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姨一家都知道我的本名, 方才看外人在場,她刻意改口叫我紅鵑, 幫我忌諱。怎麼鞏季筠又叫我阿光,又說是程姨這麼喊?程姨怎麼也就?認了?
“再說了, 程姨一向是個麻利的人,說話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的,怎麼剛才那幾下子……透著股子奇怪的做作?這不?像她能做出來的模樣。”
阿光這麼疑慮著,忽然驚覺, 周圍的一切仿佛靜止了。
程萍愧疚的眼神,鞏季筠臉上?的笑, 司機畢恭畢敬的等待, 遠處街上?偶爾路過的人……似乎覺得她們都在動彈, 仔細看看,卻都全?然沒動, 凝固在那了。
隻?有鞏季筠, 在一切凝固的時候, 眨了眨眼睛,笑得更大了些。
這笑容奇怪極了。就?好像是, 在這個場子裡,這一係列的前因後果,正在發生和?以?後要發生的事,所有人說出來的和?沒說出的話,她心裡都有數。
這是上?位者的氣勢?
卻也不?很?像。
腦海中幾句記憶中的話,在電光火石之間飛快地?轉著。
“這神無處不?在,窺探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隻?要改動一個念頭,便?可以?推翻世間許多因果……”
“隻?能智取。”
對,這聲音說的沒錯。
現在他親身感受到了這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氣氛,不?由自主?地?就?豎起了防衛,隻?選擇相信他自己。
反正周圍的人都靜待著,隻?等他自己琢磨,他也不?是客氣的人,當?場就?琢磨起來。
“要是真有什麼神仙,且讓我再瞧瞧,她究竟是想鬨什麼!
“我尋思,古怪的事,就?得拿古怪的法子來應承。好比說眼前這句,明擺著是調戲我。就?照這戲裡的意思去想,到了這會兒,戲裡的正旦必定要惱,要啐她,要發火。
“那……我要是偏不?呢?
“反著她的意思來,可能還是不?太夠。仔細想想,她一上?層名流,想要什麼樣的男孩兒沒有,卻跑到這背街巷子口,調戲我一戲子?真真可笑得很?!
“有了,咱們也演過《封神榜》。那戲裡頭說:但凡神仙,都見不?得汙穢。越厲害的法術,就?得用越臟的玩意兒來破。
“得,今兒就?豁出臉去,反串個醜角,試試她的深淺!”
定了主?意,阿光把那戲台上?的身段都用上?了,身子略略一歪,朝鞏季筠那邊微微靠了靠,嘴角帶笑,眨著眼睛問:“您說養我啊?怎麼個養法兒?”
他往常在台上?唱戲,行動之間打眼一掃,整個茶樓裡的座位都儘收眼底。誰看得入迷,誰漫不?經心,他都能有數。眼下就?對付鞏季筠一個,簡直是遊刃有餘。
他這一放開了,鞏季筠手?都僵了,話也說不?明白了。
“那個……自然是……”
阿光“嗤”一聲笑出聲來:“自然怎麼,鞏小姐?”
不?等鞏季筠回話,他就?拿眼光戀戀不?舍地?盯著鞏季筠的手?鏈,似乎是被那貓兒眼的寶光吸住了,頭也不?抬,口氣甜膩膩的:
“您也知道,我們這窮戲班子,是真格的沒錢。鞏小姐肯提出來養我,那就?肯定是願意拿錢給醫院,救下我師傅。
“救了她,我就?是您的人了。要聽戲,我給您唱個過癮;要是想要我的身子……”
他看著鞏季筠兩眼都睜大了,心裡生出一陣爽快,嘴裡就?更不?肯饒人,非要把這事說得更醃臢一些。
“隻?要您不?嫌棄,我這下九流的坯子,還在乎個什麼?您肯來玩兒,那是您抬舉我,您說是不?是?”
鞏季筠霎時就?僵在原地?了,臉色變得鐵青。待他連說帶笑把他自己辱沒完了,才反應過來,抬手?把他推開。
“你——!”
“我怎麼?”阿光笑著反問。
“不?知羞恥!”鞏季筠寒著臉罵了一句。
阿光更覺得可笑了。
改動因果,無處不?在的神仙,就?這點出息?
知道了神仙不?過是外強中乾,他自家的氣勢又長了不?少?,把腰一叉,連珠炮似的犟嘴。
“嗬?怎麼的?您剛說了養我,這就?不?算數啦?那您要拿這十幾塊大洋換我,為的是什麼?擺在家裡看樣兒嗎?那我尋思,您買個古董擺件,它不?比我強?若是非要買我這個人,您還沒什麼企圖,我喘喘氣兒,眨眨眼兒,這賬就?還清了,那我這十幾塊大洋掙得也忒容易了點吧?怎麼的?您是愛我愛得山高海深,拿這法子成?全?我呢?”
他覺得,今天這一出鬨劇,倒像個《能仁寺》。
隻?是,他雖處弱勢,卻不?想演那嬌滴滴的張金鳳。要做就?做十三郎,膽大心思活,有智取,有強攻,落得個自家痛痛快快!
果然,他這一出手?,鞏季筠真是耐不?住了。
“你如今……怎麼……也學得像顧影似的!”
阿光猛然聽了這句,心裡就?是一震:“你說什麼?顧影她——”
鞏季筠看起來沒心事解釋。她的臉上?浮出氣惱和?不?耐煩的神色,戴著貓眼石手?鏈的胳膊往旁邊一揮,阿光眼前就?是一花。
定睛再看,鞏季筠、汽車、司機和?程萍,全?都無影無蹤了。他正站在胡同?口那顆大楝樹的濃陰下,望著街麵上?,街坊們正各忙各的。
所有的人都不?記得,剛才在這裡有一場風波。
阿光抬起頭,透過細碎的枝葉縫隙,看了看太陽。
太陽白亮亮的,曬在地?麵上?,整個像著了火。阿光卻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從心底裡散發出涼意來。
“方才我和?她口角時是晌午,太陽在正頭頂。這會兒太陽偏東,正是我剛從家裡出來,盼望師傅的時辰。”
怪不?得街坊們無知無覺,原來這是退回到剛才,汽車沒來的時候了!
這神仙,連日月星辰都能改!能把時間調回頭!
怪道那心裡的聲音說“隻?能智取”!
他臉色沉沉,自家想著:
“剛才冒險試了試,果然是神仙附在鞏季筠的身上?。被我發現,逆著她的意思來,她便?惱了,這是想要我重來一遍呢。
“隻?怕是,若這次再不?如了她的意,她還得把時間調回去,非要我按著戲裡那麼做才行。
“我說呢,為什麼影子上?學上?得好好的,忽然離家出走?隻?怕是也和?神仙的挑唆有關。
“這是怎麼說的?這神仙難道也是個唱戲的神仙?一舉一動非要按著戲本子來,比師傅教戲還嚴。”
這倒是個苦中作樂的念頭,他本來滿心著急,想到這兒,卻抿著嘴笑了。
“要論?彆的,我還不?知道,戲本子是我最熟的了。既然是個戲神仙,我也就?不?慌了,摸著本子的脈門,一步步往下走,且看是一出什麼好戲!”
阿光又在樹蔭下站了會子,趁機琢磨了一晌戲本。
“如今這情形,若說是《能仁寺》,我這角兒,隻?怕要著落在安大小姐身上?。”
師傅說過,學戲不?能隻?顧著自家的行當?,旁的故事、人物、情節、行當?,都得滾瓜爛熟。是以?他一上?來就?明白了這戲的意思,口中輕聲念白:
“我母書信上?麵言道:‘如今被上?司陷害,革職拿問,帶罪賠修,需用紋銀六千兩,方保無事。’這……便?如何是好?”
隨即自家一笑:“如今我這安小姐,又遇不?到十三郎來搭救,隻?能自己把兩個人並成?一個演。缺錢便?往那能仁寺住宿,管那強盜討要便?是!看她如何的發落於我,我便?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見招拆招。”
對,就?是這個主?意。
他把這事想了個明白,心裡有底,眼睛也亮了。
站在胡同?口,遠遠見著王雁芙手?裡提著舊皮包,步伐沉重的模樣,他簡直要喊出聲來。
變了!
這事情真變了!
不?管怎麼樣,師傅能自己站著走回家來,就?是戲神仙重新寫了本子,把這段戲改了。
俗話說,就?怕有病,就?怕沒錢。
實際上?,沒錢是肯定的,如今師傅能避免了有病,那他方才做的一切就?有意義的!
阿光心裡一鬆,喊著“師傅”,大步跑過去,高高興興接過王雁芙手?裡的包:“師傅可回來了!我這心裡一直不?落定,眼下見了師傅,總算是放心了。”
王雁芙抬眼看看他,苦笑一聲:“鵑兒,我……”
阿光笑著,走著,說著:“師傅,官司是肯定要輸的,這事一點也怨不?得您,您可千萬彆再自責了。我剛才在這兒想過了,隻?要咱們都在,春興班就?還有希望。沒有地?兒住,咱就?住城隍廟裡;沒有行頭,咱們就?湊湊手?頭的零碎,先估幾件舊的;沒有茶館唱戲,咱們去天橋!隻?要咱們努力,總歸是有辦法!”
王雁芙搖搖頭:“鵑兒……師傅……對不?住你們。”
阿光臉色一白:“怎麼的,師傅?”
王雁芙歎了口氣:“回去說吧。”
走到院門口,徒弟們都歡歡喜喜圍了上?來。王雁芙垂頭喪氣,在大夥兒的簇擁裡,站在門簷底下,向徒弟們說著:
“師傅今天這場官司……又輸了。
“然後,師傅做了件錯事。
“這次是終審,法院開庭的時候,鞏季筠親自來了。判了勝負之後,我一時氣不?過,就?在法院門前攔住了她。見了她,我卻又沒轍,隻?能求她,再給個彆的主?意。
“她說……她要春興班。
“她想要咱們整班都在她名下產業的茶樓裡唱戲,一應戲碼安排,聽她們茶樓掌櫃的意思,直到把錢還清。
“可是……這錢不?止是這房子的欠款,又加了一筆原來茶樓解約的費用,合起來二十多塊。
“按照咱們一般的報酬,隻?怕是得還上?六七年才行。可鞏季筠一定會加上?利錢,又打壓咱們的身家銀子,不?會輕易放過咱們。
“師傅對不?住你們……明知這麼苦,還是答應她了……”
徒弟們聽了紛紛叫道:
“這有什麼啊,師傅!”
“隻?要能吃這碗飯,苦點還賬怕什麼的!咱們唱!”
“是啊師傅,彆難受,咱們本來就?是要唱戲的!”
就?有人跑回臥房去,拿出身契遞給王雁芙:“師傅,我入科就?在春興班,除了這兒,哪家還收男孩子啊?我就?想跟著師傅!”
大夥就?接二連三的,都把身契還了回來。
阿光見狀,滿心都是喜氣。這喜氣之中又帶著幾分警覺的意思,不?敢有絲毫放鬆。等大夥都定了,他才開口,說得跟彆人全?然不?一樣。
“師傅,這幾天您就?在家好好歇歇,千萬彆出門。我們好久沒有開箱子練戲,身手?都耽擱了,您可得好好幫我們正一正!”
師傅不?出門,鞏季筠的汽車還能開到院子裡撞人不?成??
彆的師兄弟當?然不?知道他的真正打算,聽了這話,隻?以?為是給師傅分憂,自然是一呼百應。
王雁芙蒼白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影。
第77章 思凡
鞏季筠這茶樓, 名叫聚仙樓。
鞏季筠是?個新潮的人?,一門心思想學滬上那?一套,把手裡的產業做成洋人喜歡的模樣。聚仙樓原是?她?手裡比較不起眼的一處場子, 整個樓裡,隻有大掌櫃是她的手下。二掌櫃及一乾人?員,還有一應事?務,都交給商行運作, 她隻要按期拿到紅利, 就不多?過問?。
她?把春興班丟到聚仙樓, 隻是?隨手安排在犄角旮旯而已,可能沒過多久就拋之腦後了。可對春興班來說, 命運就像天翻地覆一般。
正像王師傅預料,春興班得不到鞏季筠的一丁點兒支撐, 演了一段日子,在茶樓裡還是?格格不入。
二?掌櫃便來做說客:“王老板,您看看,這樣不行啊。一樓大堂不上座, 整個聚仙樓都掙不上錢來。再這麼下去,春興班這包月銀子, 就得?跟著減。”
“這……要?怎麼減?”
“看情?形, 大概減掉兩成。”
王雁芙皺著眉, 心裡無力,又無可奈何:“掌櫃的, 茶樓不上座, 也不能都算在戲班上吧?我們當真是?用了心思演的, 這些個戲碼,以前在城隍廟那?邊口碑特好, 場場滿座。”
二?掌櫃見她?不認,就隻得?把話掰開說了:“大妹子,沒有生意,大夥都著急。但要?說和戲班沒關係,可也不對。你看這幾天,戲班一開口,座上起哄的,說風涼話的,到處都是?。咱總得?找找原因,要?能改了,改好了,豈不是?皆大歡喜嗎?”
王雁芙自?然知道這些。她?憋了好一段日子的氣,心裡也一直不太舒坦:“老姐姐,我覺得?你是?個實在人?,咱們就不繞彎子了。說正格的,聚仙樓這地?段兒,算不上好;一樓這些座兒,我也見著了,大多?是?這一片的街坊……”
王雁芙說得?隱晦,二?掌櫃眼神一閃,卻也明白其意。
她?自?家也臊得?慌。心說:“我也是?身不由己?,被商行派來打理聚仙樓。但凡有彆的轍,誰願意在這一片混呢!”
聚仙樓所在的地?界,臨近鏡兒胡同。從大清朝起,這一帶常住的老門戶,就多?是?破落人?家、潑皮無賴之流。這些人?時常手頭緊,性子又憊懶,拿手的就是?各種坑蒙拐騙,在這附近開了不少賭坊、煙館、堂子等雜七雜八的營生。
鞏季筠對聚仙樓並不怎麼上心,可故意留著它,沒打算盤出去,意圖就在這些流氓無賴身上。
聽鞏季筠的指示,聚仙樓對這些人?的平素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時常給她?們賒賒賬,趁機打聽著各路的消息。為的是?尋些把柄,把她?們拿捏住了,等到鞏季筠真想要?使一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時,就會用得?上這些“人?情?”了。
二?掌櫃心裡門兒清:
鞏季筠把一個全是?男孩家的戲班,丟到鏡兒胡同這烏糟地?界裡,目的就是?給這些流氓街坊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
唉,有這位鞏大小姐做東,無論什麼樣的產業,什麼樣的手下,隻要?是?在她?手裡討營生,那?就跑不了。仿佛一隻隻宰好的羊羔,被人?啃乾淨了,還要?剔骨剃髓。
同是?天涯淪落人?,二?掌櫃本?來也不願意主?動為難春興班。可大掌櫃催她?好幾次了,讓她?和戲班攤牌,她?又能怎麼辦?
二?掌櫃麵?帶難色,紅著臉也得?說清楚:“哎,大妹子,這也沒外人?,我就直說,你彆惱。”
“您說。”
“你這班子,戲碼沒問?題,但是?這做派……”
王雁芙聽了這話,電光火石之間一下全明白了,心裡“咯噔”一聲,臉色霎時鐵青。
二?掌櫃心裡不落忍,隻得?豁出去老臉,閉著眼,咬著牙,還是?把話挑明白了:
“春興班裡儘是?十幾歲的小夥子,正當時的好年紀,可惜做派太嚴整了。鏡兒胡同的風氣,不興這個。要?留住客官上座,戲碼可以不變,卻得?‘粉’著唱。放開些,才討人?喜歡。”
所謂“粉”,是?梨園行一直禁而不絕的下作風氣。
說開了,就是?要?伶人?把戲裡的事?情?,都往下三路上靠,要?賣弄風情?,扭捏作態地?演。
譬如演《玉堂春》,戲文還是?原詞,鑼鼓點也不用變,隻需要?台上這位旦角,把那?苦楚男囚的身份拋開,隻考慮玉堂春做伎子時的情?態,扭扭小腰,拋拋飛眼,和台下時不時地?勾搭著……
這種做派,行話就叫“粉著唱”。
若隻是?唱粉戲,倒也算討口飯吃的無奈之舉。可是?那?粉戲,唱著唱著,難免成真。自?古以來,伶人?微賤,任誰想玩弄上一番,都是?輕而易舉的。
從前,在梨園行裡,伶人?和倡伎一度是?不分家的。
到了如今,平州梨園的旦角,以陶大奶奶為首。她?一向?深惡痛絕粉戲和粉倡的風氣,專門把一出妖嬈放浪出了名的粉戲《醉酒》拿出來,改了不少身段,刪減了不少詞唱,化?作雍容典雅的做派。
雖然陶大奶奶的改戲新風獲得?了不少讚譽,可話說回來,平州城唱皮黃的,專工旦角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隻有一個陶大奶奶。
那?些懂得?欣賞雅致情?懷,為改戲叫好的人?,也都是?上層名流。而這裡,鏡兒胡同,是?什麼新風也吹不到的地?界。
王雁芙把徒弟當做兒郎,如今要?她?這般改戲,就是?在提醒她?,一入聚仙樓,春興班以前掙出來的乾淨名聲,就得?撕毀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住所的。也不挑燈,也不叫人?,就在漆黑的屋子裡呆呆坐了一整夜,無法可想。
她?心裡的後悔,直把自?己?淹沒了。
“我不該苦留這戲班子,不該相信鞏季筠這惡霸,不該把徒弟們的身契收回來啊……”
“師傅,您怎麼了?為難得?這個模樣?”
阿光自?打知道鞏季筠有問?題,這段時日分外上心,眼看師傅情?緒不對,就趕緊去探問?。
王雁芙看著得?意弟子,心裡有苦說不出。
阿光就發急了:“師傅!無論如何,您跟我說!鞏季筠她?難為您了?她?到底要?乾什麼?”
他三番兩次地?問?,王雁芙還是?耐不住憤懣,說了個大概。
阿光聽了,嘴邊“嗤”一聲冷笑:“我還當她?有什麼連環計,誰知道就是?這麼個不疼不癢的餿主?意!”
“這怎麼能算不疼不癢!”王雁芙心裡一震,“為師教你們,是?想讓你們成名成角,做個正派的伶人?。若隻是?為了一口飯吃,何必讓你們學到今天這個地?步!”
“師傅,現如今,鞏季筠拿這些下作的法子,把咱們擠得?沒有活路了。若她?隻是?讓咱們粉著唱戲的話,那?確實不疼不癢啊,總比大家伸脖子瞪眼餓死在她?手裡強吧!”
阿光從前是?最聽王雁芙的了,而且,他性子一向?剛烈好強,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王雁芙聽他這通退堂鼓,簡直不敢相信。
“紅鵑!你說的是?什麼話!”
阿光自?己?卻知道,他現在對周遭的看法已不大相同了。
從前,他覺得?自?己?淪落入底層來,就該更加守節操,清清白白地?過這一輩子。現如今,他知道這世上有個戲神仙,借著鞏季筠的手筆,在暗中隨意捏造編排他的人?生,讓他所有的努力成了笑話。
他就覺得?不值。
上次戲神仙說出“顧影”的名字,大約是?顧影也在她?的掌握之中。按著戲文的規則,旦角被辱沒了清白之後,生角才會出場了。
戲文的套路裡,最好笑的是?什麼?
同樣是?守著不歸人?,那?倡伎出身的,反比良家的下場還要?好些。
譬如那?倡伎出身的玉堂春,在北樓裡等著王景隆,沒有守住,被賣給了沈燕林。後來被勾了謀殺妻主?的冤案,兜兜轉轉被王景隆親手審了一番,就此平了冤枉,妻夫團圓。
再譬如那?丞相公子王寶釧,苦守寒窯,清貧度日整整一十八年。可等到薛平桂回來了,還得?先懷疑他貪圖富貴回了娘家,又懷疑他和旁人?私通,不守夫道,說了多?少下流話兒,百般試探於他。
世情?如此,人?心如此,有什麼必要?守呢?
阿光定了主?意,雙眼直望著王雁芙的眼睛:“師傅,咱們春興班上下這麼多?口子人?,這麼多?張嘴,若能唱粉戲就能活命,那?就粉吧。”
王雁芙被他這兩句,引動起從前多?少無奈妥協的心事?,後悔和氣憤,霍地?站起身來,拿手指著他的鼻尖,胳膊顫個不住。
“你……你這……”
阿光心說:“師傅和周圍的人?,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也成,我就勾個白臉,扮上個奸臣,把這些事?擔了吧!”
想了個明白,他撩起前擺,跪在王雁芙麵?前。
“師傅的養育之恩,做徒弟的不能有一天忘懷。師傅說過的話,徒弟也都記在心裡。但是?師傅想想,眼下是?今非昔比,咱們在彆人?手裡,就得?順著彆人?的意思。節義二?字能有幾兩重?比不得?半斤雜麵?窩頭。徒弟縱然有孝心,那?也不能孝敬一個帶著大夥餓死的師傅。總得?先把這窩頭吃了,把日子過了,再說往後的孝敬法子。”
王雁芙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這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徒弟!她?的徒弟!
她?把那?戲文裡的忠孝節義,掰開揉碎地?講過;把那?些背信棄義之輩,狗血淋頭地?罵過。她?千叮嚀,萬囑咐,男兒家本?來就沒有女子堅韌,容易為了生計妥協,容易為了偷懶去做那?沒有本?錢的生意。但她?們春興班不一樣,要?學戲文裡的忠義之輩,能長得?出傲骨,看得?起自?己?,堂堂正正地?活。
眼前這個一臉理所當然,說著節義不如糊口的,是?……
她?的徒弟!
偏偏阿光仿佛沒看見她?一臉痛心疾首:“師傅,咱這戲碼,也還是?改改吧。若是?師傅和他們心裡過不了這一關,那?我先來。《思凡》就是?出好戲。照著老樣子,演《醉酒》也行。《三堂會審》改改做派,雖然還不習慣,我也能試試。師傅再找人?教教我,我得?把那?出《寡夫開店》——”
“啪!”
王雁芙再也聽不得?,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王雁芙教戲雖然嚴厲,可從來護著徒弟們的臉麵?,不拿戒尺攪嘴,不扇耳光的。今兒見了阿光這樣,氣得?自?己?都快要?背仰過去,把整個人?的怒火全灌在一隻手掌裡,比對仇人?還狠。
阿光的臉上,立刻就紅了一大片。他說著話,猛然挨這一下子,牙齒一嗑,咬破了舌頭,嘴裡就泛上一陣血腥。
師傅這麼大的手勁,他還能跪得?挺直,隻是?偏了偏頭。
他心裡想著:“師傅還是?疼我。我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她?才忍不住扇出巴掌來。”
可嘴裡說的是?:“師傅打得?好,可也得?仔細累著。您還是?儘早吩咐了改戲吧,我也儘早把戲排上。今下午,咱就把《思凡》的水牌掛出去,到了晚上,我保證座上爆滿。”
第78章 寺警
這出《思凡》, 連演了三天。
台上的阿光,年方二八,恰合戲中?人的年齡。平時連女子都不曾見過幾個, 也正像戲中?的小?僧,純白一片。
熟悉他的人,竟都不知他是在哪裡學到這樣的嬌軟,這樣的嫵媚。
他的眼神往台下一瞟, 就像是?軟綿綿的勾子, 直掛在?眾人心裡, 隨著他慵懶的笑意,一搖一晃的步子, 讓人胸口透著股子癢意。說不出來,又沒法消解, 隻好拿眼睛盯緊了他,片刻也不願意放過。
你說這俗嗎?
確實是?難登大雅之堂,放浪形骸的做派。
可你說這……
怎麼就讓人眼裡發饞,嘴裡砸吧, 一直看不夠呢?
聚仙樓裡誰也沒料到,有朝一日, 這裡竟然能像個正經的茶樓一般, 在?晚上人聲鼎沸。就連大堂的站座, 也都被人擠得滿滿當當。
僅僅三天,賺到了往常大半個月的利錢。
台前笑鬨聲喧, 台後鴉雀無聲。
阿光剛剛下台, 一路往後台走。師兄弟們?站在?狹窄的過道上, 側過身讓他通行。一個個的,都欲言又止。眼神追著看他, 沒人敢近身過來跟著他,沒人幫忙卸妝、收砌末、拿衣裳。
他這幾天下來,早也習慣了。自己坐在?鏡前,拆下頭麵,一件一件擺在?匣子裡,整整齊齊。
今天王雁芙也在?後台,正看著徒弟們?收箱籠。剛剛走到這屋裡,阿光就和平常似的,立即起身叫了聲:“師傅,您忙著呢。”
王雁芙前兩天都沒理他,今天總算給了些反應。冷著臉看了他半晌,終於把牙關一咬,衝著收拾東西的徒弟們?丟下一句:“趕緊收拾完回去!”門簾子一摔,重?重?踏著步子走開?了。
屋裡的氣?氛稍稍鬆了點,但依然算不上輕快。
一個師哥走上兩步,叫了聲:“鵑兒。”
這位就是?平時住在?他旁邊鋪位的,身手好,嗓子不行,改做了武醜的。同?吃同?睡,一起長大,可以算得上是?最親近了。
阿光手裡動作一頓。
他拿不準師哥是?要直接罵他,還是?要語重?心長那麼責怪一回,總歸是?大夥憋了三天,都要和他說些什麼吧。
來吧,他隻能等著。
師哥麵上猶豫再?三,到了他跟前,卻拐了兩步,從旁邊桌上提起茶水壺,倒了碗茶,遞過去。
“累了一晚上,先喝點水。”
阿光原本覺得,受了這幾天的冷淡,他是?全然不在?意的。可是?茶碗送到跟前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心裡一酸,有股子壓了很久的委屈突然出了籠,橫衝直撞地頂到鼻尖上,眼睛就是?一模糊。稍稍一眨眼,一串淚珠從頰上掛了下來。
這時候臉上的胭脂水粉都還沒有卸,若是?汙了行頭,就當真難辦了。他想?也沒想?,從桌邊拿起一塊抹布,托在?了下巴上。
師哥趕緊把水碗放下,扶著他肩膀,低聲地問:
“師傅說,你如今主意比她?還大,對你失望。可是?,我自個覺得,你那幾句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是?為自己的名聲,而是?想?讓師傅早點把錢掙回來,咱們?就不受彆人擺布了,是?不是??”
“當然不是?。”阿光板著臉回道。
帶著胭脂的淚水,一顆一顆往下掉,把抹布浸得斑斑點點的。他心裡堅定了決心,就是?要咬著牙,嘴硬到底。
“師傅她?不知變通,逞強要個虛名兒,為的就是?她?自己乾淨,沒想?過我做徒弟的死活。我就是?不樂意了,跟你們?都沒關係。”
師哥不生氣?,反是?笑了笑:“行,怎麼說都行。”
旁邊一個師弟向來伶俐,一看這樣,立刻全都懂了:“我去打盆水來,給我師哥卸妝。”
後台氣?氛,忽然就恢複到以前那樣子。管盔箱和梳頭的師兄弟近身來收東西,年紀大的拍拍阿光的肩,年紀小?的也湊過來喊聲“師哥辛苦了”,直讓阿光無所適從。
驚豔一回,看戲人圖個新鮮;驚豔多?回,看戲人倒也習慣。
聚仙樓,雖不複往日的蕭條,可是?因為男子戲班的做派,也總被正經看戲的人詬病。
就這麼過了兩年,平州城裡的時局一直還算穩定,比起之前,年景好點。能聽戲的茶樓,像拔筍似的豎了起來,梨園一代代新人鵲起。
這兩年間,戲迷們?聊起平州城的紅角兒時,偶爾也會說起杜紅鵑。
“杜紅鵑小?時候真是?有靈氣?,如今可惜了。”
“男孩兒家?年紀一大,難免的心思浪蕩,做派就粉了、膩了,沒那個味兒。除了鏡兒胡同?喜歡這樣式的,彆處也不這麼唱。”
“果然皮黃戲不該讓男孩學,上不了大台麵呐……”
這些話?語,說的多?了,就是?長了翅膀的刀箭,紮在?人耳朵裡,疼在?人心頭。
年關剛過,初春的風還涼,二掌櫃在?私下裡和王雁芙說起:
“大妹子,你甭管她?們?外邊說什麼,那都是?虛的。你家?的徒弟,可真是?爭氣?。去年盤賬的時候,我瞧著你們?再?在?聚仙樓待上一陣子,或許不到半年,欠大東家?的這筆錢啊,就能還清了!
“到時候,聽老?姐姐的一句勸,想?要好好唱戲,帶著孩子們?回沽口吧!彆在?平州待著了。這邊的人,非富即貴,動動手指頭,碾死個人就像碾死螞蟻。而且我聽說啊——”
她?忽然壓低了聲音,拿手捂著嘴,把身子探了過來。
王雁芙心裡一震:“怎麼的?”
二掌櫃趴在?她?耳邊輕聲道:“我聽說,大總統忽然從新衙門不告而彆,可能是?逃到外國去了!而且,李大帥又從奉天回來了,如今在?城外紮了營,把她?的主力部隊都挪了過來,在?平京城四?麵圍了個結結實實。你瞧瞧,是?不是?不敢細想??雖說還沒什麼新的動靜,可是?大夥都說,像是?個出大事?的模樣!”
這一句接著一句,說得王雁芙心驚肉跳。
“姐姐這消息準?”
“當然準!你道是?我拿這個誑你尋開?心嗎?我也編不出來呀!”
“那平州城裡,確實像是?要出大事?了。”
“誰說不是?呢!”二掌櫃歎口氣?,“我可是?剛見著孫子輩啊!就怕遇上動蕩!”
王雁芙心裡透亮:平州和沽口挨得這麼近,若是?打起仗來,那就是?一損俱損。若真有那麼一天,老?天不會因為她?回到沽口而放過她?,依然守不住得來不易的平靜生活。
亂離人,不如太平犬。
“汪!”
阿光被突如其來的狗叫嚇了一跳。
他手裡拎著沉甸甸的一捆東西,正擋著視線。聽那狗叫聲在?腳下打轉,隻是?看不見,有點沒底。
忽然,眼角瞥見一團雪白的影子,嗖地一聲掠過他的腳踝,飛跑向路中?間。阿光尋思自己也追不上,隻見腳邊一條帶子動了動,可能就是?牽狗的繩,他眼疾腳也快,一下踩了上去。
繩子猛然扥直了,小?狗再?不能往前撲個半寸,惱得直叫喚。
說來可巧,一輛汽車正從那路中?間開?過來。汽車輪子的側邊,幾乎是?擦著小?狗的臉前,飛快地掠過去幾丈遠,隨著阿光身後有人“啊——”一聲尖叫,才“吱——”一聲停住了。
阿光連捂耳朵的餘地都沒有,差點被這些雜亂的聲響震聾。
他看看夾著尾巴倉皇逃竄,卻被繩子限製在?三四?尺範圍內的小?白狗,才著實鬆了口氣?。
“要是?我腳下沒有踩實,隻怕這小?狗立刻就被汽車軋了過去,到時候還不成了毛氈子!”
他身邊還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帶著點惶恐:“毛毛!”
阿光還沒來及抬頭看看那人,隻見小?狗樂顛顛地跑來,蓬鬆的尾巴搖得像電風扇似的,沒心沒肺地在?那男子腳邊打轉,狗繩在?男子腳邊纏了好幾圈。
阿光見那男子穿著西裝褲子和皮鞋,小?狗看起來也名貴,知道定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他也沒多?想?,蹲下去把狗繩解開?了。長長的皮革繩子,隨手繞出兩個環,並在?一塊,遞到男子手裡。
“給您。”
“太謝謝了!”
那小?少爺比阿光略略低一點,年紀和他差不多?大,長得很俏皮:雙眉長長,眼睛像杏核似的,神色間還帶著股子稚氣?。穿著一身奶白的毛呢風衣,圍著條淺棕的圍巾,戴著頂圓溜溜的男裝帽子,活像是?小?狗的孿生兄弟——如果小?狗也是?雄的話?。
小?少爺看來還想?對阿光說些什麼,剛張張口,還沒來得及發聲,目光便轉了方向,帶著憤怒喊了聲:
“鞏季筠!”
阿光立刻把眉頭一皺,心裡就是?一沉。
“是?我大意了!”
上次,戲神仙改動了師傅的命運,把春興班打入鏡兒胡同?,名聲一落千丈,似乎已?經達到了目的,就沒有再?度出現。闊彆兩三年,阿光早就把警惕擱下了。
剛才這一場巧合,還沒有喚起他的記憶,真的以為這一切是?偶然發生呢。聽得一聲“鞏季筠”,他忽然就全明白了。
“戲神仙有可能是?我們?身邊的任何人。上次是?鞏季筠,這次沒準就是?小?少爺,我可不能再?糊塗了!”
這麼想?著,他眼神就變了。但表麵上禮數還得周全,鞏季筠那高跟皮鞋噠噠噠走到麵前,他低下頭,躬了躬身。
小?少爺當場就不乾了:“你認識她??”
鞏季筠有些意外,往這邊望了過來。
阿光坦然承認:“鞏大小?姐是?我們?大東家?。雖然沒見過,但聽說過名字,不敢無禮。”
鞏季筠名下產業多?了去了,聽到這個解釋,也不在?意:“嗯,大馬路上不用這麼客氣?。”
她?轉向小?少爺,嗤笑一聲:“我還當是?誰家?的狗這麼膽大,敢當街碰瓷,原來是?你啊,張紹祺。”
張紹祺雖稚弱,卻也不傻:“你少在?這裡陰陽怪氣?!明明是?你當街不守交通法規,橫衝直撞,驚了我的狗!”
阿光在?一邊,看著兩人唇槍舌劍吵個沒完,連那叫毛毛的小?狗,也幫著主人,對鞏季筠狂吠。再?看看路人,竟沒有被吸引,還是?照常走來走去,目不斜視,似乎完全看不見這邊的熱鬨。
他心知戲神仙定然在?這裡,卻不知是?兩人之中?的哪一個。
又瞧了會拌嘴,倒品出幾分不一樣的滋味,覺得挺有意思。
“嘿,老?是?有人可憐我過氣?了,我倒覺得我是?混出頭了。如今有個神仙,專門演戲給我一個人看,我可不得給個麵子,瞧個清楚?”
他把手裡提著的東西往上拽了拽,抱在?懷裡。
那是?件用皮毛做襯裡的棉袍子,算是?他最貴重?的一件衣裳,心愛之物。可也禁不住他從少年穿到青年,漸漸有些緊巴。一開?始套在?棉襖外邊穿,後來套在?夾袍外邊穿。今年他長個子實在?太快,隻能把這棉袍套在?薄薄一層中?衣外邊,還覺得短了緊了不少。
除夕守歲,他還是?硬穿著這件。和師兄弟們?搶紅包時,一個沒留神,就把襯裡那層扯壞了。全春興班圍著破袍子嘖嘖心疼了半晌,最後你湊一點,我湊一點,用聚仙樓剛發的壓歲錢隨了份子賠他,讓他找個鋪子把衣裳修好。
如今他心裡不敢放鬆,越想?得多?,越是?懷疑人生:
“難道扯破袍子的事?,也是?戲神仙的安排嗎?就為了讓我上趟街,遇見狗,踩了繩,逼停了車,看這兩個穿得好像外國人的家?夥,在?這裡吵架?
“……常聽人說神仙日子,今兒我就搞不明白了,神仙過日子是?有多?無聊?為一點破事?,繞這麼大圈呢?”
第79章 藍橋會
從鞏季筠和張紹祺的吵架裡, 阿光也把事情聽明白了。
原來,張紹祺的堂哥和鞏季筠從小定親,今年又按著?西式的禮儀辦了個訂婚儀式。
張紹祺是個留洋回來的新派子弟, 堅決反對包辦婚姻,就老是?衝鞏季筠撒氣。鞏季筠莫名其妙被小叔子白眼?,也一向沒有?好臉色。
家中私事,能在外人麵前吵得震天響, 簡直不合常理。隻有那戲神仙, 才喜歡這樣的安排。
阿光正尋思如何脫身, 隻見張紹祺一轉頭,把他帶上了。
“這位兄弟!你說說看!我都聽說了, 她還養著?一個不三不四的戲班子!唱些靡靡之音,特?彆腐朽落後!”
饒是?阿光聽了不少關於自己的閒話, 這種說辭也夠新鮮,足以引起他的興趣。
戲神仙不是?想要“巧”嗎?那就來個“巧”的吧。
“我就是?那個不三不四的戲班子裡的人。”他微微笑著?,“不想張少爺這麼惦記著?,倒讓人受寵若驚。”
張紹祺立時就啞了火。
鞏季筠這時候才正眼?看了過?來:“哦?你是?……”
“回?大?東家的話, 杜紅鵑。”
“哦!”鞏季筠抱著?臂,饒有?興味地把他從上看到?下, “我聽說過?, 聚仙樓大?掌櫃說你生得好, 韻味好,哪哪都好。如今一看……不過?如此。”
阿光扯扯嘴角, 表麵看是?笑了笑, 心裡卻是?想撇嘴的。
“聽聽, 戲神仙說話,就是?不一樣, 非得是?有?來有?去的。跟我一個犯不著?正眼?看待的戲子,也要交代一番來龍去脈,可真承蒙她看得起。”
無情仙化身的鞏季筠,對待阿光,總是?有?些發怵的。
畢竟是?顧影造出來的男主角,也有?幾?分顧影的聰明,能從微末處看穿她的安排。可是?比起顧影,他的應對更為直接,有?暴烈的一麵,有?浪蕩的一麵,忍耐的一麵……和她所想的性子總是?不一樣。
即使知道他所想,也不能判斷出他下一秒所為;不能全?然掌控,又期待他給戲文帶來變數。真是?步步為營,很傷腦筋。
可是?,她安排的劇情在這裡,也必須要推進下去。
方才說到?哪兒來著??
哦,對,貶損他的容貌身段不怎麼樣。
“阿——”差點又脫口?而出叫了阿光,“那個,雖然模樣也就是?中人之姿,但是?合用就行。我問你,家裡有?沒有?他這樣的衣裳?”
鞏季筠用手一指張紹祺。
阿光不卑不亢地回?她:“沒有?。”
“成,跟我走?吧。”
“去哪?乾什麼?”
鞏季筠似笑非笑地把他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回?來:“你們在戲台上,演什麼戲,不是?都有?對應的行頭?我要用你,當然不能讓你穿著?現今這套破長衫,好歹要做件褶子,配個腰裙——”
“嗬嗬,大?東家一副西洋裝扮,也從不來戲樓上座,想不到?對我們這行事還挺熟悉的。”
知道自己麵對的是?戲神仙,又領教過?她的本事,阿光也不害怕,也不客氣。
鞏季筠衝著?他一瞪眼?,他倒是?笑得更開懷:“再說了,我穿套這個,不正是?像戲台上的青衣麼?台上台下一樣窮困,那是?因為我自個兒沒本事,隻會唱粉戲討口?飯吃,掙不來金山銀山。可是?這跟大?東家又沒關係,大?東家用我,還管我穿什麼衣裝?”
噎得鞏季筠張不開嘴。
張紹祺在旁邊拍手大?笑:“哎喲,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懟她!再懟她!若是?顧忌她是?你東家,少爺我給你撐腰。”
這話說得不講理?,卻給鞏季筠遞了個台階。她瞟一眼?阿光,似笑非笑地問:“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們春興班欠我的,不該節衣縮食還我?”
“這錢是?怎麼欠的,大?東家心裡最有?數了。”阿光揶揄。
“行了,知道你有?怨氣。”鞏季筠拚命找補,“怎麼的?窮日子也該過?膩了吧?難道就不想唱上一次,就能掙二三十?塊大?洋?不但能給你們春興班還了欠款,你這身上穿的,嘴裡吃的,從此以後也都不愁了。嗯?”
“那敢情好,”阿光笑著?回?她,“倒不是?我們過?膩了,隻怕是?大?東家玩膩了,要換個玩法。大?東家好像不太喜歡《思凡》,我尋思您聽說過?《桃花扇》吧?要是?想看那樣式兒的昆腔戲,我也能演。”
鞏季筠從他的想法裡,就知道先前那些調整時間、改換情景的把戲,對他不起作用,也懶得再掩飾:“沒必要。你也學他濺一地血,忒慘烈了點。不用跟我客氣了,我是?真用得著?你,若這次能應付好我的差使,以後也不會待虧了你。”
阿光豈會和她矯揉造作?當場乾脆一禮:“我無非是?要足額的報酬,大?東家可要說到?做到?。”
“不就是?春興班這些人嗎?”鞏季筠不會放過?任何誇耀豪富的機會,一抬手讓司機呈上支票簿子,大?筆一揮簽上三十?大?洋,署名?蓋章,交給阿光。
“您倒真不怕我跑了。”阿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若是?孫猴子,我便是?如來佛。天涯海角,你——”鞏季筠把粉拳一握,“明白了?”
那怎麼不明白?
隻是?阿光有?自己的計較。
“縱使孫猴子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卻也好生大?鬨過?一場天宮,沒有?白來了蟠桃會。
“更何況,煉丹爐裡關過?七七四十?九天,還能煉出個火眼?金睛來。五行山底下壓過?幾?百年,漫天神佛還不照樣無可奈何?到?了最後,西行取經成佛,還能得到?個正果!”
鞏季筠自稱“如來佛”,他一樣不以為然。
“憑什麼做人就得曆三災八難?憑什麼她是?神仙,我就要戰戰兢兢?
“我這冷眼?看著?,倒是?她對我的顧忌更多。雖說不明就裡,可我也能用這個,正大?光明地換來我想要的。
“不過?,此時還不知道她究竟作何打算,就隻好先替師傅和春興班要了這些身家,讓她們能安全?退場,遠離是?非,在沽口?的某個角落好好生活下去吧。
“師傅,徒弟隻能孝敬到?這裡了。
“今兒才知道,您這些都是?為我受了連累。以後或許沒有?再見的機會,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他默不作聲,盤算了半晌。
鞏季筠倒不慌不忙,一直等在那。周遭的景、物、人,不知不覺中全?都靜止著?,天地間隻回?蕩著?阿光自己的心聲。
她明知故問:“準備妥了?”
阿光就知道,下一場戲近在眼?前。她沒有?什麼顧忌時,他才真是?要當心了。
於是?目光灼灼地答:“行了。”
眼?前一花,時間、地點,霎時改換。
燈紅酒綠,衣香鬢影。在華麗的西式大?廳裡,各色名?流或坐或站,彼此間親熱地交談著?。
阿光站在一條很粗的柱子後頭。兩根柱子中間搭著?根竿子,掛著?沉重的天鵝絨簾子,從中間一掀開,就是?個彆樣的出將門了。
他撫著?自己的臉頰,把眼?光往身上移。頭發和下巴都已經被修整過?了,身上並未穿原定的西裝,而是?件直挺挺、一色到?底的嶄新長袍,外罩著?件提花緞子裁的大?袖短褂。
鞏季筠站在他身邊,像曾經見過?那般,穿一件領子恨不得開到?腰上的絲光長裙。再看那一身的名?貴首飾!脖子上的珍珠串兒,手腕上的金剛鑽兒,戒指上的貓眼?兒,耳墜上的翡翠塊兒,把這麼暗的地方都照亮了。
阿光實在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乾嘛呢?”鞏季筠不耐煩。
他既然知道真相,她就已經懶得裝樣子了。
阿光摁著?她的肩膀,把她扳過?來,麵對著?自己。隻覺得女?子身體?僵直,似乎全?然沒料到?會有?這遭,臉上表情也不大?自然。
“瞧不出來,您還這麼怕我?”他知道摸著?了戲神仙的弱點,心裡一鬆,笑意盈盈。
“我會怕你?我——”鞏季筠抬手慢慢握拳,再次提醒他,什麼叫如來佛的手掌心!
“得了,佛祖,說正格的。”
阿光唱了這麼些年的戲,已經習慣了在戲台上就能起範,毫無羞恥地演出。麵對這戲神仙時,他便覺得身處台上一般。雖不知這感?覺是?從何而來,但可以用搶戲加戲的機會,試試戲神仙的深淺。
果然,每次他舉手投足之間,破了戲神仙的安排時,神仙都接不上戲,由他主導。
不過?,他也時刻放不下警覺。畢竟戲神仙就像是?他的大?東家,她能親自下凡來票戲,證明這戲一定是?非同小可。她不會在所有?事上都糊塗,他也不可得意忘形,失了本分。
“大?東家,如今雖說過?了年關,可是?還沒到?立春,身上的穿戴,依然是?要循著?冬令。你這衣裳質料太薄,首飾搭配不成套,也不合時,就這麼出去的話,隻怕旁人見笑。”
鞏季筠臉上一僵:“你又知道了?”
“沒吃過?唐僧肉,總見過?唐僧跑。”阿光溫和地笑著?,“長裙子大?氣簡潔,可您這首飾搭得太碎,不像那個意思。我看您前胸空檔大?些,不如使條長項鏈,相對地選個小些的耳墜。”
鞏季筠隨著?他的話,輕輕撫過?首飾,便有?相應變化。
阿光早知道她是?神仙,一點也不驚訝,繼續說著?:“首飾質地也得要成套的,珍珠顯柔和,金剛鑽顯銳利,端看您自己想要的意思。您這整身下來沒有?重色,不如合著?冬令時,配個深色的皮草披肩,把這鞋子也換換。”
鞏季筠依樣而行,雖然氣質拔高了一個檔次。想起她這女?主角和男主角,都沒少在衣著?裝扮上挑她的錯處,心情複雜。
“哼,看起來還行吧,算你識相。”
阿光雙眼?一彎:“我可是?剛拿了大?東家幾?十?塊錢呢,看在大?洋的份上,多看顧您一點,也是?應該的。”
鞏季筠不屑:“慣會胡說八道!你倆都是?一個德行!”
她稍稍一想,又笑著?補了一句:“不過?,等她見了你這浪蕩的模樣,看她會怎麼想。”
“誰?”
阿光雖然隨口?一問,但在心裡,已經浮上了答案。
鞏季筠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覺得領口?泛上些暖意,低頭一看,自己領子、下擺、衣襟、袖口?,都加上了一圈毛滾邊,和她的披肩同色同質。
這兩套衣服,雖中西樣式不同,但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戲台上所說的“對帔”,也就是?妻夫一體?的整套打扮。
“鞏季筠,你……”
阿光還沒來得及問個清楚,隻見鞏季筠臉上泛起不懷好意的神色,嘴唇一翹,把他胳膊一挽,掀開絲絨窗簾,帶著?他走?了出去。
硬跟皮鞋,踩在大?理?石台階上,噠噠作響。大?廳裡的綠女?紅男,都暫停了交談,抬起頭來望著?兩人。
有?人微笑,有?人招手示意,有?人意味不明。
那其中,一個穿著?騎兵儀仗禮服的年輕女?子,把目光停留在兩人的衣裝和手臂上,眯了眯眼?睛。
阿光頓時愣住了。
忽然重逢故人,隻見昔日的少女?容顏長成明豔動人的模樣,難免心頭鹿撞,把多年刻意壓製的相思染成霞光,衝上雙頰。
隻見顧影的目光,從他和鞏季筠互相挽著?的臂彎往上移,似乎是?惱得很了。隨後,眼?光和他一觸,便帶著?怒色猛然轉過?頭去,再不回?顧了。
“影子……”
阿光心裡發急,顧不得台階涼滑,隻想快些邁步下去,好到?她身邊解釋兩句。鞏季筠卻收緊了手臂,低聲笑著?:
“急什麼?沒見她那眼?神,和她腰間的馬刀?要是?把這好好的一出《藍橋會》演成了《獅子樓》,那還怪可惜的。”
第80章 鳳儀亭
聚會的主角漸漸到齊, 西洋樂隊奏出優雅的樂聲。
阿光是?第一次來這種場合,站沒地站,坐沒地坐, 隻覺得手腳都不自在。他好不容易見著顧影一次,自家不適意,就頻頻地拿眼光掃她。
顧影背對著這邊,正在和人講話。態度並不很熱絡, 離旁人總有一點?距離, 脊背始終挺得筆直。
鞏季筠要的就是這效果, 見阿光看得出了神?,就側過頭?來, 湊在他耳邊低聲說:“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其實顧影她呀……”
阿光正豎著耳朵仔細聽, 忽而一聲年輕的嗓音從背後響起:
“哎?你不是?……”
他轉過身來,就看見張紹祺那張娃娃臉。
“果然是?杜大哥。”笑嘻嘻地搭了話,一轉臉,又是?惡聲惡氣, “鞏季筠!這平州城裡,怎麼哪哪都有你!”
鞏季筠對這小子也沒有耐心:“我還覺得哪哪都有你呢。男孩家不在家裡老實待著, 成天瞎跑什麼?這是?你來的地方嗎?”
“你能來, 我怎麼不能來!”張紹祺瞪起眼睛, 卻一點?也顯不出氣勢來,更像他養的那隻虛張聲勢的小狗了。
阿光隻是?覺得怪:“戲神?仙明明很不喜歡張紹祺, 卻也管不住他。可是?, 她?都做了神?仙了, 怎麼還不能事事如意?”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隻聽皮鞋跟清脆敲擊聲近了, 從張紹祺的旁邊來了一人,衝鞏季筠笑了笑:“鞏大小姐。”
再一轉臉,向阿光也笑了笑:“這位是?……鞏小姐的男伴?”
“大姐。”張紹祺頓時乖了起來,“我來給你們介紹。這是?梨園名伶杜紅鵑;杜大哥,這是?我大堂姐。”
張家在大清朝末期的那幾年,也是?鼎盛過一時的。雖然現在是?新?時代了,但那門閥大族裡,累世的財富和名聲,也不是?尋常富戶可以比的。
阿光急忙躬身行禮:“見過張大小姐。”
張大小姐麵上笑容不改,卻沒吭聲,連眉毛也不動一下,轉身直接和鞏季筠說話了。
張紹祺見狀,臉上一紅,扁了扁嘴,扯了一把阿光的胳膊,小聲說:“杜大哥陪我去陽台坐坐吧。”
拉著阿光,走了幾步,他才小聲解釋:“杜大哥,不好意思,我忘了我姐……她?平時不怎麼看戲,可能不認得你。”
怎麼會不認得呢?
春興班狀告鞏季筠,又被鞏季筠以錢財收服,扔到鏡兒胡同去教訓,這可是?轟動一時的新?聞。
可是?,阿光心裡並不覺得難過。
在前?朝世家的眼裡,鏡兒胡同是?賤民?之?地,那裡的戲伶們,更是?不堪掛齒。張紹祺肯紆尊降貴,那是?看在他幫過毛毛的份上;張大小姐是?人上人,對他視若無?物,已經算是?客氣的。
張紹祺對這事比當?事人還上心,囉囉嗦嗦找了一堆理由,解釋了半晌,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阿光聽明白了:無?非是?這個留過洋的孩子,覺得姐姐古板驕傲,但一時說不通道理。
這是?她?們張家姐弟之?間的事,怎麼也輪不到他這戲子來說嘴,聽著有點?尷尬。幸虧張紹祺說著說著,就轉了彆的話題,倒是?沒有太糾結,這才讓他悄悄鬆了一口氣。
說話間,倆人已經走到大廳邊角。隻見那擺著長桌,桌上放了托盤,內有不少精致的點?心;又有些玻璃杯子,盛放的大概是?西洋酒。
張紹祺拿了兩個大盤子,自己捧著一個,給阿光遞過去一個,見到愛吃的小點?心,就拿了夾子,揀上一兩對,和阿光平分。點?心裝好了,放下夾子才發現,自己拿不了兩杯果汁,在桌上、手裡,顛來倒去好幾遍,也沒整明白。
阿光看著,抿嘴一笑:“我給您拿著盤子吧。”
張紹祺不太放心:“可以嗎?會不會太重?”
阿光伸手來接,他才如釋重負,輕輕把盤子遞過來,鄭重地說了聲:“謝謝!”
阿光又被他逗得一笑:“是?我要?謝謝張公子。我第一回 來這種場合,若沒有您帶著,我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沒什麼好做的。”張紹祺經驗老道,捧著果汁帶路,往大廳角落的座位走去,“她?們女人家聊天的時候總是?要?支開我們。隻要?看她?們聊上了,我們就吃吃喝喝。待會如果有人要?跳舞……哎呀。”
“怎麼?”
“我家大人都不許我喝酒,好不容易在外邊玩,沒人管我,應該去拿一杯香檳,嘗嘗滋味!”張紹祺把手裡的果汁放在桌上,“給你也拿一份!你等?等?,我就來!”
阿光還沒聽懂,那所?謂“香檳”是?什麼好東西,隻是?見張小少爺和脫了韁的毛毛一模一樣,嗖一聲竄回了場地裡。他忍不住一笑,把手裡的盤子放了下去。
剛想坐下慢慢等?人,忽然,身側伸來一隻手,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光吃了一驚,把胳膊一抬,正想甩開。仔細一看,見那人袖口是?灰藍色的,鑲著兩顆明晃晃的金色扣子。
既知道是?顧影,他哪有不樂意的?也不抬眼,也不掄胳膊,卸了力?道,垂著眼皮,隨著她?牽引的方向就跟了過去。
軍裝禮服布料硬挺,人穿在這衣裳裡麵,時時都是?挺拔的姿態。到了陽台的角落,她?轉過身來,麵上也再不是?少年時的柔和神?色,而是?一臉冷硬嚴肅。
“幾年不見,跟了鞏季筠了?”
“我……”阿光也不知道怎麼解釋。
他總不能說,這鞏季筠是?個戲神?仙,把他放在眼皮下看著,不知道唱的是?什麼戲吧?
顧影口氣平靜,眼神?在阿光的衣裝上流連著,嘴裡說的話慢悠悠的,頗有些個玩味的意思:“跟了她?,眼下倒也是?條好出路。隻不過,幾年以後會怎麼樣,就不太好說了。”
聽她?一副篤定的口吻,阿光心裡就窩了火。
“我便?是?跟了她?,又能怎麼樣?您是?我們家誰啊?管得著嗎?”
“沒錯,我還真管得著。”顧影臉色更冷了,“你以為憑鞏季筠自己,就能手眼通天,把你師傅她?們放出城?”
阿光眼色閃了閃,顧影嘴角一勾。
“她?和你怎麼說的?”
阿光瞥開眼神?:“說什麼?”
“她?是?不是?說,如今李大帥兵臨城下,平州城裡馬上要?打起仗來,隻有她?能保你師傅和師兄弟們平安出城?”
“若隻有這話,唬不住我,也唬不住我師傅。”阿光心裡也有點?怨氣,“我辦事有我自己的打算,跟您不挨著!”
“這話可不對。”顧影態度不見喜怒,隻是?淡淡的,“大帥三天前?下了密令,平州城隻出不進。憑她?的本?事,弄出去一兩個人倒是?不成問題;春興班這麼些個人口箱籠,是?要?走程序的。”
“走您跟前?了?”
“那可不?大帥的文書都過我的手。是?我見春興班的字樣,才蓋了章,我派人護送到運河上,眼看她?們坐上了船——送人送到底。隻是?沒想到,春興班都走了,你卻沒跟著。”
顧影盯著阿光的眼睛,說全了經過,又補了句:“我說這個,是?好心提醒你,彆燒錯了香、拜錯了廟。”
阿光冷冷一笑,雙臂環在胸前?。他如今個子長高,挺直了背和顧影說話,還得稍稍垂下眼皮。
“拜什麼神?佛,那是?我自家的選擇。怎麼的?您酸了?小時候接過我幾次彩球,真把自己當?薛平桂了?指望著我也守身如玉、苦守寒窯,等?您十八年後榮華富貴地回來,看見我在武家坡挖野菜,您才滿意?”
“瞧瞧咱們紅角兒,說的什麼話,活像是?吃了槍藥了。”顧影雖調侃著,臉上卻不見喜色,“就算你三貞九烈,像那杜微十郎一般,可保不住你跟的人是?那破落戶李甲呀。”
“若是?旁邊廂沒有個孫富,非要?把好好的小兩口給捅散了,還能過上幾年快活日子,不至於在船上就沉了百寶箱。”阿光沉著臉,拿話頂了回去。
眼看顧影臉上似笑非笑的,像個遊刃有餘的模樣,他心裡平白湧上一股委屈。怨氣到了喉嚨口,就化成怒火,連舌頭?都燒熱了。
“顧影你個沒心肝的!方才我即便?是?搶白你,也是?拿你比唐王。你倒好,上來就把我比杜微。我倒是?想爭口氣,也沉個箱子給你看看,可惜了,沒錢!”
顧影“噗嗤”一聲笑出來:“得了,總算不是?陰陽怪氣了。”
阿光聽她?這調兒不似從前?,油滑得討厭,也懶得再多?說。白她?一眼,轉臉就要?回座去。
剛一動身,手腕又是?一熱,一緊,被她?拽住了。
從軍幾年,昔日拿筆的手,如今有了握槍的力?氣,穩當?,乾燥,貼著那段白皙手腕,一點?一點?強硬地往回收。
這不容置疑的霸道,若是?換成了彆人,隻怕討不了好。可知道是?她?,阿光即便?有一身的勁道,也舍不得衝著她?,倒被這麼一寸一寸扯了回去。
顧影看著他退一步,臉上的笑意就多?一分。
待把人拽回到跟前?,柔著嗓子,輕輕說了句:“阿光,你轉過來,看看我。”
阿光就軟了,連手腕也鬆鬆地垂下去,再沒力?氣和她?鬨了。
他心裡有點?埋怨自己沒出息,卻神?使鬼差地找借口:“都吵了這麼久,還沒見過她?好好地笑上一下。”又覺得從胸口裡往喉嚨上泛著一股子癢癢,沒法子消解。
他抬手捂著嘴唇,壓低聲乾咳兩下,清了清嗓子,垂著眼看她?。
顧影果然是?真的笑了。眉眼彎彎,抿著嘴唇翹起嘴角,像是?小時候倆人並排坐著,嘴裡含著糖塊,細細品著的模樣。
“彆惱,知道你是?身不由已。我這不已經回來了?隻要?你的一句準話,告訴我你不願跟她?,我今晚就能帶你走。她?不過是?個乾女兒,在大帥眼前?也沒見得有多?重要?,自然奈何不了我的。”
這幾句話,忽然把阿光點?醒了。
怪不得戲神?仙肯放過師傅她?們,原來是?打定主意,用他來釣著顧影。可是?,他原本?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男兒,顧影隻需看他一眼,就看透了。
戲神?仙說了,大夥都在她?手掌心裡。若是?她?看不到她?想要?的,隻怕是?她?會再調一次時間,換一些因果。要?是?她?發了狠心,把好好的顧影調個缺胳膊斷腿,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他得防著點?,對顧影遠著點?,大概她?就能安全點?。
想著這話,他就趁自己心裡還沒來得及難過,板起了臉。
“您這信誓旦旦,我卻不敢當?。我願不願意跟誰,看不看得上誰,不勞您老動問。
“看您如今也是?大帥身邊的紅人了,勸您一句,彆太張揚。她?鞏大小姐紅了這麼些年,不比您有資曆?在平州城裡不比您的根基深?您憑什麼就和她?對鑼對鼓呢?就為了搶我?
“我尋思,我可沒有貂蟬的命,攪合得你們姐妹離心,滿城風雨的。您呐,該忙什麼忙什麼去,不用瞎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