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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太難了

依顧影的心意, 她倒是希望雲天心的病情重一些。

若果真如此?,她就能像上次那樣,直接把病人安排在煉藥堂裡, 好好照護,讓她不要來女主角和男主角中間插一腳。

雲天心,會不會這麼聽話,遞過一點點把柄來呢?

帶著十足準備, 顧影打開馬車的門。

雲天心的身上, 果然又彌漫著一團紫氣。

她的病情, 比離開時重。

太好了。

顧影的嘴角,上揚了很大的弧度, 笑得好似真誠無比。但眼神冷冷,足以?證明她對?病人的胡鬨失望透了。

“雲少主, 又來了。”

若這是一出戲台上的表演,顧影覺得,自?己可以?勾上一個代表反派的大白臉了。

本來,她就是要演出渣女的, 不是嗎?

戲路一開,天寬地闊!

雲天心自?知, 因為心結, 她並沒有嚴格遵循顧影的囑咐。直到病情再?度加重折磨, 才知道是自?己不該以?己度人,鑽了牛角尖, 催生?了心魔, 助長了魔氣。

如今麵對?顧影, 她心底發虛。

“顧先生?,抱歉, 我?這邊宗門事務……”

“不用說了。丹僮,”顧影把臉一板,“去給?我?加強禁製,雲浪宗的人和紙鶴一概不許出入。煉藥堂門窗封鎖,都給?我?貼上寒冰符。雲少主床下的禁錮陣也給?我?打開,病患不得離開床周圍一丈距離。”

“顧先生?!”

“師姐!”

雲天心和阿光都嚇了一跳。叭衣四八一溜九六③

明知自?家理?虧,卻不知接下來怎麼辯解好。叫了一聲,就再?也沒能說出彆的來。

顧影一次震懾住了兩人,還覺得不夠,又一連吩咐:“放出機關?鳥,找蓬雲觀再?多要些寒冰符來。再?把石傀儡從庫房裡?推出來用上,方便給?雲少主按時灌藥。”

“顧先生?,這……”

顧影雙眼死盯著緊張的雲天心。

她營造了強壓的氣氛,伴隨著言語聲調的疏離,這一連串刻意的攻擊奏了效,令雲浪少主這樣一個堅定到固執的人,也有了這一瞬間的猶豫,一向高傲的氣勢暫落下風。

這是她決勝的關?竅所在,必須窮追猛打,直到把對?方心中的防線摧垮!

她一口氣往下說去,語氣又比寒冰符更冷:

“雲少主曾經是來當病人的,我?也以?醫者仁心,苦口相勸於你?,要你?養身、避開勞碌、放空魔氣。

“可你?當時不肯聽,以?至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那我?隻?好把話說得難聽一些。

“你?養的這個爛病,比沒養病是好了一點?,但是也就是好那麼一點?點?。外人見了,不會說是你?病情反複,隻?怕是覺得我?百煉堂無能。

“再?這樣下去,將來等你?一命嗚呼,全修行?界都到雲浪宗吃白事宴,到那時聚在一起談論談論,或許就要說,是我?明著給?你?治病,暗著勾結魔修,要了你?的命呢。

“等她們為了給?你?報仇,不由分?說,像圍剿魔修似的蜂擁而?來,踩平我?這小院子,讓我?跟誰講理?去?”

雲天心吞咽一口,氣勢明顯弱了七八分?。她隻?顧著從顧影話語縫隙裡?抓個辯駁的切口,趕緊開言:

“先生?!這個不會的。我?會擔保你?……”

這切口本是顧影刻意放出的,此?時得到了想?要的話柄,就抬手打斷雲天心,臉帶怒色,氣勢又提高一層。

“擔保?我?的難處,豈是你?一句擔保就可化解?

“你?坐著車進來的,誰也沒見到裡?麵是個什麼樣的人;而?我?放你?出去,且不能放一個橫著的出去吧!

“還沒聽懂?來,我?給?你?辯辯這個理?。

“若你?出去的是棺材,即便你?親筆書信,留下信物,靈氣加持,甚至塗上血誓,證明我?在治病,而?非害人。但是那時候,你?病未痊愈已成事實,任誰說,都會覺得證據存疑。

“因為你?這些擔保,都是在偏遠草廬做出來的,沒有個中間人作證,誰能說它不是我?治病出了岔子,為求自?保,逼迫你?表態的?

“而?我?此?時手段激烈一些,你?治愈的可能也大一些。到時候等你?好了,氣勢洶洶地提著劍從我?門裡?出去,我?不攔著。

“以?後再?有不服氣,你?也可以?隨時回來。隨便你?找多少人,隨便你?怎麼砸我?的院子,哪怕你?告知天下,說我?在治病時監禁過你?,強迫過你?,折辱過你?,號召正道一起來砸我?都可以?。

“到那時,我?倒高興呢,坐在一邊喝茶吃點?心看你?發威。

“因為那個時候,你?是好端端地從我?這裡?走出去的。外人看了,頂多說是我?脾氣古怪,醫德有虧,惹惱了患者,可不會說是我?醫術粗淺,把個好好的雲浪少主給?治壞了。

“說了半天,氣死我?了。

“上次讓你?自?己想?通,我?才下手治;這次道理?都甩給?你?了,理?解不理?解自?己品味,彆的轉圜沒有,一概沒有!給?我?老實待著!魔氣排空、魔蠱拔除之前,一切免談!”

一通暴怒發作,顧影摔門而?出。

房內的丹僮、雲天心、阿光,都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大的怒氣,麵麵相覷,大氣都不敢出。

過了半晌,丹僮才行?了個禮,道:“雲少主,得罪了。”

雲天心簡直有苦難言,目光投向阿光。

“畢竟你?們有同門之誼……”

阿光淺淺歎了口氣,道:“我?去和她求個情,再?放一次紙鶴,起碼報個‘平安’……”

他礙於丹僮在場,不敢明言。還好那僮兒正在床邊設立禁製,低著頭很認真,他向雲天心使了個眼色。

兩人心知肚明,阿光才離開煉藥堂。

這個“報平安”,自?然是要告訴雲浪宗,百煉堂所處的山穀確實有魔印,但周圍並沒有魔修活動的蹤跡。

但看顧影的態度,兩人都不敢報以?希望。

阿光雖有意勸慰,但不是莽撞之人。

顧影憤怒,他並不打算直攖其鋒,而?是先想?了許多,做足了準備。到晚飯後的時分?,才走出院門來找人。

還是那屋簷下,茶桌旁。人坐穩了,先轉頭向顧影笑了笑。

顧影一石兩鳥,心裡?甜著呢。正想?裝作餘怒不平,板起臉來應對?幾?句,隻?聽一聲清脆的少年聲音:

“姐姐!”

白曼不知道從哪裡?忽然跳出來,一把勾住她脖子。

力道之大,把她連人帶椅子勾得歪了歪,才穩住。

“你?來乾什麼!”

顧影心裡?真的冒了火,低頭訓他一句。

這才發現?,這混蛋硬是把豆蔻少年的外貌優勢發揮到了極致。

閃閃的雙眼,看似純潔無知。潔白如雪的皮膚軟糯得像剛打出來的年糕,入口即化。撅著小嘴,講話的聲音都好像換成了真正的半大孩子。

“好姐姐,家裡?來了客人,怎麼就不理?曼兒了?昨兒個夜裡?,下雨的時候,姐姐還和曼兒說,要講一個天上的仙子和人間的君王,在那山水之間行?雲布雨的故事呢,曼兒等了一整天呢。我?們還來講吧!”

什麼東西!

顧影被這話裡?的隱喻嚇得心肝一顫。

“不要鬨了!”

你?們極樂教都流行?這種娛樂嗎?在彆人高高興興會情郎的時候橫插一腳,試驗一下兩人的感情是否堅定?

再?說了,就算我?是個渣女,我?也對?未長成的小青蔥沒有興趣!更不會給?小孩子講這種巫山仙子的故事!

在阿光僵住的笑容裡?,顧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忌日。

“咳……”她努力把白曼的胳膊從身上摳下來,“阿光你?還不知道……這個是,師傅的親戚家的小孩兒,特彆皮。在家嬌慣壞了,師傅叫我?帶著,教育教育……”

這臨時想?的借口誰會信啊!

“哦,曼兒。你?好,我?叫海晴光。”

……好吧,阿光就真的信了。

“海叔叔。”

白曼這個笑容,讓他看起來不像隻?刺蝟,活像隻?狐狸。

阿光八風不動,微笑應道:“這孩子好乖巧。”

顧影內心崩潰:哪裡?乖巧?

“海叔叔你?也好漂亮。”白曼呲出整齊的小牙,“隻?是,你?會不會太高了些?坐在這裡?還比小影姐姐高一截呢。男子這樣高,站著像屏風一般擋著光,女子看了會不舒服呢。”

“是嗎?”阿光柔和一笑,“我?卻不知道呢。”

顧影本能地覺得阿光的語調有哪裡?不對?,隻?是她說不出來。

她眼看著阿光稍稍低下頭去,比往常更優雅地抬起手來。白衣在肘上慢慢滑下去一些,尺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剛好露出一段修長手腕。手指在頸後微微一動,解下一條銀鏈子,上麵掛著一把小銀鎖。

“第一次見麵,本該給?孩子一個紅包的,隻?是事先不知,未曾帶什麼東西。這枚平安鎖,我?一向覺得像是孩子們戴的物事,今天正好送給?小曼兒做見麵禮,辟邪消災是再?好不過的了。”

顧影聽到這裡?,才發現?阿光確實是話裡?有話的。

白曼這敵意太強了,隻?怕他是不好惹雲天心,就跑來惹雲天心的夫郎。阿光反擊什麼,都是應該的。但在草廬,她才是主人家,若不出麵調停,難道任由男人之間爭風吃醋嗎!

更何況,阿光此?時怎麼可能吃醋?無非是被白曼一口一個“叔叔”激怒而?已。

“海叔叔家大業大的,見麵就給?這個呀?”白曼一麵笑嘻嘻地接過銀鎖來,一麵嘴裡?不饒人。

顧影危機感衝頂,心中明白:“若是讓白曼再?放肆一會,之前和阿光的那些試探和鋪墊,隻?怕全都要作廢了!”

可是,說些什麼?

說些什麼,才能明確討好到心愛的男子呢?

“白曼!這裡?不比你?家,我?也不是你?姐姐,你?不要再?惡作劇了!乖乖回去把你?的功課做了!”

白曼可不是吃素的:“哼,小影姐姐偏心。海叔叔不來的時候,小影也沒有功課啊,這功課怎麼還無中生?有啊?”

無中生?有?我?看你?是不想?活到金蟬脫殼了!

顧影頭都大了:“你?到底想?怎麼樣!”

“嚶,海叔叔,你?看小影姐姐她凶我?。”

阿光也不答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顧影。

一旁的茶盒裡?,忽然發出一陣輕響。

“篤篤篤……”

顧影低頭一看。

就是那枚雕刻精美的茶刀,在不安地跳動。

刀身輕輕躍起,落下,頻頻磕在竹盒底部,將茶葉的碎屑都敲得稍稍跳開。

……這茶刀,今天終於又要見血了?

顧影臉上僵著,心裡?發緊,喉口一陣發苦。

“我?可太難了!”

第62章 劍會說話

茶刀震動的響聲並不大, 白?曼一低頭,倒也?看見了。

剛才還笑得賊兮兮的小臉,忽然就僵了, 聲音一下就垮了。

“你……你彆生氣。”他知道顧影的技藝不可能?禦刀劍,便直接對著阿光說的。

“我沒有啊。”阿光還不肯承認,麵上溫和地笑著。

“哥哥,我知道姐姐她?看重你, 我故意搗亂的。什麼講故事, 沒有的事, 哥哥我會消失的,你彆生氣, 對不起?對不起?!”

這小刺蝟真是?全身帶刺,對誰都敢挑釁一把。但是?事實證明, 在?草廬裡,他誰都惹不起?。

若這裡是?妖族領地,隻怕他連衣服都不要了,直接變原形逃跑。在?凡世不可太驚世駭俗, 他跑掉的時候同手同腳的,緊張的模樣特彆可笑。

可顧影笑不出?來。

茶刀, 隻是?一柄工具, 尚不算是?兵器。

可是?在?阿光這裡, 它可以感知到氣流,可以精準地奪人?性命, 甚至可以自己發出?震顫。

“以前, 也?有過這樣的事嗎?”

“什麼?”

至此, 茶刀才終於平靜了。

阿光這才垂著眼,看了看茶盒, 低聲道:“以前,在?你這裡,也?沒有這樣的事。”

他就這麼淡淡地把話還回來,聽得顧影心裡一動。

“阿光,我也?是?剛從外邊回來。本來是?去找一味藥,沒曾想,路上遇到我師傅。他老人?家有事,就帶走了我的僮兒幫忙,托我照顧這孩子。”

話雖不十分真,口氣裡誠意是?滿滿的。

阿光依然十分通透,直接把她?沒說出?的意思揭開?:“你急著去找的藥,是?用於少夫人?的麼?”

“嗯。是?拔蠱的關鍵。”

阿光聽了,眉眼就是?一彎。隨即想到不該,隱去了喜悅的神色,又柔和地道:“師姐,拔這魔蠱,是?不是?很凶險?”

“有了這味藥,就不會冒險了。”

阿光點了點頭,修長?手指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想了一陣子,才輕聲道:“師姐不肯明說,其中必然有辛勞。我方才想了又想,都覺得和師姐說辛苦,說感謝,說抱歉,都有些多餘。竟不知究竟說什麼才好。”

“沒必要。”顧影笑了笑,“你我之間,要這些虛言做什麼?隻要還肯喝我泡的茶就好。”

阿光這才又彎了彎眼睛,輕輕一笑。

靜謐的傍晚,恰到好處的茶香,正適合閒聊。

阿光便重新?說起?:“師姐見諒,方才我心中確實有不快,可能?是?遠道跋涉時,舟車勞頓的緣故。”

“阿光有什麼不高興的,有什麼我能?做的,都可以直接和我說,憋在?心裡的話……”顧影瞟了一眼茶盒。

“師姐取笑了。”阿光臉上一紅,彆開?眼神,“方才師姐所問的那件事,也?是?我很苦惱之事,師姐若想知道,我是?不妨一說的,隻是?萬不可再說給彆人?。”

“嗯,你放心。”顧影安慰,“我並無?探尋秘密之意,問這件事也?是?因為關心你。”

“方才真不是?我在?驅動茶刀,而是?它自己動的。但也?和我有關係。”

“可以的話,就說給我聽聽吧。”

阿光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這茶刀雖精致,畢竟是?個物件,不算是?兵器。是?以方才語聲含混,我聽不清楚。但大致還是?因為我心中有些鬨彆扭,它便認為我被人?欺,鳴起?不平來。”

他抿嘴一笑,又道:“顧師姐性子和緩,我還以為你常用的茶刀也?是?個好脾氣。但是?今天見識了師姐的脾氣,這才知道,確實還是?物似主人?。”

顧影的意外並不大。從無?情仙死於此刀,和上一次撬茶那一手,她?心裡隱隱有個念頭——

阿光有可能?具備修行的資質。

可是?這個念頭很快就被自己駁倒了。

修行界一直缺人?。修行者的年壽比凡人?長?出?兩三倍,各家宗門有老一輩的柱石,就可屹立於九丘大地。但想要壯大和延續宗門,就不能?隻靠那些中流,還是?要源源不斷地發掘出?資質好的新?人?。

近三四十年,各家宗門都更在?意本門新?芽萌發。修為高深的女修士,耳邊儘是?師長?催逼產育的聲音。而男修士,因為數量稀缺,隻要具備修行的資質,從入門起?就很少學功法,而是?日常被宗門催促著,早些找女修士結為道侶,令宗門收獲資質優秀的後?代。

求人?若渴的宗門,怎麼會放過一個生在?長?在?眼下的好苗子呢?

修行資質是?與生俱來的。阿光纏腳時,大概已經八歲了。難道在?那之前,就一點異象征兆也?沒有?

顧影本以為,阿光被認定仙門凡夫已是?確實,便沒有多糾結。但今天聽了阿光所說,仔細體味,才驚覺她?忽略過一樁真相。

煉藥師嗅得到藥材裡蘊含的力量,煉氣士看得見靈氣流轉的方向。而煉兵者的資質,就在?聽得到兵器的心聲。

阿光對此習以為常,卻毫不自知。

“阿光,你說我的茶刀聲音含混,那玄霜門的劍池呢?你可曾去聽過劍鳴?”

阿光慢慢地喝了一小杯茶,放下茶盞,道:

“說起?這個,我真的要感謝師姐。

“是?你提議讓我們在?玄霜門休養,我就和母親、妹妹,團聚了好一段時間。而且,又能?在?晚上坐在?劍池邊,聽那些劍在?說話了。

“玄霜門裡,不僅會有拿不到劍的人?,也?有等?不到人?的劍。我這次回去,那幾柄很寂寞的劍,依然在?月下自憐,長?籲短歎的。

“我這次回去,又見了那一柄總是?無?人?選擇的劍。它以為自己等?了五年。其實,我小時候就聽見它說等?了五年,如今還是?五年,都不知道等?了多少五年。

“劍真是?種可愛的兵器。以前,我聽母親說過,劍若長?久不與人?相通,它也?會忘記以前的痛苦,記得自己的厲害之處。這樣,它們就會自信地繼續等?待。

“真希望它們早日等?到那個心意相通的修行者相伴,這樣,它們才可以更自信,更厲害。”

顧影望著他說起?那些劍時,眼底滿滿的都是?情意。有時說幾句就笑一笑,有時候眼睛上下遊移,仿佛在?看一柄麵前的劍。

聽著他的話語,顧影不禁回想起?自己見過的劍池,一片靜默。

師姐們的話,猶在?耳邊。

“用心感受。每個人?都有一柄屬於自己的劍,隻要你集中精神,聽到它的召喚,就去把它提出?來。”

玄霜門弟子,就安靜地圍著劍池聽。聽到了自己那柄劍,閉著眼也?能?走過去,徑自找到它。

顧影當時很羨慕她?們。

那一瞬間,她?們的生機猛然暴漲,情緒帶動得體內之氣流轉迅速,能?在?身周閃出?一圈漂亮的光暈。

她?總是?看著那些光暈,以為自己總有一天也?可以這樣煥發光彩。後?來才知道,她?的資質雖也?強大,但終是?和劍無?緣。

而眼前的阿光,可能?超過了她?之前所有的預期。

他聽得到滿劍池的私語,甚至聽得懂茶刀的心。

“阿光,你有沒有試過,去取一柄劍?”

“這就是?我最為難的秘密了。師姐,隻有和你才敢說。”阿光麵帶羞赧神色,“我還因為這個闖了禍,直到現在?,誰都不知道那是?我乾的,想想還有點怕。”

顧影輕笑:“你小時候,什麼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逛了個遍,在?山門台階上跑跑跳跳,特彆輕盈地……”

說到這個,她?無?意中低頭看到,他那雙乖乖並在?袍子下方,隻露出?尖角的細小蓮足。

她?的心裡像是?堵上了一塊石頭,就哽在?那裡,緊緊地壓著胸口,讓她?透不過氣。

阿光並沒有發覺,倒是?隨著她?的話笑道:“小時候可不敢去清秋洞,我母親說,去了那裡一定會被凍僵的。這次回去必須住在?那,果然好冷,才知道她?並不是?嚇唬我。”

顧影勉強陪著輕笑了一聲。

阿光起?了話頭,便有些開?心地說了下去:

“那是?你來的第二年,因為聽說你沒有拿到劍,聽不到有劍在?呼喚你,我就想到,我在?劍池玩的時候,聽到劍都在?說話,卻都是?自言自語,也?沒有呼喚我的。

“我那天不知道為什麼,特彆好奇,就向劍池伸了一下手,很小聲地說:‘我也?想挑一把劍。’

“結果,就闖了不得了的禍。

“劍池就像有很多人?的房間,本來都在?嗡嗡地說話,忽然就安靜下來。隨即,整個劍池像沸騰了一樣,所有的劍都忽然發亮,男女老少,音調高低,全都不一樣,全都在?對我喊著。

“它們以前的性子都是?不相同的。有的文靜些,有的溫和些,有的孤高不愛多說話。但是?那天夜裡,它們忽然一起?向我叫喊,都很急切。劍的縫隙中間有氣流刮過,掃得我手好疼。聲音太多了,震得我耳朵也?好疼,根本聽不清都在?講什麼。

“現在?想想,還覺得它們語氣激烈極了,讓人?特彆心慌。所以,我也?來不及說‘我不要了’,就逃跑了。

“第二天早上,聽師伯她?們說,劍池無?端卷起?了劍嘯,以致斷了幾柄劍。我後?來又悄悄地去看,是?那幾柄,性子一直都很傲氣的。”

雖然阿光語帶疑惑,顧影卻全然聽懂了。

她?認識的鑄劍師都說,劍無?雙目,識人?不辨男女,美醜,貴賤。

劍隻知心。

阿光的資質真的比想象中還要強大。他和劍的交流,並不局限於某一柄,也?可能?並不局限於劍。

他是?聆聽者,甚至有可能?是?所有兵器的知己。

他不該嫁給雲天心,也?不該在?顧影圈出?的情意裡困住。

人?間之人?,不配做他的伴侶。

他是?劍的同修。

那夜,他想要選劍,滿劍池為這個機會爭鳴,竟成為劍嘯奇景。其中最孤高者,不得知己所佩,也?不願退而求其次,寧願自毀。

他應是?天生的神仙人?品,卻一直被誤認凡夫。

連他自己,都隻知為這雙蓮足而驕傲。

隻有玄霜門的劍池裡,那些劍,認得他真正的模樣。

第63章 最大的謊言

顧影隻覺得, 說什麼安慰的話都顯得多餘。

是該讓他知道真相,還是就這麼隱瞞下去?

看他談興正好?,眼中有神, 她隻得簡單地應了聲:“這不算闖禍,我覺得。”

阿光並不往心裡去,麵上倒是溫和一笑,帶著些無奈的神色:“師姐, 隨口?的話, 可是寬不了心的。”

“你這?不是還沒說完?我若此時便打斷了你, 大肆安慰,那?才是敷衍。”顧影低聲道。

阿光又飲一口?茶, 繼續道:

“在那?之後,劍池沉默了好?一陣子。即使我遠處聽它們講話, 可走近時又沒有聲響。我想?,它們是生我的氣了。

“過了好?些日子,它們又自言自語講了起來。我就隻敢坐在那?默默地聽,再也不敢伸手取劍。幸好?到了你第三年選劍的時候, 劍就被新的弟子吸引了注意,劍池又充滿各種聲音了。

“我至今都沒敢和玄霜門的長輩坦白。斷劍是因我一時玩笑而起, 斷了的劍, 就如死了的人, 無論我如何道歉,愧疚, 都已經傳達不到了。

“我也開?解過自己?, 那?是我無心之過, 我沒想?到後果?會是那?樣。但也不能釋懷。於是,我後來時時提醒自己?, 不要任性,不要貿然嘗試,以免出亂子。

“有很多人誇我沉穩持重,但隻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時時刻刻如履薄冰,做什麼事都在怕,隻好?尋求最?無害,最?溫和的法子。即使錯了,也不會有人因此損傷,也不會有人怨恨於我……”

他沉浸在回憶中,不自覺地流露出的想?法,沾染了夜色,化為?潺潺的言語,流出心底,付與?顧影耳畔。自己?也漸亂了心緒,說著說著,音調有些不太對了。

顧影輕輕伸手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是我不好?,提起這?事,又刨根問底的。”

阿光早已習慣掩藏心事,此時不過稍有失控,立即鎮定下?來。抬起頭?,望著灰茫茫的遠處:“師姐不必這?樣說。能向你傾訴一番,我心裡就好?多了。”

這?其?實不對勁。話語中的情緒,聽起來似乎輕鬆了些,但言下?之意,是掐斷了剛才的話題,不肯再提起。

“阿光現?在還想?要一柄劍嗎?”顧影換了個話頭?,並輕柔地安撫,“先前我總是把話說得很過分,實則並不是要折辱你。等你的腳放開?了之後,若再佩柄劍的話,看起來便是個修士了。”

阿光有一瞬間的向往,卻很快壓下?心事。

“不必了。我明白,師姐要這?我雙腳的用意,並不在這?雙腳。我最?重要,最?珍視的,是彆人對我的讚許和尊重。

“在我答應師姐時,便已有預期:今後彆人向我這?雙腳、我這?個人投來的目光,都會變成不解和同情。即使佩了劍,但我自己?心裡清楚,那?不過是掩飾。

“我既已承諾,就該付出代價,更應毫無怨尤。”

在他講話的同時,顧影正巧傾過身去,為?他潑去半盞冷茶。

等他語聲停了,她緩緩把熱茶注入杯中:“此言差矣。買賣做成了後,各負盈虧就是,哪有一直追問滿不滿意、後不後悔的道理?”

阿光隨之勾起嘴角,輕輕點頭?。

隻是,真的聽進去了嗎?

顧影又為?自己?倒上熱茶,柔聲繼續道:“交易中所得所失是否公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我隻希望,你飲的水,溫度適宜。”

阿光拈起茶杯,沾了沾唇便放下?:“如此說來,若是有不適宜處,我是可以和師姐討個人情的。”

“自然。”

“師姐,我們剛剛落腳……”

“好?了,不必多說。”顧影不等說完便打斷,“想?要開?禁製,傳紙鶴吧?這?個免談。”

阿光卻不退縮:“師姐,畢竟我們到了,卻沒有消息傳回,隻恐宗門掛念。”

顧影也不相讓:“雲浪仙子護送你們到了百煉堂,已經轉身返回。等她們回去,宗門自然知道你們平安到達。何必多此一舉?”

以阿光的通透,卻似乎聽不出她話中的嘲諷之意。他依然態度溫和,分毫不讓:“雲浪宗師姐妹自會給雲浪宗傳信,但因我們從玄霜門出發?,我母親和妹妹還盼著平安的消息。師姐這?不許傳信的禁製,本就是為?了我們能安心休養,我心中知道,師姐是嘴硬心軟,人是再好?不過的。”

“嗬嗬。”顧影忍不住輕笑出聲,“我在你這?裡,又得了個‘好?人’的評價。”

阿光一怔:“又?又字從何而來?”

隨即急忙解釋:“這?絕不是臨時起意,或是刻意討好?,我是真心覺得師姐為?人極好?,隻是……”

“噓。”顧影豎起手指,在唇間輕輕一點。

阿光意外地止住話語,望著她。

隻見她輕輕撩了下?落在肩頭?的發?絲,低聲道:“我知道你沒有這?個意思。但我方才說了什麼,我自己?最?清楚,何用你來解釋?禁絕紙鶴傳信之事,雖然我自家也覺得態度是過於強硬了,可是我既然說出去,就絕沒有更改的道理。”

“師姐,就毫無轉圜的餘地?”

“有倒是有。”顧影道。

阿光等了許久下?文,顧影卻不再開?口?了。

他專注地盯著她的神情,隻見她手拿茶盞送到唇邊,緩緩飲了兩口?,放在手邊。又支著頰,默默欣賞起了簷下?的琉璃燈籠。

草廬的簷下?,有一道深溝,溝底有黑褐色泥土,異於彆處。隻怕是百煉堂內煉藥煉丹的殘渣都傾倒在溝裡,簷下?燈光雖亮,卻比彆處多了幾分寂靜,不見蚊蟲和飛蛾來撲火。

半晌無言,清風細細吹遍。

阿光等到這?時,終於有些耐不住了,悄悄咬了咬唇,終是皺著眉,開?了口?。

“師姐……”

“嗯?”顧影似乎有些困了,眯著眼含糊地應了一聲。

“師姐方才說的,沒有下?文了。”

“下?文?”顧影臉帶疑惑,轉頭?反問,“什麼下?文?”

“就是……”阿光絲毫沒有發?現?自己?又落了套,“需要我做什麼,師姐才會轉圜一二,肯讓我傳信出去?”

顧影失笑。

“哦,這?個啊。”

阿光即便再不冷靜,也知道她是故意拖遝了。

他心裡莫名有些窩火,立起身來,口?氣也變了。

“不好?意思,是我會錯了意。眼看要入夜,師姐看起來也困了,那?我不便多打擾,晚安。”

長袖一拂,徑自走到院裡去。腳雖不方便,步子卻無聲無息的;在憤怒中,背影依然風姿綽約。

顧影望著身邊空蕩蕩的椅子,又是一笑。

“感?覺太敏銳了,但凡嗅到一絲不對,即刻便能抽身。下?次逗你,可不敢再用這?種法子,得試試突然地襲擊了。”

接下?來的幾天,顧影都很清閒。

這?是重啟治療的初期,看似家裡有三個病人,實則隻有半個:雲天心被強製休養,隻能乖乖吃藥;阿光足不出戶,從早到晚把腳泡在藥裡;而這?個藥,是傷好?了一大半的白曼熬的。

白曼有點鬱悶:“怎麼我老是在乾活?”

“想?養傷也可以。”顧影對他完全不假辭色,“和雲少主一個待遇,不得離開?床一丈。除了躺著,就隻能圍著床溜達。”

“那?,如果?和美人兒一個待遇呢?”

“阿光連落地走走都不行,你覺得呢?”

“嘖,”白曼咋著嘴唇,“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喜歡他,如今一看,你待他怎麼這?般差勁?”

顧影有些意外:“我對他還不好?嗎?我每天精心調配足浴的藥物,特意放出機關鳥去千機堂為?他尋劍,你不是都看到了?”

白曼臉上怒意滿滿,又怕聲音太高給人聽到,壓著嗓子:“你這?叫好?嗎?他那?腳纏得,簡直是天下?無雙,你偏給他放開?!大腳板子和凡人一樣,有什麼好?!若不是我的出身……我姐姐一直很遺憾沒給我纏上腳,顯得我更高貴些呢!他們正道尤其?看重這?個身份啊,等級啊,你就這?樣直接放開?他的腳,你想?過他以後的處境嗎?”

顧影眯著眼反問:“你覺得纏腳特彆好??現?在給你纏上,倒也不晚,你要嗎?”

“當然要啊!”白曼目光迫切。

顧影簡直不想?再跟他說下?去。

沒想?到白曼當真了,一直追問:“現?在來得及嗎?對原形有影響嗎?能給我纏到三……四……不不,四寸半我都很滿意了!是不是也要給我泡上腳?快,藥方拿來我現?在就去熬!就用海美人的原樣煎一份是不是也可以?”

顧影被他這?麼纏了半天,著實頭?疼:“你在我這?忽然纏上腳了,你姐姐來了的話,她怎麼想?!”

“我姐可能會特彆感?謝你,把你這?裡打上魔印,定為?極樂教?指定購藥之處!若是正道和你有什麼過節,就由我教?出手幫你擺平!”

顧影無話可說。

白曼依然沉浸在興奮裡:“我知道你們這?些治病的,煉藥的,總是覺得纏腳就不天然了。可是修行界這?麼多男孩子都纏著腳,走起路來,風擺荷葉一樣,多漂亮啊!我們這?些有資質修行的,不但和他們一般要備嫁,還比他們辛苦。因為?我們還得修行,還得負責宗門交際,太累了!”

顧影隨口?反問:“所以,你想?嫁人?”

“對啊。”白曼提起這?個,有些泄氣,“隻是我姐姐管我很嚴,不許我和人相好?,也不許我動這?個心思。我都二十?多歲了,每天就被她關在小院子裡修行。教?裡其?他的男孩子修行,都是找個師姐,兩人天天待在一起。我呢,自己?修一門好?枯燥的功法,進境又慢,練得又不開?心。”

這?叫什麼話?

白曼十?三四歲便煉就了內丹,資質在妖族也算得上優秀。在千年前,這?樣的半妖,可是各家宗門爭搶的對象。如今妖族罕見於世,也許極樂教?並不知道,半妖的資質能給她們什麼樣的助力。

他本來也可以獨當一麵,在極樂教?也並未得到培養。薊若煙雖然讓他修行,但大概隻是管束他的手段。她更想?有一個平凡的弟弟,纏著蓮足,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魔修宗門的庇護之下?。

顧影終於明白了,無情仙這?場局的深意是什麼。

“這?塊九丘大地上,‘資質低微’是最?大的謊言。

“有多少男子,像阿光這?樣,明明擁有強大的力量,卻被限製在凡夫之名下??又有多少男子,像白曼這?樣,徒有優秀的資質,隻能被輕輕地埋沒,或者隻作為?繁育下?一代的籌碼?

“這?場局的陣眼,脫開?束縛的關鍵,是他們自己?認識到自己?的力量,自己?鬆開?裹布,露出信心和自由來。”

第64章 他的選擇

“阿光, 醒醒。”

阿光聞聲,人還未動。隻聽那女子聲音又帶著?笑意叫了一遍,這才知?不是夢, 懶洋洋地?睜開眼睛。

待看清了身邊的人影,他忽然想起那次不歡而散的交談。

嗯?那次到如今,已經過了幾天了?

他神思還有些恍惚,卻又心係正事, 就稍稍掙紮一下, 支起身子來, 口中有些含糊地應了一聲:“師姐。”

方才他不知?不覺睡著?了,身子歪在一邊, 起身時隻覺得?腰際一陣發酸,皺著?眉輕輕哼了聲, 還用手扶了一下酸痛處。

驀然間,心思清醒過來,瞥見顧影此時眼帶笑意,盯緊了他的麵容, 急忙垂下眼睛,避開她的目光。

長睫輕輕顫動著?, 有些心慌意亂, 還得?努力將口齒咬得?清晰些:“抱歉, 我失態了。”

“無妨,”顧影柔聲道, “在我這裡不得?走動, 長日無聊, 慵懶些也是應該的。更何況,雲少主沉屙日久, 想必在雲浪宗和玄霜門的時候,你總是忙碌著?,現在正是該多休息。”

“嗯。”阿光勉強勾起嘴角。

他聽懂了,讓他歇息的言下之意,依然是不許聯絡雲浪宗。

他心裡更拿不準:“她這樣堅持,真是為了少夫人的病情嗎?抑或是……還有彆的打?算?”

一麵想著?,一麵就細看了看顧影。

方才他就覺得?好似哪裡不太對。現在才注意到?,她穿著?件火浣布衣袍,紮著?條袢膊,露出小臂和一雙火浣布的手套。

火浣布能辟火辟毒,質地?卻十分?厚重,一般不堪穿用。隻有琉焰會的技修們,手藝最是精巧,能製出極輕便的火浣布,最適宜給醫修們做衣衫和手套。

畢竟這是用從石頭裡抽出絲來織成的布,再說輕便,也遠遠比不上夏布和蠶絲。暮夏的天氣?悶熱潮濕,顧影隻是把這件火浣布袍穿在身上,便出了一頭的薄汗。

阿光的心忽然緊張起來,砰砰地?跳著?。

沿著?脊背蔓延上來的寒意,涼絲絲的,癢得?他每一個毛孔都在悄悄顫抖,差點打?一個激靈。

他將手背在身後,悄悄攥緊,又慢慢鬆開,強自調勻氣?息,穩住心神。這才掛上一絲禮貌的笑,帶著?一絲最後的希望,問:“師姐,天這麼熱,怎麼穿起了火浣布?是不是煉藥堂那?邊……”

“不是雲少主,是你。”顧影不等說完,淡淡打?斷。

她麵上雖冷,心底卻有許多不忍。

隻因阿光看起來緊張極了。他僵著?肩膀,抿著?嘴唇,低頭看看自己泡在藥汁裡的腳,再抬頭望望她。眼神裡含著?沉甸甸的求助意味,隻是不敢開口。

好像她再把話?說得?冷些,和他的心意一撞,他整個人就要碎了。

或許她應該再逼得?緊些,索性不管不顧,擊碎他浮於表麵的矜持,才能從那?一片瓦礫中,把真正的他找出來。

可是,若真的那?樣做……

喉嚨間有些刺癢,她又回?憶起了曾經被?茶刀貫穿的感覺。

“徐徐圖之,不要作死。”

默默地?提醒自己一句,輕輕上前?,將矮凳子放在藥桶旁邊,自己坐了下去。

一隻腳,被?顧影從桶中抬出來。這本是可以由僮兒來代勞的事,但她想要自己做。

眼下所見,是漆黑的藥湯,順著?趾尖淋漓滴落,更襯得?肌膚勝雪,如一朵羊脂玉雕出的蓮花苞,出淤泥而不染。

阿光的雙足,從來包裹在層層鮫綃之中,未像今天這般示於任何人麵前?。眼看顧影的目光黏在那?裡,一股莫名的恥辱感掐在他心尖上,讓他心慌意亂地?低下頭,將發燙的臉孔深深地?埋在手心裡,咬緊下唇,不敢發出一聲。

他試著?說服自己:“師姐一直看著?,隻是為了展開它,不是……不是……”

可究竟不是什麼?他自己並不全然了解。

用這藥泡腳久了,腿腳的肌膚都變得?酸麻,發沉。他隻能感到?有什麼握著?腳踝,有什麼在腳上擦拭著?,卻感覺不到?實際的力度和布料的質地?。

“她這般用藥,是要減少我的痛嗎?”

這顯而易見的事實,在他緊張的心緒中,也變得?很不確定。緊張得?連氣?都喘不上來,直到?快要窒息時才能找回?呼吸。紅著?臉,將手指打?開條細縫,悄悄低頭去看。

顧影戴著?頭巾,將一頭青絲全部裹在裡麵,正在拿著?塊粗布,細心地?包起他的腳。盈盈一握之間,小心地?拭乾上麵的藥汁。

“師姐……”

阿光叫了她一聲,才發覺自己的聲音顫得?厲害。

顧影聞聲便明白,抬起頭,向他笑了笑。

“彆怕。”

她又低下頭去,雙手間掬著?那?塊布,布裡裹著?他毫無知?覺的三?寸蓮足。

阿光隻覺得?,那?種奇怪的委屈感又湧了上來。鼻根微酸,喉頭一哽,眼前?忽然變模糊,慌忙用手指輕搓了搓眼角。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才好。

齒關正不自覺地?用力,又聽她柔聲道:“彆咬嘴唇。”

他細細地?“嗯”了聲,臉就紅透了。無處安放的手停留在床頭竹欄上,就像溺水的人抓了根浮木,珍而重之地?輕輕握住。

顧影的手,順著?腳折過去的方向用力,漸漸推開筋骨。阿光雖然感覺遲鈍了些,卻依然痛得?抓緊竹欄,身子發抖。

他不敢高聲喊疼,怕她聽了分?心,隻將前?額抵在手臂上,又埋起臉來,不給人看去他忍得?扭曲的表情。

這種忍耐,比痛呼更難熬。不一時,他滿頭冷汗浸透白衫,發絲也濡濕著?貼在頰邊。

這場折磨太久了,他幾次都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但腳上傳來堅定的力度,讓他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去喊停。

這是他親口答應的“交易”,要付出的“代價”。

逃不掉的。

終於,顧影呼出一口氣?,停下了手。

“還好嗎?”

阿光無聲地?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他反倒不覺得?彆扭,也不覺得?委屈,有的隻是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

這慶幸也並未持續太久。顧影隻給他一息間的放鬆,隨即又從藥桶裡提出他另一隻腳來。

一樣的疼痛,一樣的忍耐,一樣的難熬。

疼痛累積到?能感知?的極限時,倒也麻木了。他覺得?自己完全成了一座石像,由著?彆人任意雕琢。

施力的顧影,也有她的痛苦。

火浣布隔絕了令人麻木的藥物,但也讓她感覺,隔著?手套撫摸到?的腳骨關節不太明晰。她生怕出錯,就得?時時保持著?敏銳,全神貫注在雙手的每一個動作上。

接連揉開了兩隻支離破碎的腳,又要趁此機會,在他腳底固定上木托,幫助斷裂多年的足弓固定,長成健康的形狀。

做完這一切,她幾乎抬不起手臂來。

下午的陽光尚明媚,透過窗格照進來,照在屋內簡單清雅的陳設上,照在兩人身上。

在這方寸之間,鬥室之內,兩人一動不動地?凝成塑像,各自承受著?各自的疲憊。

接下來的兩日,阿光過得?日夜顛倒。

骨傷往往在夜間加倍疼痛,令人無法入睡。尤其後半夜到?淩晨的那?幾個時辰,睡前?服用的安神藥也不再起效,隻能靜等著?一波一波的痛感,像潮汐一般拍打?著?心底,再緩緩地?回?落。

痛得?太厲害的時候,他心中知?道自己並不想哭泣,可是眼淚不受控製地?往外?湧,和著?冷汗,沿著?竹篾枕頭的孔洞中滴下去,將竹席浸得?斑斑點點。

顧影也是忙脫了力,休息良久,才得?以恢複精神去看看他。

在門前?輕輕敲了兩聲,裡麵並無聲響,她直接走了進去。

隻見他睡得?很沉重,身上那?件單衣領口鬆散,腰腹處搭著?條夾紗薄被?,手腕垂在枕邊,無聲無息的。

眉目之間,神情也顯得?脆弱可憐。

額上帶著?汗,青絲散亂垂下床頭,微皺雙眉,眼底有些發青,顯然是在夜間才與疼痛掙紮過。

顧影心中無限疼惜,更不知?與誰說,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幫他整一整發絲,又手指搭在白皙手腕上,查探他的脈象。

得?知?並無大礙,才稍稍放下心來,俯身在帶著?齒印的唇上輕輕偷了一吻,又深深看他兩眼,才轉身走出了房間。

“若加大安神藥的用量,或許得?以安睡。但那?藥其中有幾味,用多了便有損精元,倒是得?不償失。不如就忍一忍,雖然眼下難過,但為長遠計,還是更安全些。”

顧影沉浸在思慮之中,未曾注意,阿光在她轉過身後,便張開了雙眼,神情複雜地?望著?她的背影,無聲地?撫了撫自己的嘴唇。

看過阿光,再去看雲天心。

草廬就這麼丁點大,前?兩日在臥房內的治療,也不用刻意瞞著?人。雲天心眉目之間有些焦躁,態度卻仍然禮貌。

“先?生,還未請教,我夫郎他……”

顧影淡淡道:“定金交易已成。他的狀況倒還好,隻是需要一段時間恢複,才能行走了。”

“先?生,雖然這是交易,也請你顧忌他凡夫之體,比修行人脆弱,不要給他過多痛楚。”

“給他痛的不是我。”顧影難得?有這麼好的耐心解釋,“修行界所有的醫修,都是反對纏足的。但各家宗門裡,這種風氣?卻屢禁不止。若他從小就能自由自在,不被?纏縛,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承受完全不必要的痛楚。”

“抱歉,是我言辭有誤,我是說——”

“我才是醫者?。”

雲天心此時體內氣?海將近全空,自知?奈何不得?麵前?人,但仍舊如修為全盛之時,對誰都沒有絲毫屈服之意:“既然口稱醫者?,還請先?生抱持仁心!”

顧影轉頭看看她,忽然笑了。

“雲少主似乎忘了,我們是舊相識。

“你見到?的,是一位與你匹配的名門閨秀,是玄霜門少主,雲浪宗夫郎。而在我眼中,這些都不能代表一個人。我能看到?的,是真正的阿光。

“所以我知?道,他和我做交易,也並不是為了什麼榮譽、名聲這些虛偽的東西,而是他以勇氣?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你想代替它、取消它,那?都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覺得?他柔弱可欺,想要保護他,那?也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隻和交易之人交易,不願和旁人多說。你不是他,就無法做他的主。”

雲天心微微皺眉:“可我是他的妻主。”

“那?又如何?”顧影不以為然,“世上人都道妻夫一體,可是妻夫不同?心的也多了去了,誰又離不開誰呢?”

“先?生此言何意?”雲天心便是再沒注意,也發覺現在有哪裡不對了。

顧影隻是淡淡一笑,除病情外?,再不與她多說半句。

第65章 需要你

揭開了自己的企圖, 顧影心裡反而輕鬆。

自那天後,阿光總是把自己關在?房中,無聲無息的。顧影怕他悶得無聊, 邀約他出來坐坐,他總是說腳上不便用力,推拒掉了。

雲天心也忽然轉了性子。隻是謹遵醫囑,靜靜養病, 不再過問?宗門?聯絡之事?, 更?不用石傀儡監視著, 就?能痛快吃藥,放棄修煉。眼看魔氣排出越來越多, 她的氣海已經空置了九成以上。

顧影索性撤了她所有的禁製,並明言:“進度很好。如此便可以早些拔除魔蠱了。”

雲天心試探地問?:“顧先?生?, 既然定金已交,敢問?診金代價幾何?”

顧影卻隻是淡淡一笑:“不急,待治好了,我再和你討。”

雲天心聞言, 簡直不堪細想,心中驚疑不定, 卻又拿不準顧影究竟是什麼意思。試了幾次, 也沒能再問?她一遍。整日隻輕輕鎖著雙眉, 終是放不下心來。

時至傍晚。用過晚飯,山穀的夜色慢慢浮現。

鳥獸歸巢, 兩旁山崖的樹叢中, 由熱鬨轉為寂靜。輕風微涼, 穿過花海,拂到草廬門?邊, 隻嗅得?一陣暗香。

顧影雙手捧著一大捆皮卷,直接用腳尖輕踢開了門?。

坐在?窗下椅子上的阿光忽然身子一僵。

“抱歉失禮,實在?沒有手了。”

顧影講話的態度非常隨意,隨意得?像是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抱著沉重的皮卷,腳步不穩地晃進來,將東西擱在?床榻上,內中隱隱有金石碰撞的聲響。

她這才舒了口?氣:“來看看吧。”

阿光的腳一直固定在?木托上,雖然還不能全然吃得?上力?,但經過這幾天不斷用藥,恢複得?很好,也可以藉由木托支撐,短暫站立和行走幾步了。

他走到床榻邊,看顧影掀開皮卷,便睜大了眼睛。

“這是……?”

十幾把劍,被皮卷內的卡扣固定著,靜靜地橫陳於?榻上。

阿光自然識劍。

這靜臥在?他麵前的每一把劍,俱是以珍惜材料,輔以精巧的匠心塑型而成。一眼觀之,寶光燦燦,其中蘊含之力?都非同小?可。

但是,他聽不到這些劍的聲音。

它們不懊喪,不喜悅,不憤怒,也不和旁邊的同類相較。隻是默然躺在?那裡,安靜得?死氣沉沉。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頹然的劍。

顧影見他皺著眉在?劍上細看,不等他再問?,便開口?解釋:

“這些原本是千機堂的心血。

“你或許也知道,我們琉焰會的千機堂,曾經在?修行界風光一時,一劍難求。到如今,曾經的名器,已落得?無人問?津的境地。

“現在?的千機堂劍爐,每開啟一次,便多一次徒勞無功。此卷中的十幾柄劍,已在?劍爐腳下擱了好幾年,落了不少炭灰。就?如你所見,即便擦去汙漬,也成了一攤不中用的廢物。”

若是千機堂主在?旁聽了這話,隻怕要當?場拽著顧影的衣領罵出聲來了。

“你才是廢物,你全家都是廢物!”

是啊,顧影雖口?中如此說,心中又何嘗不知真相?

這些本不該是廢劍,而是有巨大的潛力?的名劍。

名劍無人賞,無人用,並不是千機堂的錯。

隻因近年來修行者都在?追求“天劍”,同時,極力?鄙薄以人力?打造的劍。

如今的修行界認為,人為鍛造而成的劍,在?打造成的那一刻,劍力?已有論定。而天劍受靈源之地滋養而成型,在?持劍之人的修行之中,還會激發出多層潛力?,令人和劍修為共進。

玄霜門?劍池,便是塑造天劍的著名場所之一。其餘場所,也為各家劍修門?派占據。

中小?型的劍修門?派,沒能把持住靈源之地,紛紛以聯姻、依附、合並等方法,尋求大門?派庇護。隻有少量的微小?宗門?掌事?者,實在?沒辦法取得?天劍,才會退而求其次,向千機堂下訂單。

阿光自然也知道這些,卻因與自己無關,從未驗證過。

如今,人力?鍛造的劍擺在?他的麵前,他便能感受得?到,其中蘊含的潛力?,並不輸於?天劍。

而且,因技修在?打造之前,便知曉材料的性格,雕琢劍型時又特意加以巧思,能令劍的力?量更?容易發揮,劍性和持劍之人磨合得?更?快,比擁有天然脾性的天劍更?容易上手。

“可憐,這樣的好劍。”

他低聲說了一句,指尖輕輕拂過一柄劍,對著展露在?外的劍身,彈指叩了三下。

就?連顧影這種外行也能聽得?出,三叩之間,劍光層層提升,劍聲隨之變化。一叩還有些暗啞,二叩轉為高亢,三叩已是激越錚鳴。三叩已畢,劍身依然顫抖不休。

若劍是人形,此時隻怕已流出知遇的淚了。

阿光自然聽得?到劍的心聲。將手撫上微微顫動的劍身,他的眼神?放柔,聲音也輕輕的:“彆?急,我還要看看她們。”

接著,一柄一柄都輕輕敲擊過去。

有的劍隻需輕叩一下,便被喚起生?機,有的甚至提早鳴響,等待知音的青睞。

這十幾柄都敲過一遍,房內劍光,已經亮過了燭火。

顧影難掩心上臉上的欣喜,提高了聲音道:“果然如你所說,劍與劍,性格不儘相同。”

阿光卻麵帶悲憫,並不興奮,低聲柔和地答道:“人與人,也是這個道理。”

在?熠熠光輝之中,他將手停留在?一柄劍上。輕輕撫了兩個來回,忽然一笑。

“雖然劍性多驕狂,可你這孩子,口?氣更?見放縱。”

說話間,便拿起劍柄,“唰”一聲,把它抽了出來。

顧影隻覺得?眼前一花。

阿光的手持劍柄之處,爆出了比記憶中還亮的光暈。可是這光彩很小?,像個手鐲似的,環在?他的手腕旁邊,那一小?塊地方。

阿光換了一下手,輕輕轉動手腕,挽了個劍花,又換回來。撫了撫劍身,麵上帶著好奇似的神?情?,側耳聽了聽。不一時抬起頭?來,狀似寵溺,又帶著無奈,抿嘴一笑,輕輕搖頭?。

“真是孩子氣的話。”

“它……還不願服帖?”顧影問?。

她從阿光特彆?的態度猜想,可能對劍修來說,馴劍如馴馬,性子越烈的,資質越好,讓人放不下吧。

“他還不肯信我。”阿光無奈輕笑,“他覺得?,我沒有勇氣和他一起麵對強大的敵人。”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不知怎麼,顧影的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來不及抓住,卻讓她一下緊張起來。

“哦?強大的敵人?誰?”

阿光瞥她一眼,口?氣淡淡:“定然不是師姐你。”

顧影聽得?出他意有所指,卻不肯落圈套:“那是因為我不強大,還是因為,我不是敵人?”

“我若持劍對上你,你待如何?”阿光以問?代答。

“被你殺了。”顧影理所當?然。

阿光沒想到她這麼不加遮掩,臉頰一熱:“胡說八道。誰會明知被殺,還引頸就?戮的?”

顧影笑了笑:“那也要看實力?差彆?。以我如今的冒犯,若是你有心報怨,絕對可以隻用一招,就?要了我的命。”

“師姐堅信,我不會出手報怨?”

“相反,我堅信你會的。”

阿光聞言,輕輕皺眉。

顧影笑著道:“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得?罪你這麼深,便是殺我兩次,也難以報償。更?何況——”

她忽然欺近兩步,伸手環住阿光的脖頸,將他的麵孔拉近,直接吻在?他雙唇上。

阿光肩膀一僵,意外地睜大雙眼。

雙唇一觸即分?,顧影貼在?他臉頰邊,吐氣如遊絲:“我心中之企圖,比你所想還要多上十倍百倍。”

阿光握緊了劍柄。

還未等他提起劍來隔開兩人距離,顧影先?動,以強硬的吻,攫住他的雙唇。一手抱著他的肩背,一手屈指撥動,撫著他耳後軟骨的輪廓。不一時,唇瓣和指尖之下的溫度漸漸升高,貼麵吹來的氣息,也由清淺變得?意味渾濁。

“嗬嗬,不枉我在?曾經的戲文中親密過那麼多次。這些細節,我早就?摸準了。”

手中劍,輕輕擱在?榻上,兩人踉踉蹌蹌,一進一退,擠到窗下躺椅旁邊,跌了進去。

竹椅吱嘎一聲,阿光隻覺得?,自己的腦袋全都亂了。

他是嫁過人的郎君,新婚那段時光,也著實知情?知趣。雖然這幾年,繁雜的事?務總在?生?活中糾纏著,但妻夫之間偶爾還是有溫存的。如今顧影這般放肆,企圖明顯得?令人發指,關於?此事?的各種回憶,在?這一刹那間,全都衝上心頭?,令他麵紅耳赤。

可是……

他回憶中的那些細節,透著股子奇怪。

在?腦海深處,有個模模糊糊的女子形貌,言笑晏晏地喚他“阿光”,和他親密無間地調笑。不但眉眼並不是雲天心,而且他清楚地記得?,雲天心從沒叫過他的乳名。

這是怎麼回事??

這模糊的麵目,究竟是誰?

他稍稍一愣神?,顧影又得?寸進尺。他覺得?自己不受控製,全身之力?如寒冰隨春風融化,心中又有莫名雀躍,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隻聽顧影一聲輕笑,在?他耳畔道:

“現在?,總算可以說兩句了。”

“說……什麼?”

他已經快要失去意識,聽她如此清明,本能地覺得?不對,心中有些慌亂,又強打精神?去聽。

“時間不多,機會難得?,我隻能匆匆說一遍。”顧影說得?很快,口?齒依然伶俐,可見她頭?腦是清晰的,“阿光,你委屈一下。你隻能分?一半精神?聽我講——”

“另一半呢?”

“另一半,遵從內心就?好……”

“……嗯。”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會答應她這樣看似荒唐的請求,但他不由自主地就?應下了。又驚訝地發現,原來,他竟然在?這麼奇怪的場合裡,還毫無保留地信任著她。

似乎……早已是知交。

可是……這感覺又從何而來?

她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低喃的咒語:

“我們修行,是為得?仙道。但世人不知,成仙之後,仍不得?脫離凡塵。乃是因為,在?仙人之上,又有真神?。

“這神?無處不在?,窺探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唯有床笫之間,是她力?所不能及之處。阿光,我如此待你,並非輕薄,而是因為想要擺脫她的監視,和你商量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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