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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定金

儘管看起來談話氣氛很是和諧, 但顧影心裡明白?,兩人話題隻不過是閒事,說得並不深。

此時的親近, 可能隻是一種討好的手段。

此時的阿光,還是徹頭徹尾的雲浪宗少郎君。

若是存心輕視,無情仙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

也許有?人喜歡柔順的伴侶,可顧影覺得, 現在的阿光, 有?更多耐人尋味的風情。

有?來?有?往互相?試探, 走在對方的底線邊緣,一點一點邁出探查的腳步, 看他或是接受,或是躲避, 或是直接拒絕……

都令人心情很舒暢。

對送他一副手?套的事,顧影又有?了新的主意。她返身進房間,很快又拿了匣子出來?,卻不打開?。

“既然阿光不願用那個, 我這裡倒也有?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既然說到玄霜門舊事,她便像除了心中?的禁製似的, 刻意把兒時稱呼掛在嘴邊。

眼看阿光不自覺地繃緊肩膀, 對乳名稱呼出於她之口還有?些排斥的模樣, 她心裡就?覺得更愉快了。

“誰讓你口口聲聲‘不是外人’,又迫不及待地把幼時的交情帶出來??想要除去我的顧忌, 你又怎能獨自披著心防?

“現在這樣, 才是禮尚往來?呢。”

這話未免促狹, 自然不能出口。隻是在心裡藏著,就?比任何脂粉都更能修飾麵容, 令顧影的笑?顏增色,看起來?又真實,又親切。

阿光畢竟常年與世隔絕,雖帶著心機盤算而來?,但遜於顧影何止一籌?

他此時也有?些悄悄後悔:

“我答應過少夫人,像對待陌生人似的對待顧先生。

“可是,若不拿出這些童年交情打底,隻怕少夫人在她眼裡,並不值得特彆對待。待我提出童年舊事,讓出了些底線,明示暗示了親近的意思之後,此時再看她的神色,果然遠比白?天時和藹。

“若我自己判斷,我覺得這些讓步還是值得給的。隻不知,我是否給了彆人得寸進尺的機會?,反而困頓了自己?若對少夫人提起,她會?不會?如?今日那樣動了怒?

“權衡得失,還是治病要緊,不得不和顧先生拉近些關係。少夫人那邊……便先瞞著些好了。”

兩人各自盤算,無非是一轉眼的時間。

在明麵上,一人捧盒,一人揚眉做出期待的神色,仿佛真的以童年舊事打開?了心防,彼此無猜。

“阿光既然不喜捕殺得來?的東西,且看這副手?套,乃是用血紋砂蟒的蛇蛻製成。”

她故意頓了頓。

血紋砂蟒也算是陸上比較凶殘的珍惜靈獸之一,往往能長到十丈長,其圍粗如?水桶。不像其它蛇類一樣藏在暗處,而是大搖大擺登堂入室,吃起凡人蓄養的牲畜來?,毫無顧忌。

這蟒蛇是凶殘之物,蛇蛻更是聽?起來?有?些不乾淨,很多人都會?忌諱。更何況阿光這樣,風光霽月之……

“好啊,多謝了。”

阿光看起來?沒有?一絲勉強,柔和地笑?著應了下來?。

顧影倒是一噎。

她本來?想在阿光表情上看到一絲猶疑退縮,或是隱忍下心中?不適,隻稍微皺一皺眉。她就?可以趁機提出:“不如?這樣,我還有?一副雪蠶絲和秘銀絲織的,雖沒有?前?兩樣結實,但輕便潔淨,更合你的氣質。”趁機把最漂亮的給他。

沒想到,他這般乾脆,倒叫她沒法開?口。

“那個……”她正在為捉弄之心後悔不迭,“你不怕蛇?”

阿光語氣輕鬆:“若是眼前?有?蛇,我可能會?怕。但是蛇蛻做的手?套很好。不殺傷生靈之命,以它不要的,做我們有?用的。我沒想到,你竟顧念我的心意,換了這麼合適的東西給我,謝謝你。”

這感謝,真是受之有?愧。

顧影不肯把備好的心思付之東流,隻好主動提起:“我這裡還有?一副,是雪蠶絲和秘銀絲製成的,也一並給你吧,做個替換。”

“雖然顧師姐這裡儘是奇珍異寶,或許已?經看作尋常。可是這兩樣加起來?,也有?些太過貴重?。”

明滅星辰,映在阿光眼波之中?,盈盈轉動。嘴邊噙著一點弧度恰好的笑?意,略略歪著頭。廊下的燈籠照在石階上,為他鋪開?一道頎長的影子。

顧影知道,這是他無形的一招,攻心。

當出奇製勝。

她忽然寒下臉來?:“不敢當少郎君這聲‘師姐’。”

阿光意外之下,笑?容微微一僵。

他想不明白?:“這本是抬舉和親近之意,為什?麼反招來?她這般冷對?”

隻聽?她淡淡道:“少郎君出身何地,歸於何門,如?今在修行界又是何等?身份?哪來?我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師姐?”

阿光聞言,反而心裡一鬆。輕聲笑?道:“且不說玄霜門之誼,隻論天下修行者?俱是同道的份上,顧師姐也是當得起我這一聲稱呼的。”

顧影也跟著一笑?。

海晴光為人太通透了。

他見招拆招,反守為攻,把鋒銳藏在柔軟的情意裡,裹著無猜無忌的偽裝,遞過來?令人不得不接。

“既然要叫師姐,怎麼還推拒這重?逢的好意?都拿著吧。”

阿光剛抬起手?想要說話,顧影就?把兩個小木盒,直接遞到他手?心裡來?,他隻好托著。

“師姐美意,小弟恭敬不如?從命。”阿光決意再進一步,“隻是,我還未付給師姐‘定金’,師姐卻先送我禮物,未免有?些慚愧。”

顧影聞言,揚眉垂目,沉吟了一會?,才道:“這些小玩意,比不上你要付給我的。”

阿光心中?一凜:“師姐究竟要什?麼?”

顧影也不說話,隻是眼光越來?越下移。

劃過他柔韌腰肢,修長雙腿,凝定在下擺之處,不動了。

蓮足窄小,憑弓鞋的硬底支撐,才能立在那裡。它們隱沒在下擺之後,卻躲不過了然的眼神。

她的意思很明顯,明顯到不用說出來?。

“我要你這雙腳。”

阿光的臉,一下白?得發青。

顧影悠然道:“修行界盛傳,海晴光姿容冠絕天下。我今日見了,才知不假。容顏是天賜之物,外力不可奪;而姿態,原是這雙蓮足之功,沒了它,你便是徹頭徹尾的凡夫俗子。這個代價,我看來?以為公平,而你,在雲浪宗眾人麵前?已?經應下了。”

阿光身子向前?微傾,帶著惶然之色,剛要開?口,顧影抬手?止住。

“我想阿光很清楚,雲浪少主的治療已?經開?始,我們之間交易已?成。我不會?再理你的推脫和拒絕。但是你且放心,我並不是要砍掉你的腳,而是放開?鮫綃,讓它和尋常人一般伸展開?來?。”

阿光這才真的慌了,再也端不住一貫的款款風華,手?中?捏緊了木盒,指甲邊緣白?得透明,聲音有?些發顫:

“這雙蓮足,是在你離開?後不久纏上的,距今日已?有?十五載……若放開?鮫綃,也是伸展不開?的……”

顧影道:“當然,過程並不舒服。結果也會?讓你很不習慣。”

她抬起頭來?,望著天空群星明滅,似是自言自語,聲音恰好讓他聽?得真切:

“既是代價,必有?苦楚。這世間人情都有?報償,你向我所求的乃是不可能為之事,哪有?個不疼不癢就?做成了的道理?

“在雲少主調理身子之時,我就?會?來?找你討這代價。明日給你們見一麵,你也可以一次把宗門事務問清楚。在這之後,隻怕你要困在房中?,寸步難行了。”

阿光抿著嘴,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隻有?顫著眼皮閉上雙眼,默然點了點頭。

第二天,煉藥堂中?。

“雲少主,海公子,今日趁兩位都在,我便把施治目標講明。

“以往你們求醫不順利,那是因為治法並不對症。

“目前?,在雲少主的體內,可以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於是正道醫修都以扶正驅邪的法子來?治。盲目增加的靈氣,和盈滿的魔氣相?比,恰似杯水車薪。

“所幸魔蠱並不會?生發魔氣,雲少主你更不會?。雖然你浩瀚的氣海已?被魔氣占滿,但氣海終有?定量,這魔氣也一樣是定量的。

“我隻要禁絕你的修行,以發散的方劑,輔助你體內的魔氣散佚出去,終究會?將魔氣排空。

“同時,我會?降低你的體溫,用銀針封穴之法,阻斷你的一些脈絡。這樣,魔蠱會?覺得它未到羽化的時機,選擇繼續蟄伏。”

顧影侃侃地講完,便平靜地望著雲天心。

雲天心昨天休息了很長時間,今天精神已?經好了些,可以倚坐在床榻上與人交談。

她凝神想了想,便問道:“這是要拉長療程。為什?麼?”

顧影淡然道:“雲少主的身子承受了太多錯誤,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受不住快速拔蠱的後遺症。若貿然去試,固然能拔除魔蠱、肅清魔氣,但少主的下場可不太好。”

“究竟會?如?何?”雲天心帶著一絲希望。

“輕者?殘疾,重?者?殞命。”顧影無情地潑了一盆冷水。

雲天心沉默了。

顧影又慢慢地道:“雲少主手?中?,還有?諸多宗門事務要處理。若肯放下這些,閉關靜養,療程會?加快一倍。”

雲天心略一思索,慎重?答道:“我需要保持和宗門的聯係,還有?……”

“不必解釋,我知道了。”顧影臉色平靜,“我會?放鬆一些禁製,給雲浪宗的傳信紙鶴放行。”

“多謝先生。”

“我先前?從來?不留病患在草廬休養,既然你已?破例,也不妨再多破一些。隻是有?一事。”

“先生請講。”

“我那兩個僮子,是徒弟,不是下人,不會?做侍奉人的活計。雲少主療養所用之物,我會?讓她們備齊。除此之外,有?什?麼特彆的起居習慣,我們就?沒法滿足了,還請見諒。”

“這倒無妨,我起居之事,可由?海氏郎君扶持。”

“我對海公子另有?安排,他不能照顧你了。”

“這是為何?”

迎著雲天心盛滿驚訝的雙眼,顧影神色不動。緩緩抬步向外走,輕描淡寫地撂下一句話。

“讓他自己和你解釋吧。”

第52章 忍氣吞聲

顧影關上了門, 腳步聲漸遠。

阿光靜靜地站在原地,似是出神,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雲天心投過探究的眼神, 也被他垂下眼睫,輕輕閃過。

“究竟怎麼回事?”她低聲問。

阿光也低聲地答:“她要的?定金,是我這雙腳。”

“她瘋了??”雲天心身軀一震,又壓低聲音, “她要這個做什?麼?你們?不是舊識嗎?難道曾有什?麼舊仇怨?”

她問一句, 阿光就微微搖頭。

雲天心看他模樣淒然, 隻是連連搖頭,心中更是驚怒交加。皺著眉思忖了?一晌, 也不得其解:“她竟敢當著我的?麵?,對我的?夫婿施刑?她把雲浪宗和玄霜門都?不看在眼裡嗎?”

阿光這才低聲道:“不是那個意思。她言道, 我之姿容來自這雙腳,這便是我身上最珍貴,可以用來交定金的?東西?。所以,她要放開鮫綃, 把我還原成徹頭徹尾的?凡夫。”

“她果然瘋了?!”雲天心怒道。

她一麵?提高語調,一麵?想要支起身來, 被阿光一把扶住。

她攥緊了?手, 在床邊捶了?一拳, 恨恨地道:“她支開雲浪宗門人,隻留下我和你。又趁我護不住你的?時?候, 竟這般放肆侮辱!好一個琉焰會, 好一個百煉堂!我——”

一語未畢, 胸中忽然有塊似煙似霧,又似在粘稠流動的?什?麼東西?, 往喉口一頂,讓她耐不住那種?憋悶,在床邊掛下身子?,張口就嘔了?出來。

“少夫人!”

阿光一瞬驚慌,隨即用力扶穩了?她,不讓她栽倒。

雲天心氣逆之狀顯而易見。她頸項旁邊暴起筋絡,整個人都?在用力,吐了?好幾口。可是,在阿光看來,除了?一點點唾液,沒有吐出任何東西?。

雲天心自己卻是愣住了?,望著地麵?,久久不動。

“魔氣……也可以這樣排出來……”

阿光望著空無一物的?地麵?。雖然看不到那裡有多少魔氣,但看雲天心的?神色,他心裡一陣發涼,還是從她定住眼光的?那塊地麵?上,悄悄退開了?一點。

雲天心揚起眉,深深吸了?口氣:“真是舒服了?一點。”

她今早才剛剛吃了?一劑藥,就有這樣的?收效。阿光忽然覺得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委屈,隨即眼圈一熱。

他隨著雲天心,一路訪遍了?正道各派名醫。雲浪宗的?珍寶花費如流水一般,各種?仙藥當做了?雲天心的?一日三餐,她卻還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以至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這百煉堂草廬,已經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最後選擇,沒想到,竟能一劑藥就見了?效。

“少夫人,若是你的?病能痊愈,彆說她是要我這雙腳,就是要我的?命都?可以。”

“這是兩碼事。”雲天心麵?色又沉了?下去,“我不可能拿兩家宗門的?聲威來做診金。”

“少夫人……”

雲天心聲音沉沉,眉間憂鬱:“海郎,你想過沒有?她隻是要定金,就要得如此驚世駭俗,那她的?診金,是什?麼價格?”

“這……”

“你是凡夫之體,所珍貴的?無非是姿容而已。她說要拿走這個,看似針對你一人,實則是往玄霜門和雲浪宗的?門第上抹黑。她引你來交易,並私下和你說定,就是故意要在我眼皮下麵?弄鬼,看我如今虛弱,隻能仰她鼻息,對此無能為力。她這是衝我來的?。”

“少夫人,我想,這裡麵?可能有誤會。”阿光猶豫地解釋。

雲天心怒道:“還有什?麼誤會?蓮足之子?乃是修行界才有的?特例,你是何等人,怎麼可能和凡人一樣?”

她將背靠在床頭,緩緩吐出一口氣,道:

“你也見過那些粗鄙的?凡間男子?。一雙粗糙的?天足,赤著腳踩在水田裡,一年到頭都?要彎著腰勞作。而你,出身在修行界裡,仙山之上,本?就該不踐凡塵,享受凡間供奉。

“她提出要放開你的?腳,其實就是想要剝奪你應有的?驕傲,把你從修行界的?保護中丟到地麵?上去。其心何其陰險,用意又何其可惡!”

阿光抿著嘴聽完,心底卻有一點點不平,不能釋懷。

“少夫人,我看顧師姐並沒有這麼……”

雲天心忽然抓到這話音裡的?關鍵:“你叫她什?麼?”

阿光柔聲答道:“她幼時?家門不幸,父母亡故。稚兒無法生?計,便拜入了?我玄霜門下,雖然時?間不長,但總也有些師門之誼。所以,私下相談時?,也就叫師姐了?。”

雲天心豎起眉來:“海郎怎麼如此糊塗!”

阿光卻靜靜地望著她,似乎絲毫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雲天心怒道:“若你叫她是師姐,那你玄霜門下,你母親座前,那些劍術冠絕的?修士,就合該和她這故弄玄虛的?妖人並論?若你叫她是師姐,我雲浪宗八千弟子?,與我平輩者,多少人已成半仙之體,在修行界呼風喚雨,你又把她們?置於何地!”

阿光早知有此一遭,倒有些準備:

“少夫人,如今咱們?是有求於她。”

“即便如此,咱們?雲浪宗,也不能這樣步步受人轄製!”雲天心怒意不休,“莫說是麵?對她一個區區中立妖人,就說昔日極樂教中,魔修那般折辱於我,我可曾低過頭,可曾鬆過口?”

阿光心裡那莫名的?委屈,又酸酸地衝上鼻尖,讓他眼圈再?度一紅。

“少夫人,怎麼能拿這兩件事並提?”

“都?是折辱,怎不能提?”

阿光一向?了?解她的?直率和倔強,此時?來往這兩句,聽她話音裡的?責備之意,心裡如刀割一般。

他不好太?過於急切,先暗自定了?定心神,才慢慢地解釋:

“少夫人隻覺得我這聲‘師姐’叫出口,與宗門顏麵?有失,卻不太?知曉我的?心思。

“昔年她在玄霜門下,三年灑掃,未得一劍。那些無人關切,無人引導的?過往,應該是她生?命中揮之不去的?屈辱。若她不提,我怎麼可能主動提起來刺激她?

“可是,這一日修整時?,她主動向?我提及童年之事,明裡暗裡幾次遞過話柄來,好像是在迫我決斷這段舊交。

“我見她眼中神色複雜,望著我的?時?候,還隱隱有恨。尤其說到舊事,眼光如刀光一般。難保不是心懷怨懟,想要給自己討個公道的?意思。

“是我心裡盤算,少夫人自己定然不願服軟,似如今這樣要放下身段時?,我身為夫婿,理?該代勞。

“我就順著意思,以師姐相稱。她毫無意外,對療病之事明顯態度好了?不少,可見這就是她想要的?。

“少夫人,我覺得這個機會當真難得,而且少夫人方才服藥就見了?效,可見有希望的?。咱們?就配合她想要的?,儘力去試一試,好嗎?

“若是少夫人就能因我的?決斷,治愈病體,那我自然覺得叫幾聲師姐很值得;若有錯處,少夫人仍不能治愈,那都?是我代行抉擇的?過失,將來清算,要怎麼處置我都?可以。”

他語聲細細,音調低低,一字一句柔和地講完,眼裡已經噙著一汪晶瑩的?淚水。

他便抿著嘴,側過頭去,想要調勻呼吸,彆讓眼淚滑出來。雲天心忽然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他。

他急忙轉頭回來,隻見雲天心亦是眼眶發紅。

“為我這身子?……你……”

話說一半,淚珠簌簌落了?出來。

阿光心中有些慌亂,當然顧不得自己了?。立刻從袖中摸出絲帕,在她眼下輕輕擦了?擦。

雲天心將他指尖攥住,咽下一口意氣,才有些哽咽地道:

“你為我受苦良多,我本?不該苛責。”

阿光搖頭,低聲道:“都?是我情願的?。”

兩人拉著手,待了?一會,雲天心終於平複了?心緒,也想通了?。

“海郎,即便為了?宗門、為了?我的?身子?著想,即便我如今形同廢人,我也不可能以你的?一力犧牲,換我自己逍遙。你且忍耐幾日,和這妖人虛與委蛇一番,我會想辦法。”

“什?麼辦法?”

“這才剛剛想起,計劃還未全通。給我一點時?間,你自己在這妖人手中,要千萬謹慎保重。”

“可是,我們?已經答應了?……”

“沒關係的?,我會想一個既不毀約,又讓你安全脫身的?法子?。相信我。”

“……好。”

阿光心中有些不詳的?預感,但還是點了?點頭。

門前晃過白色的?影子?,是雲浪宗的?傳信紙鶴。

顧影雖然看到了?,卻隻是眯起眼睛,勾起嘴角冷冷一笑。隨即轉身走進阿光暫住的?臥房。

白衣的?郎君將背倚在靠枕上,優雅麵?孔斜斜垂在一旁,早已陷入了?淺眠而不自知。他解開了?整齊的?發髻,改在腦後束起馬尾辮,墨黑長發半掩著肩頭,垂在身前。腰帶係得隨意,下擺向?兩旁撩開,露出勻稱小腿。

再?往下,就被藥浴桶遮擋住了?。

藥湯顏色黑漆漆的?,更襯得那腿上的?皮膚白皙透明。

一般富貴之家的?男子?,皮膚白皙的?也多。但像他這樣,既白又乾淨的?極少。胳膊上、小腿上,幾乎都?看不到毛孔,可想而知,若用手去觸碰,一定是光滑的?。

臥房內彌漫著藥浴的?清苦氣息。顧影忽然心中一動,環顧榻上,桌邊,都?沒有看到他的?弓鞋和裹足的?鮫綃。

想必是因為這些過於私密,被他藏得很好。

雖說旁人見了?這般姿容,都?誇他舉世無雙。但在裹著蓮足的?本?人看來,這究竟是仙家之子?的?榮耀,還是不可告人的?禁忌,或是不仙不凡的?尷尬和局促?

“即便是沒了?這雙蓮足,就憑這天人之姿,也不會有人把你看做凡夫的?。”

顧影心裡想著,慢慢退了?出去。

這濯足的?藥湯,還得再?泡上半個多時?辰。

像這樣每天長久浸泡,藥力滲入筋骨,揉開變形的?腳時?就能容易一些,人也不會覺得太?痛苦。桶內還放了?一顆火炎珠,讓藥湯始終維持著熱意。

“師傅好久沒有這麼細心,親手照顧病人了?。”僮兒小聲笑道,“隻是,師傅,病人不是煉藥堂裡那位嗎?您怎麼一天都?在關心臥房裡的?呀?”

“小滑頭,這是你該問的??”顧影心情好,並不認真生?氣。

“嘻嘻,師傅不願說,那我去問……”僮兒往屋內瞟一眼,又瞟一眼,笑得止不住。

“哦?那你試試,反正師傅的?戒尺,好久沒開葷了?。”

僮兒眼看顧影臉色一沉,趕緊繃住笑意,一溜煙地跑了?。

第53章 緩衝的利與弊

時間?過了四五日。

早晨診脈之後, 顧影輕輕放下了雲天心的手腕。

“今天看來,雲少主的精神好多了。”

雲天心淡淡一笑:“多虧先生醫術高明。”

“嚴格說來,我們煉藥師的專長在藥物本身。療疾、調理、外科、千金之流, 手段可遠遠不如醫修同道。不過是因了解藥性,直接用?之於症結的緣故。在患者看來,隻?覺得立竿見影,實際上, 這些手段未必是最穩妥的。”

“近日所見, 先生診脈開方頗有章法, 可見醫理?也甚是純熟,不必如?此過謙。”

“看來雲少主是久病自成醫, 如?今已是半個醫道高手。我可要更謹慎治療了。”

“先生取笑了。”

“豈敢拿雲少主尋開心?。雲少主這幾日排出魔氣的時候,還算順利吧?有沒有哪裡不適?”

“並沒有。前日先生調整過藥方之後, 那些不適感就消除了,目前看來一切合宜。”

“好,那再?多服幾天,我便著手梳理?你的經脈。經過全身的熱灸, 魔氣隨著引導的方向走,便會更容易發散。”

“勞煩先生多費心?了。”

“既然施治, 必當儘力?。”

這兩天, 顧影和雲天心?說話也多了起來, 相?處很和諧的樣子。

以前,包括無情仙的實驗中, 顧影看到的雲天心?就是一團紫色的濃密煙球, 實在很難把她當成一個人。如?今用?了幾天藥, 紫氣終於褪去,露出一張秀雅的麵孔。神色冷峻, 舉止沉穩,當真是孤高絕塵的仙人之姿。

顧影在心?中承認,這對妻夫真是絕配。

可她想要阿光,非常想。

無論如?何?,哪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也得把她們兩個拆開。

兩人客套完了,顧影走出了煉藥堂。

藥僮在廊下等著,待顧影走近,才小聲?問:“師傅,今早給海公子泡腳的湯藥,沒有交代給我。是師傅淡忘了,還是要換方子?”

“都不是。”顧影笑了笑,“你今天不必煎藥,因為?她們妻夫兩個,今天就要離開草廬了。”

“哎?那……”藥僮拉著顧影的袖子,又離煉藥堂遠了好些,才繼續問,“師傅,她不治了?”

“也不能算不治吧。”顧影想了想,道。

“那到底治不治?”

“那你再?猜猜。”

“我才不是猜的呢!我看您改方子之後,這兩天煎的藥裡,主劑的藥量沒減,輔助發散的、調順臟腑的那幾味又加了量,定然是因為?她體內的魔氣少了,空出來一些脈絡,魔氣就流動不定了。如?果她在這會兒就放棄了,不是自尋死路嗎?”

顧影摸摸她頭上的發纂兒,笑了笑道:“嗯,看來你最近學得很努力?,長進了不少。”

“哎呀,師傅!”藥僮壓著嗓子直跺腳,“您怎麼一點都不急啊?要是雲浪少主死在咱家裡了,那正?道還能善罷甘休嗎?得罪了正?道,以後咱們隻?能給魔修煉丹賣藥了!”

“嗯?以前不也是給魔修賣東西嗎?”顧影有意逗她。

藥僮實在太?擔心?了,連頭也不抬,扳著手指認真地道:“魔修又不傻,等她們發現咱們隻?有一個出貨渠道了,肯定把價格壓低至少三成!咱們又不能不賣!這裡外裡一算,可真是吃虧大發了呀!”

顧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藥僮抬頭一看,這才明白她在開玩笑。嘟著嘴抱怨:“師傅肯定是想好了,就是不肯跟我說。”

“你這不是想得挺好?”

“師傅既然也想到了,為?什麼不阻攔?”

顧影往煉藥堂方向看了一眼,道:“她們來的時候,是拿劍陣逼迫我出手療病,又不是我求著她們來的。這時又決定要走,自然也用?不著問我。”

藥僮滿臉疑惑。

顧影就補了一句:“我是說,她的死活,本就在她自己手裡,和我有什麼相?乾?”

“還是不對啊,師傅!她們折騰了一圈,就是為?了給雲少主治這麼幾天?”

顧影了然一笑。

“她們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要回去。其實,並不是雲少主不想治她的魔氣,而是她要阻止我給海公子放腳。”

“唉,做兒郎真慘,原本有好好的一雙腳,卻要束得筋斷骨折,當真可惜。”藥僮感慨,“這樣不難受嗎?為?什麼海公子和雲少主都不願放開束縛呢?”

“不願放開束縛的人,又何?止她們兩個?”

“師傅……”藥僮眯起杏眼,“我覺得您這話,彆有所指。”

顧影輕輕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

“小小年紀,操心?不少。”

恰似那日來時的陣仗,雲浪宗一行二十幾人,白衣飄飄,前來迎接少主和少郎君。

雲天心?一臉無奈的神色,柔和地解釋:“顧先生這裡遠離塵囂,我真想長久住下來。奈何?俗務繁多,宗門催了又催,還是要回去交代一些事。”

顧影點點頭:“我理?解。雲浪宗人多事多,不比尋常宗門。隻?是少主這一去……”

“正?要請教先生,可否將藥方帶回去,我依然按方調養?”

顧影就知道,她匆匆決定帶阿光走,未免有些瞻前不顧後,根本沒想周全。

她不介意把眼下的難處都擺一擺:

“藥方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在於,雲少主體內這魔蠱,可不能再?長下去了。

“雲少主是煉氣的行家,行動坐臥之間?已能自然調息,這個修行習慣,卻是治療的大敵。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雲少主氣海之內,新修煉的靈氣少,原有的魔氣多。若是繼續修煉,兩氣相?撞,能量被魔蠱汲取,靈氣還是會被魔氣所化,變成新的負擔。”

雲天心?一愣,神色有些意外,語氣猶疑地問:“可是……我的修煉……就要荒廢了?”

顧影像是毫無覺察:“非常時期,就要行非常之手段。比起修行,目前排出魔氣,清空氣海,才是最重要的事。不知雲少主此去,需要多少時日?”

“尚不明確。”雲天心?微微皺眉。

“那便不好辦了。”顧影悠然加碼,“若是短暫離開幾天,我這裡有暫時封閉經絡的藥物。雖然不太?穩妥,但總是可以用?來應急。用?藥時間?在七日之內的話,對病體的影響就很輕微。”

“若是……去得久?”

顧影了然:“那我就需要為?雲少主行針,鎖住一半經脈,使體內現存的魔氣隻?出不進。等到魔氣排空之後,就是拔蠱的大好時機,雲少主抽空再?來一趟就行了。”

她微微笑了笑,補充:“到時候,還請把海公子也一並帶來。因為?,這診療的定金,還賒著賬呢。”

雲天心?聽她不肯放過此事,分?外難纏,徹底陷入了為?難。

顧影卻還不滿足:“宗門事務離不得雲少主,可是我這筆定金也很重要,不想半途而廢。不如?這樣,少主隨雲浪仙子們回去,把海公子留在百煉堂。交完定金,我自會放人。少主以為?如?何??”

“這個自然不行,”雲天心?立刻決斷,“我身子不適,許多繁雜事務還需要海氏在旁輔助,自然要帶他走。還請先生為?我閉鎖經脈,待我處理?完宗門事務,便回來繼續治療。”

“莫非,雲少主短時間?內,是不想繼續治了?”

“怎麼是不想呢?實在是不能。”

顧影勾起嘴角:“如?此說來,倒是我在強留。”

“先生自是好意。醫者仁心?,我領會得。”

“哦,那我就放心?地多嘴幾句,囑咐雲少主幾句保養之道。”

“願聞其詳。”

“雲少主見過世間?的凡人,毫無內力?,也不會修煉,卻依然可以逍遙自在。少主此去,便得做個凡人,才不會招惹魔蠱繼續生長。”

“先生方才說為?我閉鎖經脈,魔氣可出,靈氣不可入。”

“嗯,這隻?是一個方麵。另一方麵,雲少主此去,不該住在雲浪宗,而是要去玄霜門。”

“這是為?何??”

“玄霜門內有一處山洞,終年清冷,如?深秋氣候。洞頂的滴水流了千萬年,已經化成鐘乳石柱。日間?,石柱表麵凝露;夜間?,石柱表麵成霜。此處是門派內的一處奇景,雲少主可知道此處?”

“先生所說的,是清秋洞。”

“雲少主此去玄霜門,就是要住在這清秋洞中,像閉關一樣,不能出洞一步。”

“這清秋洞雖然景色奇異,卻不是供遊覽所用?,而是玄霜門的家法。”雲天心?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滿,“練功不勤的玄霜門弟子,才會去那裡受罰。規矩倒和先生說的一樣,不能出洞。要我住在洞中,又是何?意?”

顧影緩緩道:“清秋洞內不見天日,又很寒冷,玄霜門弟子住進去,必須一直舞劍來驅寒。用?此辦法,正?可以鞭策懶惰的弟子用?功。而雲少主此去借住寒洞,是為?了讓體內的魔蠱‘飲露’誤以為?夏季已過,氣候到了寒秋,它?就會繼續蟄伏,不急著生長了。”

雲天心?揚起眉,心?中驚訝,帶著幾分?希望:“若用?此法,可以保多久?”

“飲露蠱之性,便是蟬性。蟬出土的年份都是素數: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再?往上就比較稀奇了,甚至有少量的,能蟄伏到十七,十九,二十三年才蛻化。”

雲天心?初聽欣喜,仔細一想,便算清利弊。

“體內有魔蠱,我是不能動用?靈氣的。所以,魔蠱蟄伏時間?越長,對我來說反而越不利。”

顧影心?中道:“倒還沒有傻到底。也是,你是個寧願螳臂當車,也不會有絲毫苟且打算的人。”

口中卻道:“正?是。此法雖然安全,但對於雲少主恢複修行來說,是很不利的。所以,雲少主此去,時日最好在一年內。等你交代完宗門事務,我們再?專心?治療一段時間?,就可以拔除魔蠱,恢複修行。”

雲天心?這才消除顧慮,心?中有了數。

“多謝先生。”

第54章 他走了

行針之前, 顧影還在問:“少主當真考慮完善了?”

雲天心再度應道:“確是都想清楚了,請先生行針吧。”

顧影似乎顧不得以前的所?謂規矩,竟然對僮兒囑咐:“行針時間長, 就讓雲浪宗的弟子們進入草廬,在小院中等待吧。”

丹僮和藥僮咬耳朵:“哎,師傅怎麼這次轉了性?對她們這麼溫和?”

藥僮也?不確定?:“大概是?為了……做生意?”

煉藥堂關起門來,隻有師傅和病患在裡麵。兩個僮兒趴在門邊聽了聽, 一片寂靜無聲。

師傅這次不讓她們進去幫忙, 也?就沒機會學學, 究竟要怎麼行針。雖然兩人有點失落,還是?按照吩咐行事, 一個去和雲浪仙子們傳話,另一個敞開了柴門。

清風拂過花海, 陣陣香味在院中流連。不時有蝴蝶翩翩飛翻,成雙成對從?花海飛出?,隨風沉浮飄動,繞過籬笆, 在院內的人們身旁嬉戲。

雲浪仙子們不沾塵緣的清冷麵孔,也?在這一片風光中, 暫時恢複了和凡人一般的放鬆。或坐或站, 或低聲說著話, 偶爾動用桌上的茶水和點心。也?有人走出?院外,在廊下歇息, 或在田邊看花的。

從?上午到傍晚, 眼看日色漸漸西斜, 山巒頂上,雲彩鑲上一層瑰麗的紅邊, 顧影才?打?開了煉藥堂的門。

“進去吧。”

她一踏出?門,就站不太穩,向旁邊退開了幾步。

雲浪仙子們正等得無聊,一聽這個,立刻魚貫而入。

“少主!”

“少主看起來精神好多了!”

屋內一片歡聲。

若是?有人多看顧影一眼,就會發現不對。

她連袢膊都沒解開,雙手軟軟垂在身側。倚在廊柱邊,胸膛微微起伏。麵上神色本來就常顯陰鬱,此時再看,嘴唇發白,兩頰殊無血色,更是?籠罩著一層疏離和冰冷。

原地待了好一陣子,才?稍微直起身來,腳步虛浮,往臥室方向走去,整個人姿態都是?疲軟的。

這個時候,是?最怕人看到的時候。

好在僮兒們在廚下備晚飯,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異樣。

她就這麼軟綿綿地走到臥室門口,麵對虛掩的門扉,懶得用手去推,正想直接撞進去——

看在彆人的眼裡,就是?她虛弱到要跌倒了。

但凡有心人,都會覺得看不下去的。

果然,一雙修長手臂及時伸了過來,將她輕輕一攬。

顧影被他帶得改了方向,卻木著臉,完全反應不來似的,向後仰倒。他急忙以身為屏障,把人接了下來。

白衣不染凡塵,那下麵的胸膛平坦卻不堅硬,覆著一層薄脂,帶著些?微韌勁,剛好碰到她的耳邊。心跳的聲音,砰砰,砰砰,聽起來就是?溫熱的。手腕上傳來略帶粗糙的質感,是?那雙由蛇蛻製成的手套。

顧影眨了眨眼睛,倚在他身上,鬆了口氣。

“我忘記了……我把這房間讓給你了。我得去配藥那間屋。”

“師姐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阿光的手指微微收緊,身子轉了一下方向,手卻一直攬住她的腰肢不敢鬆開,把她帶到臥房中。

“打?擾了。”

“本來就是?師姐的房間。”

阿光來的時候就沒帶什麼行李,如今要走,不過是?簡單收拾一番。東西很少,都放在窗邊的榻上。

“喏,”顧影望著那些?,輕聲笑道,“人也?在,衣物用具也?在,還是?你的房間。”

“馬上要走了,師姐今晚便可歸位了。”

“說什麼‘今晚’,此時我已?經撐不住了。阿光,走時和雲浪宗的人說,叫她們靜一些?。”

顧影簡短囑咐,同時也?不用手,隻用腳跟搓了搓就脫掉鞋子,和衣躺下了。

阿光有點過意不去:“師姐……”

顧影不答話。

她頭?剛一挨枕頭?,就閉著眼睛不動了,似乎一下就睡著了。

阿光抿了抿嘴,先走到門邊,細聽外麵的聲音。

前院裡雲浪仙子們說說笑笑的聲音還未停歇,想必依然是?聚在院子裡,或者在煉藥堂門前講話。

“我要快一些?。”

他這麼想著,輕輕走回床邊。

從?袖子裡拿出?自?己的絲帕,擦了擦顧影的額頭?,拂開被汗水打?濕、貼在她眉眼上的碎發。

“方才?見她眼中都有了血絲,手都是?微微發抖的,想必是?行針時要一直注目,一直用力,都是?非常疲累的。

“行針是?持續了三個時辰,還是?四個時辰?她好像沒有片刻休息,連午飯都沒有吃,僮兒也?沒有送進茶水去。

“若是?煉氣士,隻怕還經得起這般消耗。而她的修行,是?不能強健體魄的。以凡人般的體力,這樣熬過來,太辛苦了。”

柔軟的帕子擦過她的側臉,又擦過她的下巴,一路整理著濕透的亂發。生怕頸後那些?發絲黏做一團,讓她醒來時覺得難受,他又將手掌輕輕劃過去,簡單整理了一下。

不小心碰到她頸後的皮膚,他急忙縮回了手,臉還有些?紅。

轉念一想:“她這般辛苦,都是?為我的請求,和我夫人的病體。那麼,我現在這些?作為,大概並不越矩吧。而隔著手套觸碰到她,也?算不得什麼肌膚之親吧。”

他越是?想得多,心裡越是?過意不去。

不知道是?為她的全力以赴,還是?為自?己的掩耳盜鈴。

他近身去解開她袢膊上打?的結,為她放開袖口,遮住雙臂。目光又停留在她的眉間,心中又是?一動:

“她看我的時候,總是?有種隱隱幽怨的神情。

“前幾日,我以為那是?怨恨的意思,小心討好過,也?在閒談時探過口風。可相處下來,隻覺得是?錯判了。

“我實在想不出?,我是?在何?時,何?處,留下了什麼樣的舊印象,讓她如此怨我,卻又總是?盯著我?

“可惜,我這就要離開了。這些?問題,或許要許久許久得不到答案。但願下次再相逢的時候,能讓我再多探究一番吧。”

他已?經沒時間再想下去。

因為他聽到前院的動靜,有馬蹄和車輪的聲音了。

他急忙扯過薄毯蓋在她身上,匆匆把自?己的行李搬了出?去,放在門口,這才?關上了臥室門。

剛做完這些?,隻見兩個雲浪仙子走了來,道:“少郎君,一切已?經備好,車停在門前了。”

阿光顧念著顧影在休息,生怕門外動靜太大,驚擾了她;卻又不能在這裡就開口讓她們安靜,因為他不好解釋這臥房內外的細節。

“不好意思,勞煩兩位師妹,幫我拿一下行李。”

一人提起箱子,一人抱了衣物。兩個雲浪仙子很是?年輕,還沒有學過什麼察言觀色的事。

“少郎君,走吧!”

“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就到。”

其中一人奇怪,就立刻問出?了聲:“少郎君怎不一起走?是?還有什麼要拿嗎?給我們吧。”

另一個忽然反應了過來。

“少郎君步子不快,緩緩行來便是?。”

她給夥伴使?了個眼色,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兩人出?了院門,還能聽到那活潑少女?的聲音:“咦?師姐,不一起走嗎?為什麼啊?”

“噓——”另一位製止的聲音也?不小。

阿光皺著眉,側耳細聽房內。

那裡並沒有什麼響動,他才?放下不知為何?懸起來的心,向外走了幾步。

忽而又停了腳步,轉過身來,目光向著掩起的門扉,淺淺地,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他覺得很抱歉。

他答應了顧影要交定?金,答應得不情不願。又因心中恐懼,還有宗門的顏麵,注定?半途而廢。

他答應了顧影要安靜些?,答應得流暢順遂。但即使?是?這無關承諾的小事,他也?無法依約而行。

大事,小事,願不願意的事,他都逆著她的意思。

手指在蛇蛻手套下緩緩握緊,又張開。

晚風吹過白衫,晚霞映著黃昏的太陽,漫天的緋紅光芒伸展著,往地上蓋去,也?像紅色的綢緞一樣照在茅草屋頂和泥版牆上。對麵屋簷的影子也?垂了下來,占據在那紅光的另一端,緩緩拉長它的邊緣。

光,影,互不交融,此消彼長。

他知道,深藍的夜終會降臨,溫柔地抱著她的夢鄉。

而他自?己,隻能轉身歸去,歸到不屬於他的地方去,連一聲告彆都無法留下。

晨光熹微,草廬又回到了從?前的寂靜。

顧影從?臥室裡走出?來,麵色輕鬆,伸展肩背。

“徒弟們!”

兩個僮兒急忙跑過來:“怎麼了師傅?”

“準備些?出?門的物事。”

“咦?師傅,難得討厭的客人——我可不是?說海公子,我是?說雲少主。難得她們都走了,我們好清淨幾天,您怎麼突然要出?門?”

顧影道:“實話告訴你們倆,我不怕她們走,倒是?怕她們不走。”

“哎?”僮兒們滿臉迷惑。

“你們兩個好好想想,這幾天裡,真?的沒什麼問題嗎?”

藥僮皺著眉想了想,忽然喊出?聲來:“啊!我知道了!”

“說說看。”顧影有心考考徒弟。

她不知道在這個情景裡,要度過多久的歲月;不知道無情仙創造的世界和她的處事,會帶來什麼樣的變數;不知道這兩個僮兒,有沒有機會長大。

但總是?聽她們一聲聲叫著“師傅”,讓她在這孤單的戲文裡,也?能感到被人陪伴的溫暖,她就有些?放不下了。

藥僮眼睛亮亮的,道:

“我是?從?海公子泡腳的藥上看出?來的。

“師傅對海公子說,那是?給他泡軟筋骨,好把腳骨揉開的藥。但給我的方子裡,軟化筋骨的藥並不多,多的是?去除濕氣,讓皮膚覺得清爽的藥。

“我先前還納悶,按照這個藥方,怕是?要泡上兩三載才?能見效吧,師傅一向囑咐我‘用藥不必畏虎狼’,怎麼自?家開了個這麼溫吞吞沒用的方子?

“師傅!你是?嚇唬她們,對不對?

“你說要放開海公子的腳是?假,其實是?想讓雲少主自?己決定?離開不治了,這樣責任就不在咱們頭?上,而是?她自?己避之不迭!”

第55章 妖族的巢穴

丹僮這才恍然大悟。

“哦!我這幾?日?守丹爐不能脫身?, 還一直擔心雲浪少主在咱們這裡有什麼差池,都不知道師傅還有這份計較!”

顧影點頭道:

“藥僮說得對,想得?卻不對。

“我雖然必須要給海公子放開天足, 但不急在這一時。雲天心身?上的魔蠱不難,我既然承擔此事,就會做到?底。

“之所以設計讓她們先回去,是因為, 想要安全拔除魔蠱, 我手邊還缺了件東西。”

事關技藝, 僮兒們就不知道了。

“師傅,缺了什麼東西?”

顧影並不直接回答, 而是望著丹僮,道:“這次出門, 會長一些見識,丹僮就隨我走一趟吧。”

藥僮不滿:“師傅,你偏心!”

“我想,師傅隻?讓我去, 應該是要尋丹,而不是尋藥。”丹僮也?是個很?聰明謹慎的, 幾?句之間, 就明白了。

“尋丹?丹不是在爐鼎中煉的嗎?”

丹僮道:“雲少主的丹田被魔蠱占據了, 我們不能平白無故地?就把魔蠱拔除,需要用一個充滿靈力的東西來?騙它, 讓它自己?轉移。所以, 師傅帶我出去, 必然是跋山涉水,到?險惡之地?去尋妖靈之物, 拿到?它們的內丹。”

“這樣啊。”藥僮從?善如?流,“我就在家守好防護陣法,等你們回來?吧。”

她想了想,又是嘻嘻一笑:“師祖已經一年多沒有回來?啦。說?不定?等你們走了,他老人家就回來?住一陣子啦!”

藥僮這丫頭,和師祖藍磬子最親。

雖然顧影並不曾親曆,但記憶中有這麼回事:當年藥僮還是個小小姑娘,藍磬子教她做的藥糖,就是她學會的第一種手藝。

顧影有些警覺。

無情仙把這師徒幾?個的關係搞得?這麼溫暖,是不是在攢著什麼壞主意,打算來?個天人永隔的意外?

“你們兩個,都跟著我出去。”她心裡一緊,聲音就不容置疑,“反正咱們這花田,也?不是好惹的。”

“那,師祖……”藥僮在出門和等人之間猶豫。

“師祖又不是不認路。再說?了,師祖若回來?,看見草廬無人,一定?會用機關鳥給我們傳訊的,到?時候再說?。”

“嗯,好吧!”

畢竟還是少年,等待大不過?出門的誘惑。

“哦,對了。”顧影專門強調,“此去途徑險惡之地?,記得?多帶上幾?個火浣布的口罩。再把咱們囤積在庫房裡的蛇蛻、羊腸等手套帶上一些。也?要多帶雄黃,好製辟邪藥酒。防護要周全,免得?還未給彆人治病,咱們自己?先病了。”

僮兒一疊聲地?應著,各自去準備。

顧影望了望西北方向。

玄霜門遠在千裡之外,她目中見不得?他,但心中掛念著他,千山萬水也?並不妨礙。

“我要做得?更多,掌控更多。不能再像昨晚那樣,不過?是合眼一晌,我的月亮就跟著雲兒飛了。

“阿光,你雖在局中,卻不知這戲文俱是圍繞我女主角而作。一切的阻礙,無非是裝飾故事的擺設。

“你儘管逃跑吧,我給你時間。以後還有許多事要發生,若我得?不到?想要的,便不會有結局。

“我想,你也?要有個長足的準備。我遲早會把你從?天上摘下來?,隻?掛在我的心上。”

琉焰會特製的機關馬,機關車,各個分堂主都有資格使用。在馬頭貼上千裡符和障眼符,行路如?禦風而行,毫無阻礙。天涯海角,也?是三日?內可到?。

“這情景,真?是太舒快了!”

再陰鬱的人,麵對這樣的方便,也?會把心底的沉重一掃而空。

“在我們的仙界,行路還可以更快哦。”無情仙久違地?冒出來?接話。

“仙界有多快?”

“所有的神仙,都可隨意上天入地?,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還不用忍受這樣的顛簸。”

“你能造出那樣的情景嗎?”

“能。隻?怕你流連忘返,再也?不想回去凡間,考你的狀元了。”

“這麼說?來?,就是輕視我的意誌了。仙界雖好,隻?怕也?並非我所願。”

“那我可要多給你一些誘惑。”

“無論你給我什麼樣的考驗,我都一定?會通過?,超過?你的想象。讓你知道,神仙也?有料不到?的事,掌控不到?的人。”

“哇,這性子……”

無情仙聽起來?有點驚訝。

顧影倚在座上,冷冷地?望了望馬車棚頂。她能確定?,無情仙可以看到?她現?在的神情。

意思相通,話就不用多說?。

“呃……那個,顧影,你要小心把握事態發展,我就不打擾了。”

顧影調整了一下姿勢,輕輕閉上眼睛,看來?是打算在車內睡上一覺了。

車轍轆轆,一霎時,飛奔過?千裡之遙。

顧影此去,是為了拜訪一處秘境。

西南之地?有大水,名曰黑海,海之中央有一孤島,島上獨生出一支建木,高入雲霄。靈鳥珍獸棲息其間,不計其數。

那便是妖族靈源之地?。

兩千年前,三界曾有戰亂浩劫。妖族為求自保,紛紛退出九丘之土,逃往青、赤、黃、白、黑,五色之海,受上古天神在海中島上栽種的建木庇護,得?以休養生息。

五色之海都在九丘大地?邊緣,荒無人煙之地?。弱水千丈,鵝毛不起,更無舟渡可供往來?。妖族隱世多時了,外界無人知曉,妖族之民究竟有多少,其中又有幾?多,已經修到?了千年以上的道行。

對旁人來?說?,或許妖族充滿著隱秘和詭異,即使好奇,也?並無來?往的機會。

但琉焰會中的技修們,一直是五色海的座上賓。

顧影接管百煉堂時,藍磬子師傅曾經對她言道:

“徒兒你記得?,隻?要好好做自己?的修行,不去毀害天地?和旁的生靈之人,管她是仙是魔,是妖是人,該做生意就做。

“咱們琉焰會,才不用擔心什麼正道上門擺譜。整個修行圈子,想要精致的寶器,管用的丹藥,都得?找咱們來?。咱們怕誰?”

琉焰會,就是靠各分堂的過?硬技藝,在修行界保持住了絕對的中立。無論在誰麵前,總有三分麵子。

顧影如?今掌管百煉堂,一手煉丹製藥的技藝,正是妖修需要的。她想要的東西,已經沒有必要靠爭奪得?來?。

在黑海之畔,以建木樹枝擊水,便有妖修上前接引。

那穿著金線紅裙的錦鯉妖,一看來?人,便笑道:“小妹子,你師傅才來?,你又來?。可是找他的?”

“我師傅在這裡?”顧影有點驚訝,“我還不知。本來?是另有要事,才登門拜訪的。”

“哦!請跟我來?。”

隨紅鯉的水遁之法,來?到?黑島邊緣,紅鯉便告辭而去。

顧影帶著僮兒登岸,先去建木之心拜訪黑海妖尊。

妖族雌雄皆可修行,就不似人間那樣尊卑分明。五海妖尊之中,兩個都是男子。眼前的黑海妖尊,就是其中之一。

黑海妖尊修為極高,無論是外形還是靈氣,都顯不出一絲一毫原形的痕跡了,怎麼看都是一個而立之年的人間貴公子。隻?是,他比人多了千百年的閱曆,氣質沉靜,有能洞穿一切的眼神。

顧影絲毫不怯場,走上去行禮:“妖尊,彆來?無恙。”

妖尊微一點頭,溫和道:“顧小姐遠道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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