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驚豔
平州城裡?, 初春的天氣?,比往年冷那麼一點兒。快到晌午了,偶爾吹過一陣風, 還叫人直哆嗦。
就在城隍廟前的小胡同中段,拐角,有一爿臨街的小小鋪麵。
遠了看,門口花花綠綠;近了看, 氣?氛冷冷清清。招牌掛得很低, 一片黑黢黢的木板上淺淺刻著“壽衣”倆字。原本還塗了點兒黃漆在上?頭, 時?間長?了,掉了一半, 幾乎看不清楚。
前幾天風大?,今兒個太陽倒好, 顧影就拿了條矮凳,坐在門口紮紙花。
家裡?就這麼點大?的地?方,住的人就這麼三口子,饒是她手裡?特彆熟練, 可還沒紮得小半筐,她舅舅顧嘉年就從後麵那屋找出?來了。
“你給我?放下!用不著你的!”
“舅舅, 您最近可太奇怪了。從前您也總讓我?幫著家裡?乾活的, 怎麼現今突然不讓了?”
“從前是從前, 現在是現在!”顧嘉年上?手就去奪那破筐子,“你舅媽費了那麼大?勁兒, 托人跑關係, 也得把你送到?洋學裡?去, 還不是要你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你可倒好, 成天得了空還是捆竹篾,紮紙花的,眼看要考中學了,難不成中學還考這個?看你這樣,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就不能?上?心點?”
顧影護著筐子不讓他拿,隻是好笑:“舅舅哎,您在這街坊上?掃聽掃聽,誰不知道我?影子丫頭是壽衣鋪的孩子?我?這從小給您打下手,也長?到?十四五歲了。怎麼的?才上?幾天洋學,我?就成了什麼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這也碰不得,那也摸不得呀?”
顧嘉年白她一眼:“臭丫頭,你舅舅這壽衣鋪子是什麼好東西不成?我?可不盼著你接手這鋪子,想的是你能?識文斷字,將來坐在辦公室裡?當個文員、□□的,吃上?公糧,才不枉我?們現在下功夫。”
顧影笑嘻嘻地?犟嘴:“我?舅媽說?了,工作沒有高低貴賤,都是社會?的一員!”
“哈!聽她胡說?八道呢!要是她真覺得沒有這些個高低貴賤,何必巴巴地?跑去討好這個,討好那個,送您小祖宗去洋學啊!”
倆人正鬥著嘴,從門邊款款走來一個穿著棉袍子的女子。頭發盤得緊緊的,一看就知道,是個麻利人。
這就是顧影的舅媽程萍。原先是個穩婆,因為出?了名的手腳利索,被西醫院招去做了個護士。
“我?剛走到?胡同口,大?老遠就聽見你倆又貧嘴呢。一個二個講歪理,還拿著我?做筏子?”
顧影抬頭笑笑:“舅媽!”
顧嘉年也笑了笑:“我?去把飯盛出?來。”
程萍在醫院裡?講究慣了,每次回家都不敢碰任何東西,非得把手洗得乾乾淨淨,專門換一身衣裳。等?舅侄兩個把活計放下,飯菜擺上?,她剛好也收拾完了,一家人坐下來吃午飯。
顧嘉年可算是找到?了靠山,細細數落一番顧影的氣?人處,帶著點無奈,卻?不容推辭的態度:“媳婦兒,你也說?說?她。”
程萍問:“影子,功課做完了?”
顧影剛把一塊窩頭掰開,還沒來得及啃,聽了這話?也是不服,一手捏著一半,瞟一眼舅舅,再對著舅媽求援:“可不是嗎?非但是做完了,還得了先生好幾個‘好’字。先生說?,我?呀,十拿九穩是要被聯名推薦,升學去平京中學校的了。”
“我?們影子真爭氣?。”程萍笑眼彎彎。
“爭氣??我?看是生氣?!”顧嘉年不大?滿意,“我?們小時?候也是上?過兩天學的。我?們先生說?了,學海無涯苦作舟。她這樣哪像下了苦功夫的?隻憑著一點小聰明,可長?久不了!”
“嗯,也得聽聽你舅舅的。”
一大?一小也聽出?來了,程萍完全是個和稀泥的態度。
那可不行。一家子隻有三口人,兩個意見相悖,就得爭取到?這寶貴的一邊做同盟。頓時?嘰嘰喳喳,一個吵,一個犟,一個笑個沒完。
晌午過了,顧嘉年正想著回房間眯一會?,讓顧影不準管家裡?這些小活,多溫溫書。
這次他可發了狠心,揪著顧影的衣領子,扯到?大?姐和姐夫的牌位跟前,說?:“給你親娘保證一下,你一定要好好上?學,考中學校,大?學校,將來出?人頭地?!”
顧影當然知道他是恨鐵不成鋼。雖然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但眼看他一臉堅決,知道舅舅是把整副心思全放在她身上?,真心實意想她好。她就沒心思頂嘴了,乖乖應一聲:“我?這就溫習去,您放心歇著吧。”
眼看她舅舅進了屋,放下門簾,掩上?窗戶,她就拿了本書,坐到?門口去讀了。
眼神的餘光裡?,看得一些行人偶爾來去,她隻當沒看見,捧著書默默讀著。
忽而眼前衣角一閃,嘩啦啦一陣響動,叫她愣了愣,這才抬起頭來。
隻見是個過路的陌生女人,穿的衣裳倒好,隻是洗了又洗,顯得挺破舊。手裡?緊攥著一個小男孩,約莫十二三歲,伸著白生生的小手,還沒來及收回去。
這一看,也知道個七七八八。
大?概是這小男孩不肯跟著女人走,伸手抓了一把路邊的東西,想要停下。不曾想路邊拐角是壽衣店,門前放的都是花圈,輕得很,他一抓沒能?停下,反倒撂下一大?片去。
那女人不得不暫停下腳步,對著顧影賠禮:“不好意思啊!”一轉頭,又有些恨恨地?瞪了男孩兩眼。
顧影心說?:“這可彆是遇上?了拍花子的,正在拐賣小孩兒呢。”
她仗著方才動靜大?,惹了幾個過路人也看過來,壯著膽子,提高了聲音,問那男孩:“你怎麼回事?你認不認識她?”
那男孩縮了縮肩膀,抿著嘴,卻?是點了點頭。
“你這小孩兒,說?什麼呢!”女人明白這其中意思,一時?也有點生氣?,“我?是他姑姑!親姑姑!”
這麼一嗓子出?來,路人聽說?是家務事,也就縮縮腦袋繼續走路,不再往這邊瞧熱鬨了。
但顧影總覺得這事兒透著股子不對,特彆不放心,趕上?一句:“那他怎麼不願意跟您走呢?”
“你小孩兒家懂什麼?”那女人不耐煩的轉過頭去,“在家說?好了出?門聽話?,這才走幾步路,就摸人家店門口的東西!就知道惹禍!”
男孩衝著顧影的方向轉過來,卻?垂著眼不敢看她似的,聲音細細的:“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故意的。忽然一拐過彎來,我?腳打滑了,就想著扶一下……”
他解釋得有點牽強。顧影卻?也沒從這話?裡?聽出?來更多求助的意思,自家也有些犯嘀咕。
那自稱姑姑的女人,態度也軟了點:“小孩兒,你看看你家東西沒碰壞吧?實在不行,我?賠錢給你。”
顧影擺擺手:“沒事沒事。都是些紙紮的東西,碰不壞。你們走吧。”
女人沒再說?什麼,又扯著男孩,匆匆往胡同最深處走過去了。
顧影小心地?抬起那些倒地?的花圈,仔細檢查有沒有碰破了邊角,剛檢查清楚,又過了不多大?會?兒,隻見那女人又從胡同深處匆匆地?走了出?來。
她一拐過牆角,顧影就看見了,她走過去時?是倆人,回來隻單獨一個人。便心裡?一緊,大?聲喊她:“哎!你帶著的那小孩兒呢?”
女人肯定聽見了,卻?把衣領往上?拉了拉,腳步走得更急。
顧影心說?:“不好了!”趕緊跑出?去追上?幾步,忽然想起舅舅他們在午睡,鋪子裡?沒人,不敢追得太遠,又高聲連連喊了好幾下。
女人聽了她的聲音,簡直像是聽了催命的鼓,幾乎要腳步離地?,一眨眼就跑過了胡同口那顆大?楝樹,顧影就再也看不見了。
顧嘉年和程萍被她幾聲大?叫吵醒了,顧嘉年披著衣裳出?來看看,隻見顧影一臉著急。
“怎麼了?有小偷?”
“舅舅!我?剛看到?有個路人不太對勁……”顧影簡單說?了一遍。
“你說?她兩個人進了胡同底,一個人出?來的?”顧嘉年忽然被擾了休息,腦子渾渾噩噩的,一時?沒想到?。
他站在原地?,又皺著眉想了想,有這麼點印象:“咱們這胡同底,有個三進的大?院兒,之前沒人住,後來好像是賣給了一家唱戲的。搬家過來的時?候,我?看是帶著幾個徒弟呢。會?不會?是人家把孩子送去學戲,沒想到?被你撞見了,還當個事在這兒喊,怪不光彩的。”
“那我?去看看!”
顧影一句話?丟在這還沒落地?,人就往胡同底跑。
還沒到?跟前,遠遠聽得有女子呼喝聲。
“紮穩!蹲住了!”
再近些,聽得裡?麵許多腳步聲,匆匆忙忙的,似乎有人跑跳。
到?了近前,隻見黑漆的兩扇大?門敞開著,前院裡?果?然有些半大?孩子在練功。
顧影一看,就覺得她舅舅說?得應該沒錯。可是她非親非故的,這麼莽撞來找人,不像那回事。要說?彆找了吧,她心裡?莫名地?擱了這一茬,不研究個清楚,卻?也不太甘心。於是站在門邊,探頭探腦,半晌不知道從何說?起。
裡?麵孩子看到?了,抽空跟她打招呼:“你找誰?”
顧影這才發現,這裡?麵揮著水袖的、跑著圓場的、翻著跟頭的,生旦淨醜,男女老少,都是一水的男孩子。
“我?打聽一聲,”她這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剛才,有沒有個女的,領個小男孩——這麼高,生得細白細白的,小手特彆好看,眼睛也好看。”
聽得幾個男孩“噗嗤”“噗嗤”就笑出?了聲。
“這可怎麼的?他前腳才寫了字兒,入了科,還沒來得及學半句戲呢,立時?三刻就有大?主顧要來捧角兒了!”
第72章 桑園寄子
幾個男孩正嘻嘻哈哈, 後院傳來一個中年女子嚴厲的聲音。
“誰在偷懶?”
剛才遠遠的聽不真著,近處一聽,嗓門雖然不透亮, 可真厚實!一聲喊出來,賽過獅子吼。
顧影哪會知道?這家的師傅,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雁芙。
想當年她二十幾歲的年紀,在沽口駐下?了碼頭?, 唱念做打無一不精, 最工武生, 曾經以一出《挑滑車》震動了八方來客,傳了十餘年的佳話。
如?今她退下?舞台, 開了科班,雖說?嗓子顯老了, 可身手還是當年的硬功夫。真要訓誡起徒弟來,那動?靜,絕非等閒。
男孩們急忙屏息,迅速各歸各位。甩袖的甩袖, 吊嗓的吊嗓,紮馬步的紮馬步, 似乎從沒和顧影說?過半句話。
俗話說?捉賊捉贓, 王雁芙一走出來, 沒抓著現行的搗蛋鬼,手裡抓著的那根藤條也就沒落下?去。她隻是甩開了眼色, 瞟一眼這滿院的黃毛小子, 把這裡麵一個一個記在心裡, 留著等回頭?細算。
巡到門口,正看見顧影站在那。
“請問, 有事?兒?”
顧影這會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了,倆手扣在一塊,指甲把手心撓得都麻了,才定住神,又說?了一遍:
“您這兒是不是剛收了個徒弟?這麼高,白生生的,小模樣……清秀,看著挺乖的。”
王雁芙反問:“您這是……家裡人?”
“啊,我不是他熟人,”顧影急忙解釋,“是我剛才看見個女的,領著一秀氣的男孩往胡同裡來了。不一會兒,隻見她走了,不知道把那男孩撇到哪去了,就一時?好奇,過來打聽打聽。”
王雁芙笑了笑:“小姐,你心好。”
顧影急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我哪是什麼小姐,不過是拐角那邊壽衣鋪子家的小孩。”
說?了幾句,隔開一二?進院子的那扇影壁牆後,轉出一個瘦伶伶的男孩來。
可不就是剛才看見的那位?
他一臉怯生生的神色,手腳不知道往哪擱,蹭了幾步,險些撞了正在練功的師兄弟。有倆仨性子活潑的,小聲提點他一句:“師傅在門口呢!”他點頭?小聲道了謝,急忙加快了步子,小跑過來。
“師傅,安置好了。”
抬頭?看見顧影,麵上就是一呆,趕緊又瞥開眼神。
“這……還真是……”顧影賠了個笑,鬨了個大紅臉,自家不好意思極了。
她看看王雁芙,看看那男孩,心裡頭?不知道哪處悄悄地發癢,莫名?臊得慌,卻又不難受,倒像是偶爾吃塊糖果,舌尖上都泛著些甜絲絲的味兒。可也不好多留,喊了聲:“不好意思,打擾了您呐!”轉頭?就溜了。
那男孩立刻抬頭?去看,眼神剛追著她,才眨了一眨,就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場合。小臉微微一僵,又把腦袋垂了下?去。
王雁芙在旁邊一直看著他,從影壁牆那裡轉出來,到往前跑這幾步,再到對上眼神,後來到目送和收斂心思,心裡就有了數。
“小模樣秀氣,舉手投足的氣派,還真是有股子風流韻致。就練旦角吧。”
一張紙入了科,一句話入了行。王師傅在短短一會的時?間裡,定了一個人的終身,看似很隨意,卻有著多年的經驗在裡頭?。
“眼下?另一件,你叫什麼來著?”
“回師傅的話,賴光英。長輩呼號,叫阿光就行。”
王雁芙聽得一笑:“倒是響亮,乍一聽,還像個大家出身的女孩兒似的。”
她一麵咀嚼著這副姓名?,一麵說?給阿光聽:“要入旦行,還得起個相應柔和些的名?兒來。隻是你這個姓……賴,賴……真是不好搭配,不如?就去掉。”
阿光低下?頭?,抿著嘴不吭聲了。
“舍不得了?”王雁芙笑了笑,“我看你也不像個貧苦出身的孩子,少不得再給你說?講說?講。”
阿光輕輕“嗯”了一聲,抬頭?望著師傅。
王雁芙把他領到門邊下?馬石後的角落裡,溫和地給他講著:
“你從前不知道這行,可總也看過戲,是麼?
“你彆看侯教主、胡大王、柳大奶奶這些進過宮的名?伶,她們出入有汽車,住的是大院子,看起來也是富貴人家。可那些個都是虛的。真論起來,咱們梨園行,那是下?九流裡頭?最賤的了。
“雖然說?那城外駐兵的李大帥,也都經常捧戲,燕大的甄教授還在報紙上寫文章,一誇一整個版麵,說?什麼‘藝術家’的,但是咱們自己得知道,咱們這行,身份和她們根本沒法比。
“在大清朝的時?候,咱們一人從藝,三代不能?考科舉呢!花街柳巷的堂子裡,有想點咱們過去唱一出的,咱們也得應了。去到了,還得管那些相公們叫一聲叔叔。
“阿光,這樣的身份,你還想留著你的姓氏啊?
“雖說?你是個男孩,上不了族譜。可總有那麼一天,人家閒了,想起來了,要拿你當個樂子了,問起來你的出身,你說?什麼啊?莫不還像今天這樣,跟師傅說?‘我是前朝京師……’”
她話還沒說?完,阿光就拚命地搖頭?了。
他倒是想回話,可是還沒說?話,眼淚就吧嗒吧嗒流了一襟子。
王雁芙淺淺歎了口氣。和教戲時?的嚴格相比,在平時?的說?話間,她都會儘可能?地態度溫和一些。可語氣再溫和,現實總歸是現實,還得讓徒弟自己去接受才成。
認命,才是學戲的第一道門檻。
誰不是這麼過來的?
戲唱得多了,人生起落都熟悉在心,看一眼也就懂了。阿光背後的故事?,無非是家裡落難,明珠蒙塵的俗套。
可惜就可惜在,那小姐蒙難,總有公子在後花園裡私會一場,表表衷情?,送包銀錢。公子若是落難了……
或是玉堂春,或是陳三兩,或是王美郎。人家把他丟到風塵裡,哪天看到他不順眼了,拖過來當個墊腳石。一道官司勾下?來,屈打成招,秋後問斬,又能?到哪去尋個小姐來搭救他呢?
得虧了他這姑姑,還真是親姑姑。來之前也打聽過了,隻有她王雁芙的“春興班”是收容男孩家學戲的所在。
唱戲是苦了點,可是,至少是憑本事?吃飯,或許還能?有個出頭?之日,有那麼一星半點的盼頭?。若真是那狠了心的親戚,把個好好的男孩子家,送到鏡兒胡同那邊的相公堂子裡去,那才是真的絕了生路。
但凡有法子過下?去,誰又會這麼撇下?個半大孩子?他有知覺了,有記性了,將來難免恨上他姑姑一輩子。
話說?回來,那戲台上的貞烈男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到將來在世上磋磨了一輩子,也讓人意難平……
王雁芙的徒弟多是苦出身,若不找碗飯吃,立時?三刻就要餓死,倒顧不得名?聲什麼的。阿光這樣的孩子少,可就是因?為少,才顯得格外招人心疼。
她靜靜地看著阿光哭。過了一陣子,小孩漸漸的也不怎麼掉淚了,她心裡還是怪難受的。
“唉。總歸是寫了字,我也點過頭?的,就彆想那些假設了,好好把孩子帶起來。”
往常科班的弟子,到了學出戲來,該上台演出了,師傅才給選個藝名?叫起來。王雁芙一打眼看見了阿光,心裡就知道,這孩子有些天分?,可能?唱出些名?堂。眼下?想到起名?,琢磨一小會子,也就有了個主意。
“阿光,給你討個大紅大紫的口彩吧。”
“嗯。都聽師傅的。”阿光聲音還有些哽咽。
“你見過杜鵑花嗎?開在山上,冬天的時?候一點也不顯眼,好像枯枝子似的,人人都覺得它?死了。可是到了春天,風一吹,一下?子漫山遍野都是紅彤彤的。咱們阿光,要是也能?這麼紅,該多好!”
濕漉漉的眼睛,帶了點希望的神色,望著師傅。
王雁芙笑著合計:“紅杜鵑……唉,不行,太?平常了。不如?,就把這杜字當姓,紅字卡在中間,叫杜紅鵑!”
戲伶們一般也沒念過書,戲本子口口相傳,傳訛了的不在少數,普遍文化都不高。能?想起這樣的名?字,也就是王雁芙對新?來的小徒弟最大限度的祝福了。
阿光就跪下?磕頭?,軟軟地說?:“紅鵑謝謝師傅賜名?。”
王雁芙十分?滿意他這禮數周全的範兒。笑著受了禮,扶起來拍打拍打衣裳,就把他領回去,跟徒弟們這麼介紹了。
師兄弟們大都是年齡差不多的孩子,一口一個鵑兒就叫了起來。王雁芙見他們處得不錯,也挺滿意的,叫來年紀最大的師兄,來給他講一些基本的行動?坐臥等動?作,即刻就練了起來。
一晃幾個月過去,阿光不知不覺竟學了一折《起解》。
王雁芙挺高興:“找機會試試吧!”
這便改了身行頭?給阿光穿了,又在茶樓裡掛了個水牌,請了自家師姐妹來春興班教了幾天,單獨給他把這折戲磨好。
其實這一切都很倉促,一招一式,一舉一動?,阿光還沒有全然咂摸過味兒來,就懵懵懂懂地站在了出將門上。
師傅一聲:“走!”他就像平時?晚上練的那樣,跟著燈光最亮處走,把這些天日日都掛在嘴邊的一折戲,一板一眼地演了出來。
下?了戲,王雁芙就更高興了。
一般新?人初登台,總是會有點緊張,忘了詞的、劈了嗓子的、被人喝了倒彩的、慘遭退票的,大有人在。而阿光這回登台,雖然不太?靈動?,好歹是一個錯也沒有,全順下?來了,已經比很多人都強了。
再者說?了,阿光模樣俊俏,扮上戲就更好看。玉堂春在這一折裡楚楚可憐的做派,他並不用?太?多揣摩,隻要好好唱下?去,就對味。
果不其然,阿光唱了幾天,越來越順,連帶著茶樓的生意都好起來了。附近幾條街的街坊,隻要有閒空,必定來聽兩聲杜紅鵑的《起解》。茶樓二?掌櫃給春興班分?紅的時?候,也是喜笑顏開,恭喜著王雁芙收了個好徒弟。
第73章 彩樓配
不知不覺, 冬天到了。
胡同?口高大的楝樹上,葉子早掉乾淨了,一串串成熟的楝豆已經半乾, 密密匝匝掛在樹梢上。
這是整條胡同第一個亮起來、暖和起?來的地方。顧影看了會書,縮著肩膀,朝手心嗬氣。清晨的薄霧還是有點冷,那嗬氣冒著白煙, 剛到手心, 熱乎勁兒也就散了。
此時從胡同?裡頭, 嫋嫋婷婷走出來一人。苗條身材,捏著條手絹兒, 挺著背,繃著腰, 步子細碎。行動裡帶著股子說不上來的意味,像長了鉤子似的,在顧影心裡撓了撓。
奇了怪了,這麼個情?景, 怎麼就百看不厭呢?
最絕的是,她第一回 見到阿光練這步法, 就覺得似曾相識。這一年下來, 看過不知道多少次, 回憶過不知道多少次,卻著實地想不起?來。
等人到了切近, 她就把那些玩味心思暫時放下來了。
想起?他剛練踩蹺的時候, 整天走得歪歪扭扭, 腳趾磨破了,總是滲著血, 還得繼續練。好不容易長起?一層皮,再練時又磨破。如今走得這麼順暢,真不知道是腳好了,還是疼習慣了。
她心裡怪不好受的:“哎,你如今都練了多久了?我眼看著,這蹺都要長在你腳上了似的,怎麼還得成天的練?”
阿光到了胡同?口,就得圍著樹,走上十來圈圓場。這倒不耽誤他講話,畢竟在戲台上,還得邊走邊唱呢,早就用熟了氣息。
“師傅說了呀,這蹺功是基本功,一輩子的活計。什麼時候也落不下,就是得一直練著。”
顧影眼光隨著他走,心裡特彆喜歡他踏實勤勉,也愛看他這伶俐的身段,嘴裡卻不以?為然:“我們老師也說了,頒布禁止纏足的法令,是破除陋習,文明進步。咱們這一代裡,基本上沒?有小孩裹小腳了。可偏偏你們戲台上有意思,倒要綁個蹺,裝作裹了腳。”
阿光腳步不停,從眼角裡斜了她一記,有些微不服:“這規矩又不是我們男子定?的。自打?有這西皮二黃,戲台上便?不許男子沾染。可是戲裡總有旦角吧?便?讓女子來扮,還要女子學這纏足的形態,才有前輩伶人,做出這蹺來。你瞧瞧,從頭到尾,哪有我們男孩家什麼事?”
“那男孩家怎麼也踩上蹺了?”顧影笑著問他。
“現在雖說不興纏腳了,可台上演的都是從前,古時候的男子,可不還是得練蹺?師傅師伯她們說啦,女人家就愛看男人這樣。”
“我可不愛看,你就彆踩了。”
“知道你不愛!我都沒?見過你去茶樓看我的戲。”阿光有點不滿意,“我掛了多少次水牌了?你一次都不去!”
“你都是白天唱啊,白天我上學呢。”
“我如今是晚上掛牌了!這你都不知道,還犟呢!”
顧影眼神追著他,看個不住,嘴裡卻不饒人:“你說我乾嘛非要去茶樓?我要是看你的戲,這不,你給?我單演一出,還不用茶水錢。”
“不一樣啊!”
“怎麼不一樣?”
“你也沒?見過我扮上的模樣。”
“捧你的那些姑娘說你好看,你以?為她們是稀罕你扮上?她們心裡,指不定?多想看你卸了妝的模樣呢。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見的,偏是我,天天都能見著,你還上趕著給?我瞧。你說,我何必去茶館看你?”
阿光恰走到她跟前,腳步也不停,抬起?手絹就在她臉上掃了一下。
“哼!看書也堵不上你的嘴!”
“我沒?聽說過誰家用嘴看書的。”
顧影癢得直笑,抬手要把那作怪的手絹奪過來。阿光身段靈巧極了,一錯身就走了過去,小聲地笑著。
又走了幾圈,阿光得走回去了。
“哎,影子!你當?真不來茶樓看我的戲嗎?”
他專門在顧影身前站著,擋著她的光亮,不許她再看書。臉上繃得緊緊的,抿著嘴唇,一看就是要生氣了的模樣。
“我……”顧影把想逗他的話吞回去了,“去,今兒就去。”
阿光眼睛一彎,叮囑她:“你去了,一定?要坐在靠北邊的桌上,這樣,我從出將門一出來,就能見著你了。”
他轉念一想,又揪著顧影肩頭的衣裳,繃著臉補充:“說了今晚就是今晚!不許誑我!”
“說了去,一定?去。今晚什麼戲?”
“彩樓配。”
“講的什麼?”
阿光忽然低著頭不吭聲了,隻?從圍著楝樹的磚石台子上,抓起?幾顆楝豆,放在手裡撚了撚。
他心說:“上了個洋學,還把你上傻了,這也不知道。”
隻?聽顧影還在催他:“怎麼,演出戲還要保密,不能說啦?”
阿光聞聲,把手一張,一把楝豆全扔在她身上。
“你乾什麼?”顧影奇怪。
看起?來,他像是惱了。
不然,臉上怎麼還有點發紅,咬著牙呢?
她趕緊又保證一遍:“我不誑你,今晚一定?去。你放心,啊?”
阿光也不說話,也不應聲,也不看她。腳底下踩著蹺,碎步邁得快極了,眨了幾下眼的工夫,就從樹下到了壽衣店的拐角,再一轉過去看不見了。
顧影神使鬼差地覺得這事哪裡不對?,自己?站起?來跟過去,連書都撇在樹下顧不上了。拐過了牆角,他早就回了春興班的院子,連個身影都沒?留下。
顧影又無奈,又好笑:“怎麼了這是?”
到真的去看了戲,顧影才算明白了。
王丞相家的小公子寶釧奉旨招親,手拿繡球往彩樓下拋,掠過了一群王孫貴女,單單擊中一個破落人家的小姐,名叫薛平桂。王丞相嫌薛小姐如今淪落到沿街乞討,不同?意兩人成婚。王寶釧發了狠,要和他母親斷絕關係,擊掌為誓,換了破舊衣裳,跟著薛平桂到寒窯過日子去了。
她懂這戲裡的意思,卻不懂阿光的意思。
就這麼個大俗套劇情?,有什麼不能提前說的,還要著惱啊?
阿光卻也不告訴她,隻?是笑。
從那次看了彩樓配,阿光也不再成日地催顧影來看戲。可是,但凡再演彩樓配,他是一定?要告訴她的,不來不行。
顧影每去一次茶樓,就能發現些許變化。
座上的人多了,阿光的行頭更漂亮了,茶樓北邊的桌子,二樓的包廂,再也不是空的了。
一個月,一個季節,小半年,多半年,一整年……
顧影順利升了中學。
報到的時候,和同?窗自我介紹:“我住在城隍廟前的胡同?。”
好些同?學立刻就和她打?聽:
“是春興班住的那個胡同?嗎?”
“那你不是能見著杜紅鵑?”
“我早想見見杜紅鵑了!你能把我們領到後台,引薦引薦嗎?”
顧影見她們雖然狂熱,可語句裡總能感覺出來,她們的態度算不上尊重。杜紅鵑,在她們嘴裡,倒像個稀罕的花朵,少見的鳥兒一般,任誰去了春興班,就能玩賞一番。
她們說彆的戲伶時,倒也是隱隱有這個意思,那時顧影不上心,也管不著。可說到阿光這裡,她總覺得不太舒快。
“我哪知道什麼紅不紅,鵑不鵑的?原本隻?是知道,我們胡同?裡有個戲班,可都是男孩子,我怎麼好往裡湊?偶爾跟家裡大人出門喝茶,聽他們唱上一出,覺得還行吧。雖然住得近,但也不熟,哪有什麼去後台看看的麵子?”
這一番推脫,給?同?窗們聽著,就是另一種?味兒了。
“這杜紅鵑,剛剛有點名氣,就敢這麼傲?”
“得了,周圍鄰居都不能相與,隻?怕也不是什麼和善人。”
“看你們說的,我都不想去了。之前可還沒?去聽過呢。”
“倒是能聽聽,年紀不大,挺秀氣的模樣,做派還好。”
顧影聽著她們評頭論?足的,心裡就更彆扭,急忙抬高了聲音,拿話找補:
“因為我們家大人不愛看戲,我也就不明白這裡麵的事,對?戲班不熱乎。彆的鄰居,跟他們相處得還行,都說唱得挺好的。”
少年人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追根究底,誰也沒?把一個戲子的聲譽當?回事。聽了些閒話,也就跟著嚼一嚼,說上一陣,根本沒?有人往心裡去,很?快說起?了彆的話題。
顧影卻在心底打?了個結。
她一向看春興班刻苦練習,王雁芙也挺好相處的。一直不明白,為什麼阿光的姑姑把他送去戲班的時候,臉上神情?那麼難堪。也不明白,為什麼春興班的男孩子對?她格外熱情?,和她說話的時候都帶著親近和喜悅。
今天才知道,世人都會尊重,可是那尊重,不肯分給?伶人。
從這以?後,顧影也不忌諱去看戲了。
看得多了,懂的戲文也多了,她也能看出了意思。三兩步路走過千山萬水,幾句唱詞道儘酸甜苦辣,讓人有些著迷。
在朗朗書聲和胡同?深處傳來的琴聲裡,日子悄悄地過。
王雁芙刀馬精熟,本來擔心沒?有傳人,不料阿光拿著槍棒就能上手,一招一式頗有章法。
王雁芙和師姐妹都覺得奇了。
“你說他一個旦角,之前又沒?有練過,怎麼這身上、步法,都這麼規整?”
“這才學了一年半載,看著像是學了四五年不止。”
王雁芙一問,阿光也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槍棒一上手,我就覺得挺熟悉的,耍一耍就順手了。許是配戲的時候見著的,許是看大家練著練著,我就學會了。師傅忘了?我那《起?解》,就是練功的時候聽師兄在旁邊排戲,就學會的呀。”
師姐妹都很?高興:“學得快,又當?紅,這是好事啊!多教戲,多排戲!我看雁芙的下半輩子,就是要指望在這個徒弟身上了!”
其他的孩子聽了,不服氣地笑鬨:“這話怎麼說的?光靠鵑兒一個人,能成戲嗎?師伯師叔看看我們哪!我們也行!”
話雖這麼說,可眼見著這兩年,孩子們都大了,就有人從戲台上往下退了。
有因為實在練不出身手,隻?得出科的;有倒倉壞了嗓子,改行演了醜角的;也有實在沒?去處,就去後台改做了場麵,盔箱,梳頭……
就這麼的,一個全是男子的戲班,逐漸五臟俱全。
第74章 降馬
·彆窯
王雁芙知道?, 師姐妹們是單挑著好話說,不想讓她太擔心。
多數時?候,她心裡真是落不定。
眼看新徒弟又接上了?一茬, 討梨園行?這口飯的孩子,又多了?幾個。要指望阿光能越來越紅,成為春興班的頂梁柱,帶著大夥走下去, 現在還不行?。
因為, 阿光的未來如何, 要著落在“倒倉”這一件上。
對?每個?梨園弟子來說,倒倉都是道?鬼門?關。
這時?節嗓子不穩, 聲高聲調不儘人意。既不敢上台硬演,怕殺雞取卵埋下隱患;還不敢停演休息, 怕冷落了?名?聲,不易再翻身回到戲台。小心翼翼度過?了?這段時?光,若是能保得住倒倉前?的一半好,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這十三省裡, 各家?劇種、戲班子,數不清的“神童”都栽在這個?坎兒上, 就此一蹶不振。
輪到阿光, 卻像是祖師眷顧, 又一次展露了?他?的幸運。
那天早上一起床,一群師兄弟們熱熱鬨鬨地打水洗漱。阿光把枕頭被子翻來倒去, 找了?半天都沒?找見自己的汗巾, 有點著惱, 盤在鋪上喊了?聲:
“誰拿錯我汗巾子了??”
一屋子都聽傻了?。
“這是……鵑兒?”
睡在他?旁邊一個?鋪位的師兄,這幾天剛剛接受自己武生轉武醜的事實, 一見這神仙似的師弟也倒了?倉,整個?臉色都發青了?。
“鵑兒!你再說一句?”
阿光嚇得也是一愣:“師哥……這怎麼回事……”
雖然聲音也不難聽,但他?昨晚睡下時?,明明還是脆生的童音,轉過?天來就變了?個?人似的,到底是有點嚇人。
“哎喲!真的!”
“這可怎麼辦!”
“師傅快來啊!鵑兒他?倒倉了?!”
屋裡各種喊聲連成了?一片。師兄弟們也沒?心思洗臉了?,小的怕自己也要經曆這一遭,大的想到將來戲班的生計,都慌了?神。
王雁芙聽說這茬,立時?嚇得心都快跳出腔子來了?。麵上卻繃著不敢露,手拿藤條,在門?簾上抽得砰砰響。
“胡鬨!都吵什麼!沒?見過?倒倉的?還稀罕上了??”
徒弟們不敢再吱聲。灰溜溜收拾起來,趕緊加了?勁地練功,生怕趕在師傅的火氣上,又觸了?彆?的黴頭。
王雁芙全然沒?心思教訓徒弟們,一邊扯著胡琴師傅,另一邊扯著阿光到門?口站定?,叫他?試著唱上一嗓子。
阿光看這陣仗,心裡透亮:“今兒算是過?不去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隻能試試。”
決心下定?,難免還是緊張。皺著眉,一臉的局促,張了?幾次嘴,期期艾艾地就是跟不上調。
王雁芙急得眼圈都熱了?:“你個?沒?用的!唱啊!”
阿光也急了?,把心一橫,等著胡琴拉了?段過?門?兒,一開口就先唱了?句自己最熟的:
“蘇三離了?洪洞縣……”
胡琴聲沒?等下一句,就止住了?。
不是這個?味兒。
王雁芙繃著臉,吩咐:“胡琴的調門?再低點。”
“哎。”胡琴師傅見多了?倒倉的小戲伶,也算有些經驗。應了?一聲,又試了?試音,再起調拉出一遍過?門?兒。
琴要跟上嘴,師傅要聽音。兩雙眼睛,直勾勾盯著阿光一個?。饒是他?上台這麼久了?,戲也學會了?十幾出,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趴在臉前?等他?開口的。
他?覺得不能行?,索性把心一橫,把眼閉上了?。
胡琴師傅看他?神情,手裡又重複了?一段,專門?就為等他?開口。王雁芙在一邊,擊掌打拍子,模擬著鑼鼓點兒。
眼看阿光閉著眼,眉毛展開了?,兩手像在戲台上戴著金魚枷似的,往胸口一抬。
倆人心裡都有一句:“莫不是成了??”
再看阿光勻著勁兒,吸了?長長一口氣,啟開雙唇,把起解的開頭那段順順當當唱了?一遍。
唱到第三句上,他?眼睛就睜開了?。
一看王雁芙和胡琴師傅都麵有喜色,他?心裡徹底不慌了?。緩緩吐息唱著戲詞,同時?抻量著自己如今的調門?,神態之間沒?有從前?那麼楚楚可憐,倒顯得沉靜雍容了?些,還真像個?大小夥子了?。
唱完這段,他?才恢複成那個?忐忑的小徒弟,拿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師傅:“師傅,這樣式兒的,成嗎?”
王雁芙壓不下心裡那股子痛快勁兒,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翹:“再試幾段。”
胡琴師傅就用方才那調門?,拉了?幾段常見的皮、黃原板。阿光也不怯了?,開口的同時?,也適應著自己如今的不一樣處。
又試了?幾段慢板,依然是板眼分明。
再試了?流水,快板,用氣也通順暢快。
這時?候,在場幾位才能確信,彆?人聞之色變的鬼門?關,就被阿光這麼不知不覺,輕輕鬆鬆地闖過?去了?。
倒倉期裡,阿光為免多開口,著重練的是刀馬。
這是王雁芙最擅長的。知道?徒弟有盼頭,她有了?十足的底氣,阿光自己也有了?底氣。
於是,一個?嘔心瀝血地教,一個?如饑似渴地學。
成年男子演出旦角,倒是比女子有點優厚條件。隻因他?不用模擬男子的聲音,帶著天生的明朗嗓音,唱出來顯得自然。手腳又長,掄起槍棒,舒展開了?,比女子多些疏闊的意思,看著悅目。
在這年頭,各家?皮黃班社裡,除了?那位鼎鼎有名?的陶大奶奶,還真沒?有旦角挑起整個?戲班的大梁,稱得起一聲“老板”的。一般的戲碼,都是生角為主,旦角、淨角貼補。想找一出刀馬旦為主角的功夫戲,那就得從新編排。
王雁芙這戲班子,剛夠收支平均,大夥有口飽飯吃,哪有請人寫戲本的條件?
王雁芙找了?師姐妹一合計,乾脆將一本《轅門?斬子》拆出前?半段《穆柯寨》來,先演了?試一試。同時?,給附近街坊包了?紅包,拜托她們看戲的時?候講兩句好話。
這招還真是有用,何況阿光的功夫也練得紮實。這拆出來的刀馬旦折子戲,非但維持住了?春興班的票房,還收獲了?新的口碑。杜紅鵑這名?聲,可是越加響亮了?。
阿光在戲台上順風順水,顧影在學校裡卻鬱鬱不歡。
最近阿光這個?王寶釧,也沒?什麼彩樓拋繡球的機會,忙著練身段和武戲,自然也不纏著顧影來看戲了?。倆人一個?早出晚歸,一個?悶頭苦練,竟然好久沒?有碰過?頭。
直到有天晚上,倆人在開水鋪子前?遇上了?。
阿光先看見顧影的。她穿著學生服,外搭著件毛線衣,把頭發盤得整整齊齊的,低著頭,不知道?想些什麼。
本來他?排在前?頭幾位,見到她就心裡一動,把位置讓給彆?人,自家?往後挪了?挪。
顧影連隊伍變了?都沒?發覺,手裡提著個?新的熱水瓶,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阿光歪頭看看她,實在沒?忍住:“影子,發什麼愣呢?”
顧影聽這口氣親昵,聲音卻是個?陌生小夥子,意外地抬起頭。隻看見阿光笑?眼彎彎的站在那,叫她有點意外:“你聲音……”
“我倒倉呢,”阿光不忌諱提起這個?,“你換了?個?熱水瓶啊?”
顧影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新水瓶。藤編的外殼上,用紅漆寫的“程”字,筆劃完整,顏色鮮亮,怪精神的。
“嗯,原先那個?,天冷的時?候倒水太急,就炸了?。”
“啊?沒?傷著人吧?”阿光立刻睜圓了?眼睛。
顧影這才笑?了?:“沒?事,看你嚇得。”
“水火無情,誰不怕啊?”
“水火無情是這麼個?用法?”
“就你知道?!”
倆人閒話幾句,都高興起來,互相貧嘴逗趣。等鍋爐燒熱了?,輪到她倆跟前?了?,又互相推。
“你先打水吧!”
“你先吧!”
“你先!”
“我不著急,你先!”
排在後麵的大哥大叔們都要跟她倆急眼了?,這才把水打好,倆人找了?個?街角背風的地方閒聊。
阿光還念著剛見她時?,她魂不守舍的模樣:“你怎麼了??看著有心事。”
“是有心事。”顧影最不願瞞他?,“我不想上學了?。”
“啊?是嗎?”阿光沒?想到有這麼大的事,“你可彆?犯傻啊!上洋學可是難得的好機會,將來說不定?可以出國留學的。”
“出國,去哪?英吉利,法蘭西?,德意誌,東瀛嗎?去那些在咱們國土上分割土地、搜刮銀錢的地方?”
少女咬著牙,眼裡閃著一團火。
阿光從沒?見過?她這樣的神情,帶著凶狠的決絕,似乎那些洋人就在眼前?,她都能撲上去拚命了?一般。
他?本來不願想從前?的記憶,被顧影這麼一提,倒也回憶著,磕磕絆絆地說起,他?小時?候聽過?的,世家?長輩之間的爭論。
“影子,你……你不能這麼想。如今這世上,坐輪船就能到各種地方去。洋人會來華夏,華夏人也會出去看看洋人。如今的矛盾,無非是……國家?交往,利益……呃……”
“你說的我都知道?,”顧影沉著臉打斷,“我也和你交個?底。”
“嗯!”阿光滿臉緊張,點了?點頭。
“今天,李大帥手下的將士,來我們學校講演。在這之前?,我還不知道?,就在咱們平州城外,奉天,春城,都被東瀛占據,隻是還沒?把仗打進城來。齊魯大地劃給了?德意誌,南方又被英法占著……阿光,如今戰爭隨時?可能打響,一觸即發!不是戲台上動刀槍,而是真的戰爭!”
“影子,你慢點說……”
阿光不是不明白,而是擔心她走了?偏鋒。
可他?心裡明白,顧影的神情,分明是下定?了?決心的模樣,隻怕是勸不回來了?。
顧影把手指放在唇上,輕輕點了?點。
“阿光,我和十幾個?同學約定?好了?,我們不上學了?。為了?我們關心的人,我們要投筆從戎,加入李大帥的部隊。保護平州城!”
阿光心裡慌得不行?:“影子,你還是學生,打仗不是你想得這樣!更何況李大帥的部隊,也不是什麼……”
“我意已決。阿光,你不要攔我。我今天跟你說了?我的去向,你不許告密。等到家?裡人找不著我了?,你才能說。你答應我嗎?”
阿光怔怔地看著她,心裡翻騰著多少話,對?著她亮閃閃的眼睛,卻都說不出來。
他?覺得眼角發濕,滿心說不出來的後悔,繞著心頭。
“都是……我的錯。”
顧影暫時?掃去了?心裡的熱火,溫和地笑?了?笑?,問他?:“這是怎麼說的?”
阿光小聲地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她傾訴:“是我。我不該老是讓你去看《彩樓配》的。”
顧影問:“為什麼呀?”
阿光怔怔地數著:“過?了?《彩樓》,就是《降馬》,緊接著,就得《彆?窯》。我……我真是不該……”
嗓子裡再也壓不住嗚咽,順著眼淚就流了?出來。他?趕緊埋著頭,拿手按住眼睛,不想給她看到此時?的模樣。
顧影正奇怪:“這不是應該的嗎?戲裡就是這麼唱的。”
阿光再不說話了?。原地站了?一會,低頭一把抄起熱水瓶,急急忙忙轉身就走。
走得可真快。灰黑色長袍,眨眼就沒?入夜色,昏昏沉沉裡完全看不到了?。
顧影知道?他?惱了?。
可她也沒?辦法。
她想讓家?裡人平安,想護著他?,她的心轉不回來了?。
“對?不起……”她站在原地,深深歎了?口氣,“希望它日,我榮歸之時?,你能懂我今天的慷慨之意!”
第75章 守樓
從那天後, 阿光再也沒看見過顧影。
他?本來好生傷心了一陣子,從那天兩人的話裡咂摸出許多變數,許多可能。可是, 這?會再去回想,悔之已晚。
日子還是過了下去。
缺了誰,都能過得下去。
這?一年的?夏夜,窗台下麵那一排鳳仙花, 依然像往年那樣, 綻開了粉白的?花朵。
去年這?個時節, 大夥還拿著花瓣搗出?汁水來,自?己動手做了幾盒胭脂來用。今年這?個時節, 花都開得?老了,花瓣邊緣帶了層枯焦的?黃邊, 可誰也沒有心思去摘了。
屋裡頭,王雁芙坐在通鋪的?邊沿上,唱報一個徒弟的?名字,就遞過?去一張身契。被叫到的?徒弟就低著頭, 紅著眼睛接了,其餘的?也發出?一陣壓抑的?哽咽。
這?本該是春興班的?旺年。
去年底, 春興班才換了一處更?大的?茶樓, 掛上了水牌。今年來, 剛排了兩出?熱鬨的?大戲,在堂會上露了臉, 留了名。
誰也想不到, 就在這?一切大好的?當口, 平地?遭了一場飛來橫禍。
原是要從春興班這?住處說起?。
王雁芙置辦這?小院子,花費可不少。除去先?頭交的?四成銀錢, 餘下的?都還欠著銀號的?呢。她便將這?所院子的?房契和戲班的?箱籠行頭等,作為欠款的?抵押,每個月按照本利相加的?數目,慢慢還著錢。
就在去年底,那銀號曝出?了賬目虧空,眼看可能要破產。銀號大掌櫃見勢不好,竟然趁年關?之前,卷走了賬上所有的?現錢,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銀號東家報了官,整個正月裡都在四處奔走求存。三月時才磕磕絆絆地?轉出?了一些債權,換到了一筆周轉資金。不料銀號危機的?消息不脛而走,儲戶們為了自?保,在四月裡一窩蜂地?湧過?去,把儲蓄撤了個乾淨,讓空虛的?銀號雪上加霜。
平京城的?初夏,顯出?從未有過?的?潮濕和悶熱。
五月,資金在各家商號裡輪轉,富者獲其利,貧者受其累。春興班院子的?房契在其中,就像江洋翻覆時,波濤裡挽不住的?小舟,完全?無法自?主。
債權倒了一手又一手,最後落到東昌銀號那裡。
王雁芙剛得?了消息時,著實鬆了口氣。
平州城裡有些門路的?人,都知道東昌銀號的?秘密。它明麵上的?東家,是李大帥的?六位義女之一,手眼通天的?平京名媛,鞏季筠。再背後的?掌控者,據說就是“上頭”的?人了。
總之一句話,東昌是不可能像從前那家銀號一樣,說完蛋就完蛋的?。隻要春興班還能唱戲,就能慢慢還債,日子依然如舊。
不曾想,東昌完全?沒有耐心,根本不願打理這?些散碎的?爛賬,也不曾交接賬目,就派人前來通知了一聲:“東昌銀號現要收回這?處房產,你們限期搬出?去吧。”
這?怎麼能行!
王雁芙辛苦半輩子,就攢下這?處院子,如今平白無故打了水漂,哪能甘心呢?
她輾轉了關?係,托了人去緩頰,想要維持債務,繼續還款保住房產。可鞏季筠見多了千百大洋的?生意,還真沒把這?小院放在心上,聽了有這?事?,隻當耳邊風。
王雁芙隻得?秉著一紙訴狀,告到平京法院。
這?下,鞏季筠終於正眼看了看春興班。
這?一眼裡,究竟有多少惡毒的?意思,春興班師徒們在此時還是完全?不懂的?。
王雁芙這?官司打得?冤,恰似以卵擊石一般。法院袒護豪強,審得?不鹹不淡,把她的?訴求接連駁回了兩次。有熱心的?朋友勸她彆再打下去了,她隻是拿一口硬氣撐著,不願放棄。
她就是這?麼樣的?人,總是抱著最好的?希望,預備最壞的?打算。提前把身契還給徒弟們,是為了避免徹底輸官司後,連這?一屋子活生生的?人也成了“資產”,就再沒有活路可走了。
身契再多,也總算發完了。
王雁芙坐在通鋪邊上,看著徒弟們發紅的?眼睛。
她自?家沒有成婚,也沒有要孩子。這?些她一手帶大的?徒弟,名義上有一紙身契,實則都是她最親的?兒郎。
世?情?險惡,小兒郎家被催著長大,誰也沒有法子。
她穩住心神,儘量柔和地?講著。
“明兒個又要開庭了。這?是最後一庭,比前兩回都要緊。我一早要就出?門,你們好好吃飯,不要鬨騰。
“如今你們年紀還小,拿了身契,彆急著給出?去。珍惜自?由身,先?搭班一段時間,觀察觀察班裡的?人。若是從上到下都有信用,好相與,再考慮入科深造。
“咱們一定要記得?,搭班就是半個外人,可得?謹言慎行。但也得?手眼勤快,遇上乾活的?機會,彆叉著手旁觀。你們對彆人實在,彆人才會對你們實在……”
她平時教戲,嚴厲極了。就阿光來的?這?三四個年頭裡,眼看她手裡藤條換了十多根。遇著徒弟偷懶、性子頑劣不服管教,她手下絲毫不會容情?,“啪”一下打過?去,當時就能鼓出?條血印子。
今晚,她像是把心都掏出?來了。說話的?音調軟和極了,憔悴的?臉上帶著一點淡淡的?笑,給這?個抹抹淚花,給那個揉揉腦袋,眼神落在每個人麵孔上,舍不得?離開。
第二天一上午,阿光都魂不守舍的?,心裡總是隱隱約約覺得?,師傅這?次應官司的?事?有古怪。可究竟有什麼古怪,他?又說不上來。
他?最近總是想起?,在他?塵封的?模糊記憶裡,有誰曾經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有人在操控這?一切……這?世?上之人,都是她的?耳目……”
說話的?人,聲音和麵孔都不大真切,可它確實在,一直在。奇怪的?是,他?竟追溯不出?這?話到底是哪來的?,是誰和她講的?,他?又是怎麼聽到的?。
他?原以為,那是自?己小時候偷聽了家裡長輩談論政事?,留下的?印象。可他?如今長大了,有些小時候的?事?已不記得?,唯有這?句話,在歲月的?洗練裡,越來越清楚。
尤其是到了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關?口,他?腦海裡便有個人在輕聲說著:“隻要改動一個念頭,便可以推翻世?間許多因果?……隻能迂回智取。”
奇怪的?是,雖說這?句話沒頭沒尾,卻最能讓他?冷靜。
一旦想起?這?句話,他?就覺得?,自?己還有好多事?情?沒來得?及做,那說話的?人對他?懷著唯一的?期待,和他?站在同?一邊。
他?就知道,必須振作起?來了。
阿光心思紛雜,在家裡待不住了,起?身就往胡同?口去,站在楝樹的?濃陰下,往街上盼望。
“戲文裡,金玉奴也是這?麼盼望他?的?爹爹,可惜在門前遇見了莫稽。那廝心狠手辣,先?拿情?意誑住了玉奴,而後自?己做了官,便要害他?們父子的?性命……”
他?正覺得?這?個念頭不詳,卻也來不及甩出?去。眼看一輛汽車停在麵前,有利落打扮的?女子走下來,替車中人開了門。
車裡下來一個女子,穿一雙嶄新的?皮鞋,一條顏色一致的?,領口敞到腰線的?真絲裙。
阿光沒看清她的?長相,就被那衣衫嚇了一跳,趕緊側過?身去,挪開眼光。
不料那女子不肯放過?他?,倒和他?打聽:“哎,那小哥!這?胡同?裡可有個‘春興班’?”
“您找春興班,有何貴乾?”阿光冷著臉不敢看她。
女子卻玩味地?打量著他?,口中悠然說著:“小哥,春興班的?王師傅傷著了,現在人在洋醫院裡躺著呢。你若認得?戲班的?人,就過?去捎個信兒吧。”
阿光聽得?頭皮發緊:“我就是戲班的?人。我師傅怎麼的?了?”
女子挑挑眉:“被車撞了。”
“什麼車?”
“就我這?輛車。”
“什麼!”阿光沒法冷靜了,“敢問小姐貴姓?怎麼和我師傅有了這?種交集?我師傅現在什麼情?形了?”
“敝姓鞏,在這?平州城裡,也算是有這?麼一位吧。”
“你就是鞏季筠!”
鞏季筠微微翹一下嘴角:“小哥是……”
她似乎完全?忘了兩人在說什麼。
“我叫杜紅鵑。”阿光壓著心裡的?火,低聲又問,“我師傅傷得?怎麼樣了?您如何撞著她的??還請賜教下來!”
鞏季筠“嗤”地?笑了一聲:“杜紅鵑,這?名兒我仿佛聽過?。你們唱戲的?,說話就是有意思,還‘賜教’?嗬嗬,我看你師傅就挺有意思,教的?徒弟也怪好玩兒的?。”
“我師傅,她怎麼了?”
“我不是說了?你師傅在我車前頭,我家司機一開車,這?不就撞上啦?”鞏季筠依然帶著捉弄的?笑意。
阿光攥緊著拳頭,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住動手的?衝動,一字一句地?問她:“那我師傅,是如何到了您的?車前頭?”
鞏季筠揚揚眉,倆耳墜子隨著她一動腦袋,打秋千似的?晃。迎著中午頭的?大太陽,亮得?人眼睛刺疼。
“哎唷,說起?這?事?兒可真冤。我車出?了法院,剛開到街上,你師傅可就竄出?來擋在前頭。我這?司機眼前一花,可不就撞上啦?我麼,就好人做到底,把她送到醫院去照看照看。”
她說起?這?事?,止不住地?嬉笑,仿佛看的?不是彆人的?苦處,卻是什麼笑話一般。阿光見過?戲台上多少惡霸,沒有一個比眼前這?位更?讓人心寒的?。
他?心裡明鏡似的?:鞏季筠這?一手,隻怕是故意為之。
但他?不能說,不能動,連發火都沒資格啊。
若他?在這?裡鬨起?來了,事?情?定然會鬨大。鬨上了報紙,鬨到了街頭巷尾的?閒人嘴裡,不知道要嚼出?多少種味兒來。
春興班的?房子要沒了,衣箱頭麵要沒了,人不能再沒了。
他?強咽下屈辱,正要問一聲是哪家醫院,剛巧程萍從街上步履匆匆地?回來。一見他?,就緊趕幾步,衝到跟前了。
“阿……”剛一張嘴,隻見有外人在,立刻改了口,“紅鵑啊,你家王師傅被車撞了!現如今在我們醫院躺著,傷得?可不輕!我聽醫生說,性命倒是沒妨礙,可要保住兩條腿,隻怕得?要十幾塊現大洋才行!”
阿光臉色煞白。
十幾塊現大洋,在如今的?平州城裡,能買上兩三間住房。若春興班有這?麼些錢財,那就不會有這?出?官司,不會有這?出?人禍了!
他?當然知道,要早些籌措銀元來,師傅痊愈的?希望才會更?大。可那也隻是想想而已。
他?們這?些做徒弟的?,手裡哪有錢?師傅認識的?伶人們,誰家不是捉襟見肘?
正急得?烈火烹油一般,旁邊的?鞏季筠又笑出?聲來。
“嘻嘻,十幾塊錢而已,就難為得?這?個模樣?”
“你……”程萍本來要發作,一抬頭,看她眼熟,又見穿戴得?珠光寶氣的?,身邊跟著司機,巷口停著汽車。這?時想起?,在報紙上見過?這?人相片,可不就是鞏季筠嗎!
王雁芙狀告鞏季筠,如今不但輸了官司,還被汽車撞傷。現在王雁芙在醫院,鞏季筠找上春興班……
聯係起?來一想,真讓人不寒而栗。
鞏季筠笑嘻嘻地?往前兩步,把個香噴噴、白生生的?手兒,軟軟搭在阿光的?肩頭。一股子西洋香水的?味道,粘在長褂上麵,縈繞得?人心煩意亂。
“阿光缺錢呐?不如,我養你呀?”
第76章 能仁寺
阿光聽她這聲, 眉頭一皺。
“你叫我什麼?”
鞏季筠臉上的神色有一瞬間僵了一僵,隨即掩了去,理所當?然地?反問:“方才, 這位大姐不?是叫你阿光?”
“不?是!”阿光立刻就反駁出聲。
“怎麼不?是?”鞏季筠答著話就笑了。
阿光望了一眼程萍,隻?見程萍聽她這麼說了之後,臉上?先是恍然大悟似的,手?還捂了下嘴, 一轉眼帶起了些許愧色, 焦急又擔心地?看著他。
這事不?對啊!
他心思飛快地?轉了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