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抬起眼來,眼眶發紅。
“官人……最後還是……不肯信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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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影雖然愛憐他,但那是因為,顧影熟悉這個故事的全部,熟悉這個故事裡的人,而不是麵前的表象。
所以,她越加煩亂。
她還記得,第一次進入戲文的時候,秀英的“原諒”打破過幻境,讓她可以脫離這團亂糟糟。
這次,她依然想如此脫身。
“我隻是頭昏腦漲,覺得吵,才讓你們彆說話。”顧影的魯莽性子占著上風,讓她的態度顯得很直接,“從前,我確實有些懷疑。但相處這段時日,你沒有與人私通的跡象,甚至不明白我在試探什麼,我更願意相信,你是無辜的。”
李夫人頓時麵子掛不住了:“玉林,你既然有自己的判斷,那你鬨什麼?”
顧影心中怎麼想,口中就怎麼說,絲毫不怕得罪人:
“若早知道嶽母是這樣又糊塗又狠心,我就不會把您當做倚靠,無論如何也不會鬨這一場!
“我剛剛要解決問題,嶽母就要殺他。就不曾想過,若他是無辜的,豈不是枉死?
“他是我的夫郎,因我懷疑而死;嶽母這一劍劈下去了,事後查證無此事,那我還有臉麵活嗎?
“我二人都是獨生的根苗,若是因此一事,兩人喪命,誰來奉養兩家尊長頤養天年?”
“你這——”李夫人有點火了,“我是為你出氣,才拔的劍!你個小畜生,說東說西,卻把賬全算在我的頭上?”
堂堂尚書大人,失手傷人,就喊“我的兒”,一旦落了麵子,又罵“小畜生”。
顧影對這沒有原則的李夫人沒什麼好氣,頂嘴的態度更見坦然:“我自然也有一半的錯處。但我錯了敢認,錯了能改。嶽母若是錯了,肯向自己的孩兒道歉嗎?肯從此就改嗎?”
當年看這戲文的時候,她心裡雖然知道是王玉林可惡,但她還有一怨,怨的就是這耳根軟、心腸硬的李夫人。
李夫人到底是誰的親媽啊!
王玉林這般折磨過秀英,還和她正麵發生過口角。中狀元之後,隻是登門躬身道個歉,這事就過去了。
而秀英的罪過還不曾查證清楚,她就先信了。不但親手狠狠打了兒郎,還舉劍要殺,活像是她自己被背叛了。
顧影現在的憤怒,現在的發泄,並不全是那莽撞的性子作怪。而是因為有了莽撞,她把心中多年的積怨,忽然倒了出來。
“李夫人,您要依靠半女,也不用討好到這個地步!”
李夫人被揭開老臉,氣得斷喝一聲:“王玉林,你放肆!”
顧影卻迎著她的怒火,直接嗆了回去:“我當然放肆!就是夫人給我的底氣,我才這麼放肆!
“你說是你看中我的人品,才把獨生的兒郎嫁到我家。可我隻見過你一麵,你知道我什麼人品?我可以說,我懷疑秀英有私情,源頭就在你將他輕易下嫁!
“現在出了事,真假尚且不辨,你隻看我在生氣,就立刻深信不疑,要殺了自家兒郎,給我一個外人出氣?
“你作為親生母親,都不看重自己的孩兒,那誰會看重他?你這樣當一家之主,毫無骨氣可言,彆人會尊重你嗎?”
她正說得痛快,無意中看到秀英還跪在那發呆,站起身走過去,直接伸手要把他拉起來。
秀英被她指尖一觸,反而往後退了退。
“春香,把你公子扶起來,彆跪著了。”
顧影口氣不善,但春香聽了卻高興,趕緊照做。
看著秀英吹口氣就能倒下的模樣,顧影又沒來由地煩躁:
“自己的身子不知道珍重嗎?生著病,還傻跪半天?彆人冷著你,不敬重你,你就生受著?忍不下了,就病死算了嗎?”
她腦海裡又浮現出戲文裡,秀英的獨白。
“出門之前,我父親對我說道,要我嫁到婦家,孝敬婆婆和公公,敬重官人……”
她那煩躁委頓下去,漸漸地被無奈代替了。
前人編出這戲文來,指責王玉林的猜忌和暴力,也有隱隱抱怨李夫人不給兒郎支撐。與之相對的,是讚美了李秀英的隱忍和沉默,給了他“苦儘甘來”的結局。
這種讚揚,就會讓看戲之人,永遠沉湎在假象裡。
戲台下不乏玉林這樣惡毒的人,也不乏李夫人這樣背叛了倚靠的人。若是有人再如戲台上的秀英這般,用無限的隱忍來對待惡意,倚靠“陸氏”來相信他的無辜,保護他的性命,下場又該如何?
顧影皺著眉,對戲中人認真道來:“郎君,你自己想必也是清楚的吧?你的母親其實並不愛你,妻主也並不愛你,你這一場真心的敬愛,全都浪費在無謂的人身上。你真的覺得值嗎?”
秀英的眼眶又紅了,抿著嘴不知是搖頭好,還是點頭好。
但這次,他沒有落下淚來,似乎細細咀嚼了顧影的話,在想著什麼。
顧影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這屋子周圍的牆壁、家具,都往上浮去,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