味道,他喉頭滾了滾,沉啞問:“你見過陳王麼?”
“他……如何?”
溫瑜回想兩年前自己方及笄,還隻是南陳世子的陳王攜重禮前來提親的情形,眸底似一口幽幽古井,碎進了春日曦光也瞧不出分毫暖意,說:“見過,父王曾讚其性情溫和,敦厚守禮。”
蕭厲便點了下頭,似乎一下子不知再怎麼待在這裡,道:“那就好……”
他腳下退了半步,有些狼狽地想離開,溫瑜卻又問:“你過來,是有什麼事要同我說?”
蕭厲勉強從那些雜亂又酸漲的情緒裡,撿出了趙有財說給他的那些消息,說:“趙有財他們打聽到,坪州內也不甚太平,那些世家望族把控著財脈,背後勢力盤根錯雜,坪州官府也隻能在明麵上壓著他們,暗地裡卻少不得摩擦。”
溫瑜道:“李大人已同我說過城內情況,陳州牧和範將軍都是外派到此處的官員,沒了大梁朝廷在背後支撐著,那些地頭蛇被各方勢力一挑唆,少不得又蠢蠢欲動。那些人都是見風而為,坪州同南陳的結盟達成後,他們便會消停了。”
她看著蕭厲:“你跟著範將軍走通城這一趟,看來已學會了不少東西。”
蕭厲扯了一下嘴角似想笑,卻笑不出來,最終隻點點頭說:“你已知道了就行。”
他轉身往回走,還是那個肩寬腿長的挺拔背影,卻又似帶了幾分說不清的蕭索和頹然。
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的。
他需竭儘所能才學會去做到的事情,她身邊的人輕而易舉就能做到,且比他做得更好。
他除了在她身邊無人可用時,舍命護過她幾次,還有什麼是能值得她為他停留的呢?
那種無法形容的澀苦再一次裹緊了蕭厲咽喉,讓他覺得心口發酸,嗓子眼發啞。
他生來就在一片泥濘裡,他已經把自己掏空了,能捧到她跟前的,卻還是比不上她所擁有的一分一毫。
他也想要權勢,也想成為陳王、魏岐山那樣可以同裴頌抗衡的王侯,可留給他去成長的時間,實在是太少。
蕭厲往回走
的這一路,臉色實在是難看,沿途將士都下意識避得遠遠的,連個招呼都不敢同他打。
蕭厲就這麼悶頭走進了樹林深處,在一棵半臂粗的大樹前停下,一拳用力砸在樹乾上,沉沉地閉上了一雙泛著猩意的眼。
許久才輕滾了下喉頭,吞下所有痛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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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瑜看著蕭厲遠去的背影,撩著馬車車簾的手遲遲沒有放下,眼底翻滾著晦澀的情緒。
有一瞬,她也下意識想叫住蕭厲。
但叫住了他,又能同他說什麼呢?
告訴他,其實她和南陳的聯姻,也隻是當初父王為保護她的權宜之計麼?
但既已決定讓他留在坪州,再同他說這些,無非又是給他虛無縹緲的希望,讓他卷入這場局中。
溫瑜沉默地看著他走進樹林的背影,終也放下了撩車簾的手,肘關抵在車窗處,纖指撐起額角,眸光微黯地想起這場婚事的由來。
其根源,仍是在敖家。
那時父王和敖太尉一黨的鬥法愈漸激烈,敖家子女眾多,敖太尉眼見她父王愈漸勢大,與其拚個魚死網破,索性又動了嫁女進長廉王府,日後繼續做外戚的念頭。
但她兄長那時已娶妻,在她父王榮登大寶前,敖家女兒若與她兄長為妾,傳出去也不好聽。
敖家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由敖太尉的兒子向王府提親聘娶她,讓她嫁進敖家暫且緩和兩黨關係。
她父王自是不肯,敖太尉之子殘暴荒淫,在朝野內外聲名一片狼藉,她嫁過去無疑是躍進火坑。但敖黨聯合了太後和先帝那邊,給她父王施壓,她父王母妃便是想拒了這門親事,一時間都難做。
南陳就是在這時候找上門來的。
彼時老陳王稱病已久,南陳又一直飽受周邊部族侵擾,且老陳王膝下子嗣眾多,皆對王位虎視眈眈,南陳世子在奪嫡中並不占優勢。
南陳的老王妃為讓兒子坐上王位,孤擲一注,決定讓兒子求娶溫瑜。
隻要大梁不亂,往後大梁的兩任皇帝,便是溫瑜父王和她兄長。作為長廉王唯一的女兒,她在政治上的地位,遠勝當時皇宮內那些有封號在身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