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永定河作為京城的護城河, 已有幾百年的曆史,這河水極為湍急,平日遊人稀少, 如今天冷, 夜裡合上更沒有人影。
一艘小船隨著水流而走,流水潺潺,卻驅不散夜裡的濕冷。
阮阮坐在船內, 滿心的不解:“侯爺這樣帶阮阮出來, 會不會……被人看見。”
清陰閣是祁慎的,給祁慎斂財,為祁慎刺探消息, 他出入都是在夜裡, 今日卻公然邀了阮阮出門, 不知他心裡又在打什麼主意。
“無妨。”祁慎閉著眼,聲音懶懶的,“彈個曲子聽罷。”
阮阮皺了皺眉,她忽然想起上一世,祁慎耐不住阮阮的哀求,終於在夜裡帶著她來了永定河乘船,夜裡卻遇上了刺客……
如今時間好像提前了一些,但此情此景……應該就是今天了吧!
阮阮心跳加快, 此時隻有兩人在船上,綠岫衛宵再過一個時辰才來接她, 這不正是逃跑的好機會?
威猛大人雖然還在清陰閣內,但隻要她走脫了, 再喚它出來便是。
拿起琵琶, 阮阮看了看祁慎, 手指彈撥琴弦,一曲溫柔婉轉的南方小調傾瀉而出,樂音從船上灑下,沿著永定河水蕩漾開來。
祁慎的手隨著這小調點在小幾上,狹長鳳目睜開,看向阮阮。
她挽著參鸞髻,鬢發如墨肌如雪,耳珠上銜著碧玉耳墜,半抱琵琶,是讓人心顫的嬌。
不過她明顯有些心不在焉,方才彈錯了一個音。
祁慎伸手一拉,琵琶聲便停了,他將阮阮抱在膝上,低頭輕嗅著阮阮的發,聲音克製低沉,“阮兒乖些,隻要阮兒不再亂吃藥,以後再不勉強你做不願意的事。”
阮阮轉眼看向男人,見他眉目含笑,聲音繾綣,像是世間所有陷入癡愛的男人一般。但經過上輩子的事,阮阮已經將他看得清楚明白——那笑,還有那些繾綣,都不過是他戴在臉上的麵具,若無用,是隨時可以拋棄的。
不過此時此刻,阮阮也並不想惹怒這個閻王,於是掐著自己的腿,硬是擠出了兩滴眼淚來,這小模樣要多可憐,就多可憐,要多嬌氣,就有多嬌氣,讓人看了心疼。
她的手抓著祁慎的衣襟,淚珠就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她顫顫地看向祁慎,聲音也有些哽咽,“阮阮隻是……害怕。”
祁慎臉上的笑意緩緩散去,眸子裡是方才沒有的認真神色,他伸手擦去了阮阮眼角的淚珠,聲音輕輕的,“阮兒在怕什麼?”
阮阮的手指縮了縮,聲音悶悶的,“阮阮知道侯爺在圖謀大事,擔阮阮力薄,對侯爺不能有所助益,反而時時讓侯爺費心,若是此時又有了孩子,更絆住了侯爺的手腳。”
祁慎眼中神色一斂,驀地情緒複雜難辨,似是極度震驚,又似是極度心疼,他微微閉上了眼睛,等再次睜開時,已然平靜下來。
他親了親阮阮的發頂,聲音極深情:“阮兒不要怕,什麼都不要怕。”
阮阮點點頭,小小的“嗯”了一聲。
船外隻有流水聲,水麵倒映著城牆上的燈火,倒是十分靜謐安然。
忽然一聲極輕的“哢嚓”聲從不遠處傳來。
“阮兒彆怕。”
祁慎話音一落,便有破水之聲傳來,阮阮抬頭一看,隻見六七個黑衣人自水下竄出來,已然上了船。
將阮阮護在身後,祁慎拂袖站了起來:“誰派來的。”
黑衣人並不說話,隻是手中刀光寒影,隨時準備衝上來。
“早死。”冰冷的話才一出口,祁慎便已出手如電,冰冷的手如同蛇一般,直取來人咽喉。
“哢嚓!”
那人甚至沒有來得及發出驚呼,便已沒了氣息,隨著祁慎鬆手,屍身砸進了水中,喂了永定河裡的王八。
剩下幾人俱是一愣。
他們雖然知道祁侯是有些武功傍身的,但並沒料想他竟是這樣的高手,此夜憑他們幾個,恐怕擒不住他。
但如今也已沒了退路,隻能拚上一拚了。
阮阮坐在船艙中,看著船外近乎屠殺景象,雙手微微顫抖。
她看見祁慎捏碎了一個人的肩膀,那人疼得滿地打滾。
祁慎又掰斷了一個人的手臂,那人喊得好大聲。
他不用任何武器,來的幾個黑衣人便死的死,殘的殘。
解決這幾個人隻用了一眨眼的功夫,總共六個人,五死一殘。
斷了手的那個人蜷縮在船的一角,眼中神色一狠,正要動作,卻被祁慎卸下了下巴,口中裝有毒藥的蠟丸便沒能咬碎,這沒咬碎的蠟丸也成了他此生最大的遺憾。
雪白的皂靴踩在那人的手掌上,祁慎蹲下身來,極溫和道:“誰派你們來的。”
那人將頭扭到一邊,頗有些誓死不屈的意思。
“你現在說我還聽,過一會兒,我可就不想聽了。”
那人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簌簌如秋日落葉一般,卻依舊沒有招供的意思。
一身靛青長袍的男人笑了笑,他笑得極溫柔,玉麵如仙,隻是眉宇之間驅散不去的邪氣。他兩指緩緩捏住腳下踩著那隻手的食指,緩緩用力,那根手指便以詭異的姿勢緩緩彎曲。
“哢嚓!”
“唔!”
刺客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
“這才隻是一根手指,你還有九根。”
刺客滿頭冷汗,恐慌到了極致,也糾結到了極致,然而在他還在考慮猶豫之時。
“哢嚓!哢嚓!哢嚓!哢嚓……”
九聲骨頭碎裂之聲已傳入了耳中,這九聲接連傳來,絲毫沒有停頓。
接著難以忍受的疼痛便襲向了那可憐的刺客,他疼得失去了理智,瘋狂地扭動著身子,腦中隻有一個想法:剛才為什麼沒有早點咬碎那蠟丸!
“是誰?”
“是瑞安王!是瑞安王讓我們來抓你!”
那刺客再不敢猶豫,疼痛讓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隻想快些解脫!越快越好!
“哢嚓。”
刺客的腦袋以一個十分詭異的角度歪下去,到死他都睜大著眼睛,因為一切都太突然了。
靛青長袍的男人立在船頭,身姿傲然如鬆柏,夜風吹起他的衣擺,仿若即將羽化登仙。
他才徒手殺了幾個人,身上卻滴血不沾,人命於他似螻蟻。
看著祁慎用那樣暴戾的手段殺人,阮阮嚇得渾身發抖,但為了能逃走,隻能勉強定了定神,坐在船艙一動不動。
她想祁慎現在應該很難過吧。
上一世祁慎是真心與瑞安王相交,十幾年相互扶持的情誼並未作假。然而當瑞安王知道祁慎有江家的寶藏,便再按捺不住心中的貪欲,派人來捉拿逼問祁慎。
瑞安王是祁慎唯一真心相交的人,所以那個漆黑陰冷的夜裡,祁慎萬念俱灰,他對所有的事物都失望透頂,甚至放棄了複仇,放棄了活下去的想法。
水中忽然衝出一個黑影,雙手握住祁慎的腿,猛然用力。
“噗通!”
祁慎掉進了冰冷的永定河裡。
水麵隻波動了兩下,便徹底安靜下來。
阮阮心跳加速,她扶著船舷緩緩走到了祁慎墜落的地方。
水麵很平靜,水也很輕,阮阮看見兩米多深的地方隱約有一個靛藍色的影子。
對就是這樣,放棄活下去的希望,放棄吧。
阮阮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澀,一滴淚落了下來,被她快速用袖子擦掉了。
上一世祁慎也是這樣失去了生的欲望,那時的阮阮又癡又傻,竟想要和他一起死,她也跳進了春四月的水中,河水冰冷刺骨,她緩緩抱住了那個男人,河裡很黑,阮阮很怕,但那時阮阮覺得抱著祁慎又不怕了。
水底的祁慎終於睜開眼睛,他看著緊緊抱住自己的阮阮,已經一片虛無的眼底終於生出了一點微光。他帶著阮阮遊回船上,過後阮阮發了燒,被診斷出有了身孕。
但這一世不同了。
阮阮趴在船上,看著那靛藍色的影子緩緩下沉,緩緩下沉,阮阮的心裡仿佛也有什麼東西沉了下去。
她猛地坐起身來,用袖子胡亂擦去臉上的水漬,不再想有的沒的。
這次出來她沒拿什麼東西,但好在之前她的小包袱還藏在外麵,那裡有籍契,還有很多的銀子,現在隻要她把船劃到對岸去,躲開綠岫和衛宵,再找個地方藏身,召喚來威猛大人就好。
船上能用的東西不多,阮阮隻把自己的披風係好,便去尋船槳。
那船槳頗有些沉重,阮阮拿著已經很費勁,但想到自己再不是誰的工具,不是誰的籠中雀,心中就莫名的開心。
一輪明月掛半空,水光粼粼春風濃。
一個小小的笑在阮阮的臉上綻開,兩個梨渦若隱若現,她想起自己之前的計劃,去邊境小城開個胭脂鋪子,她就是鋪子的老板,想開門就開門,不想開門就關門,心中不禁美滋滋的。
“小阮兒想去哪?”
一道極輕的聲音傳進阮阮的耳中,阮阮卻如墜地獄。
她僵硬轉頭,便看見離船一丈之處的水麵上鑽出一個人,那人半個身子浮出水麵,鬢發正在滴水,一張臉白如銀紙,唇角帶笑,雙目赤紅。
不是祁慎又是誰?
第32章
祁慎雙目赤紅, 臉上卻盛滿了笑意,他緩緩靠近小船,伸手抓住了船舷。
“小阮兒好狠的心啊。”
祁慎渾身濕透, 麵白唇紅, 與往日如仙似魔的氣質不同,現在的祁慎不如仙,隻是魔。
他像是來自地獄的嗜血妖魔, 雙目赤紅盯著阮阮, 眼中是翻滾不息的……怒火。
阮阮舔了舔唇,過度緊張讓她一時間發不出聲音,她看了看周遭, 依舊靜謐無聲, 不禁握緊了手中的船槳。
祁慎忽然嗤笑了一聲, 唇角勾起的弧度極好看,他稍稍浮出水麵,輕聲問:“小阮兒是想用船槳把我打下去罷……”
阮阮本就是敢想不敢做,如今又被戳破了心思,小手幾乎握不住手裡的船槳。
祁慎的眸光一沉——她是真的準備用船槳打他!
方才他在水下看得清楚,她竟滿眼期待地盼著他沉下去,她的眼裡有滿滿的希冀,滿滿的盼望, 她不但沒有任何救他的心思,反而迫切地希望他沉得快點, 再快點!
祁慎握住船舷的手不禁收緊,小木船發出“吱嘎吱嘎”的哀鳴, 仿佛在提醒祁慎:是的是的, 你的小阮兒想你快點沉到底兒。
她收拾東西, 劃船離開的動作太過瀟灑,晃的祁慎眼睛疼。
而剛才,如果他沒看錯,她是準備用船槳砸他的。
想到此處,祁慎的手猛然抓住了阮阮纖細的腳踝。
他的手殺人最好,像這樣纖細的腳踝,捏斷十個八個都隻需要眨眼的功夫。
他緊緊握著這纖細的腳踝,手心灼熱的溫度燙得阮阮身子都有些顫。
祁慎自水中抬頭,眼中是讓人絕望的瘋狂,“不如小阮兒也下來。”
四月的天氣,大夜裡的永定河,那水有多涼,上一世阮阮已經感受過了,再不想感受第二次。
她嚇得蹲下身,聲音顫顫的,又帶著卑微而刻意的討好,“水裡太涼,侯爺快些上來,彆生了病。”
祁慎微微眯起眼睛。
水涼?剛剛你還想用船槳打我來著。
祁慎手中用力,阮阮一個站不住跌了下去,眼見就要被祁慎拉進水裡,祁慎卻借著這勁兒一躍翻上船來,同時拎著她的脖子防止她落水。
他站在甲板上,渾身上下都在滴水,若是借著月光看,仿佛渾身還在冒著水汽。
阮阮的嗓子有些乾,她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條秋香色繡海棠花的手帕,然後捏著手帕踮起腳尖,輕柔擦拭祁慎額頭上的水漬,滿眼的諂媚討好。
祁慎身材頎長,站如青鬆,比阮阮高出不止一頭,他不低頭,阮阮自然就要踮起腳,身體的接觸無法避免,看起來倒像是她在投懷送抱。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眼中奔湧著滔天怒火,聲音卻格外的溫柔平靜,“小阮兒剛才是要逃走吧。”
阮阮幾乎要哭了,卻還是含著淚搖搖頭,“沒有,阮阮是想去找人救侯爺,阮阮不會遊泳。”
嬌到極致的少女雙眼含淚,滿臉的委屈。
祁慎伸手接住了她掉落的一滴淚,眸子暗了暗,手掌輕輕摸了摸阮阮的頭。
一見祁慎這副模樣,阮阮隻覺事情還有轉機,不禁主動抱住了濕漉漉的祁慎,把小臉貼在祁慎的胸口,聲音悶悶的,“侯爺不要生阮阮的氣,阮阮不會遊泳,跳下去也救不了侯爺,阮阮是想去找衛宵他們。”
“嗯。”
聽祁慎應了一聲,阮阮隻以為他消了火氣,雖沒能跑掉,但總歸是撿了一條小命,不禁抬起頭來,十分乖巧的笑了笑。
看了這個笑,祁慎抿了抿唇角,眼中的怒火終於爆發了。
他一把將阮阮抱起,然後往船邊走了兩步,隻等一鬆手,阮阮就會掉進這永定河裡。
阮阮驚叫一聲,猛地抱緊祁慎的脖子,聲音都發了顫,“不要……不要把阮阮扔進河裡……”
祁慎不說話,手上的力道也鬆了,阮阮全靠抱緊了他的脖子才沒掉下去,聲音不禁也帶了哭腔,“阮阮錯了!阮阮再也不敢了!侯爺彆把阮阮扔河……河裡,阮阮害怕。”
明月清輝落在男人如仙似鬼的玉麵上,帶著濃重的邪氣,卻是阮阮如今活命唯一的稻草,讓她不得不緊緊抓牢。
女子嬌軟可憐的求饒聲在水麵回蕩,祁慎低頭看著這小小的嬌嬌女兒,心腸似是軟了下來,手掌輕輕拍了拍小女兒的背心,緩聲道:“知道錯了?”
阮阮慌忙點頭,像是小雞吃米一般點得又急又快,生怕點頭慢了祁慎不相信一般。
他又將她牢牢摟在懷裡。
濕發上的水滴落在他的眼上,阮阮忙伸手去擦,擦完還眨眨眼,十足十的乖巧懂事。
“噗通!”
“咕咚!”
巨大的水花濺起,驚得遠處山間的飛鳥“撲棱棱”飛走了。
寒冷入骨的河水從四麵八方湧來,湧進了阮阮的口鼻,她張大了眼睛看著站在船頭那人,他怎麼說變臉就變臉,剛剛不是不生氣了嗎?怎麼還是把她扔進了河裡!
恐懼從渾身的毛孔裡滲入,她要死了嗎?
四周越來越黑,已經隻能看見水麵的一點點光影,她的腦袋越發的昏沉,漸漸不再掙紮,向水底沉下去。
河水忽然波動了一下,阮阮艱難睜開雙眼,看見一個影子自光明遊向她,一直遊到她的麵前。
他的眼裡依舊滿是慍怒,像是要食她肉寢她皮,但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阮阮的手死死的抱住了祁慎的脖子,使出了渾身的力氣。
接著她被祁慎抱著遊上了水麵,阮阮被提著領子拎到了小船上。
“咳咳咳!咳咳!”
原本嬌俏嫵媚的少女此時渾身狼狽不堪,她像是剛從水裡撈出的一團水草,滴滴答答不停往下滴水,一張小臉更是白得可憐,雙眼也濕漉漉的,不知是淚水還是河水。
祁慎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小可憐兒,眼中的怒火終於稍稍熄了一些。
阮阮咳嗽了半晌才終於緩過氣來,她睜著一雙水汽氤氳的眸子看向祁慎,鼻音重重的,委屈極了,“侯爺,河水好冷的……”
這個嬌嬌的少女滿眼都是淚水,渾身都在控訴他的暴戾。
但這樣嬌軟惹人心疼的阮阮,反而讓祁慎想起方才的情形——看著自己沉向河底,她竟然釋然的笑了?笑了!
祁慎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忍不住抬腳,把阮阮再次踹進了永定河裡。
死了吧!下地獄吧!一起下地獄吧!——
馬車裡,阮阮縮成了一個小團,蜷縮在車內一角,她耷拉著小腦袋,像是一隻無辜可憐的小獸。
另一麵是雙手抱胸的祁慎,他渾身都在滴水,眼含殺氣,在馬車裡肆意釋放著迫人的壓力和戾氣。
阮阮把自己的小腳又往裙子裡縮了縮,仿佛這樣祁慎就看不到她了。
濕衣服緊貼在身上,四月的天氣尚冷,阮阮覺得自己快被凍死了。
而祁慎快被氣死了。
他的腦中一遍一遍閃現落水時,阮阮那個笑,真的是……過分刺眼了。
尤其是她還想扔下他,自己走?
祁慎琥珀色的眸子看向縮成一小團的阮阮,她還委屈上了?
兩人回了清陰閣,熱水薑湯都已經備好,阮阮沐浴後出來,飯菜已擺好了,祁慎背對阮阮坐在桌邊。
經過這大半天的折騰,阮阮早已餓了,但礙於祁慎的陰晴不定,一時之間不敢過去。
正猶豫間,卻聽祁慎聲音淡淡,“過來吃飯。”
阮阮小小的應了一聲“嗯”,垂著頭走到桌邊坐了下,她不敢離祁慎太遠,怕惹了他生氣,又不敢離得太近,所以欠著屁股坐了凳子的一角。
祁慎的眸色一沉,阮阮雖不敢正眼看他,卻也察覺出來了,忙把屁股坐正了。
飯碗裡是極好的粳米飯,清香軟糯,四菜一湯都是平時阮阮喜歡吃的,她小口吃著,隻覺得自己吃的是珍饈美味,不知不覺飯便下去了小半碗。
祁慎的眼睛眯了起來,她吃的倒是香啊……
“撤了吧。”
阮阮吃的正香,本想再添半碗飯的,忽然聽見祁慎這樣說,便想開口,誰知見祁慎又是一臉的陰晴不定,哪裡還敢開口,碗筷都被收走,肚內卻還沒飽。
祁慎轉身上了床,阮阮有些手足無措,正猶豫間。
“熄燈。”
阮阮十分聽話,趕忙去吹熄了燈,然後走到床邊,準備歇息。
“你離我遠些,去榻上睡。”男人的聲音冷漠平靜,在漆黑的夜裡聽著,還帶著點厭棄之意。
阮阮抽了抽鼻子,乖乖應了一聲,便委委屈屈去到了窗邊的小榻上。
這小榻本是平日小憩用的,下麵雖然鋪著褥子,卻不夠鬆軟,倒也有一床薄被,不過這樣的天氣蓋著,還是有些涼的。
阮阮慢吞吞躺到了榻上,又用薄被裹住自己的身子,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阮阮睡得快,床上的祁慎卻遲遲無法入睡,他的腦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憶阮阮那個略帶欣慰的笑。
他掉進水裡要死的時候,她欣慰的笑?
祁慎自己都未意識到,床沿已快被他捏碎了。
“冷……”
小小的一聲囈語,在這靜謐的夜裡卻格外清晰地傳進他的耳中。
起身下床,他隻穿了一件白色裡衣,一頭墨發如瀑,在這樣的夜色裡,看著像來自地獄專門吃人的鬼神。
他站在小榻邊,低頭看著雙眉顰起的少女,肌膚如雪,櫻唇似血,一頭墨發鋪滿了枕頭,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嬌的可憐,媚的入骨。
因為冷,她蜷縮著身子,緊緊裹著被子,隻露出一個小腦袋,看著極溫馴可愛。
但她開心劃船走的時候一點都不可愛!
祁慎閉了閉眼,終於還是伸手碰了碰她的頭發。
下次,千萬不要選錯了。
第33章
阮阮醒來時, 已是晌午,人在床上。
昨夜裡她睡的極不安穩,做了好多個夢, 其中一個夢是她終於擺脫了祁慎, 她在空曠的山野間瘋狂地跑,緊張又快樂。
她的頭有些疼,身上也發燙, 綠岫已熬好了藥端過來, 黑漆漆的一碗藥,看著就很苦。
偏偏綠岫還說:侯爺離開時特意吩咐了,讓大夫用最苦的藥, 苦是藥才有效用, 也能讓姑娘知道藥是不好吃的。
這分明就是特意折磨她。
咬牙吃了藥, 阮阮的頭依舊昏昏沉沉的,這一覺又睡到了天黑。
醒來時看見祁慎坐在桌邊看書,依舊是一副心情不好的樣子,阮阮有些怕,便閉著眼裝睡,躲過一時是一時。
過了許久,祁慎既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也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阮阮卻終於躺不住了,她本就病著, 渾身疼痛難忍,口裡又渴, 終是熬不住坐起身來。
她腳步虛浮走到桌前, 聲音小小的:“侯爺。”
祁慎沒應聲, 阮阮拿了桌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卻因手上無力灑了一些出來。
她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拿起水杯,顫顫地喝儘了一杯水,胸口的灼熱之感終於稍解,但憋悶之感絲毫未減。
她劇烈喘息了兩聲,隻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整個屋子都在旋轉。
眼看就要摔倒,祁慎終於伸手接住了她。
她呼吸沉重急促,臉上有著病態的嫣紅,小小的一個姑娘,蜷縮在他的臂彎裡。
即便她昨夜對他見死不救,也讓他心軟了。
將這個小人兒抱回床上,祁慎端了藥來,淡淡道:“張嘴喝藥。”
阮阮皺著眉,將臉埋在枕頭裡,不肯張嘴。
“不喝藥,病怎麼會好呢。”
“藥太苦……”阮阮的聲音小小的,委委屈屈的。
祁慎摸了摸阮阮的額頭,很燙,呼吸聲也很沉,不喝藥是不行的。
祁慎一手將阮阮抱在懷裡:“聽話,吃了藥就不燒了。”
藥送到唇邊,阮阮卻把頭埋進了祁慎的懷裡,難受的哼了兩聲。
對於昨夜兩次扔阮阮下水,祁慎終於有了一點點的後悔。
他仰頭將含了一口藥,他低頭壓住了阮阮的唇,阮阮想掙紮,奈何頭被祁慎牢牢固定住,隻能“嗚嗚”地表達自己的抗拒。
苦得發酸的藥汁流入口腔,進入喉嚨,阮阮根本毫無反抗的力氣,一連三口藥,阮阮都氣哭了。
拿溫水給阮阮漱了口,哄著她躺下,一麵輕拍她的背,祁慎臉上的寒意終於消散了一些:“安安穩穩睡一覺,明早便好了。”
阮阮難受渾身疼,腦袋也十分昏沉,哼哼了兩聲便沉沉睡去。
半夜阮阮喉嚨疼,睜開眼見在祁慎懷裡,嬌聲可憐道:“侯爺……我嗓子痛。”
祁慎睡的本就不沉,睜開眼見阮阮臉紅紅的,眼睛裡也水漉漉的,心是徹底軟了下來,下床拿來一直溫著的水,讓阮阮就著他的手喝了小半碗,又摸了摸她的腦門,燒退了一些,終於稍稍放下心來。
阮阮擁被坐在床上,整個人都懨懨的沒什麼精神,如瀑青絲披在半露的肩上,更襯的肌膚賽雪,越發惹人心疼憐惜。
他卸掉了一身的戾氣,蹲在床前,仰頭看著可憐兮兮的阮阮,像是商量的口吻:“我不應該把阮阮扔進水裡,害阮阮吃了這麼些苦,但阮阮以後也不要自己走,好不好?”
阮阮眨了眨眼,想了半晌,才終於點了點頭,聲音悶悶的:“好。”
祁慎眉眼舒展開,上床抱著阮阮沉沉睡去。
聽見他均勻的呼吸,阮阮睜開了眼睛,她看著床頂,心緒不寧,上一世明明是祁慎自己想死,怎麼這次又不想死了呢。
她還記得,上一世河上刺殺不久後,瑞安王就安排了另外一次刺殺,這次刺殺如果不是她替他擋了一劍,祁慎應該也會死的。
那應該就是她再次脫身的機會了——
上次落水後,阮阮的風寒雖然好的差不多,但偶爾還是會咳嗽,滋補平喘的藥喝了不少,卻沒什麼效用。
都說春天的咳嗽不容易好,但總歸不那樣難受,隻不過是夜裡睡不踏實罷了。
祁慎最近有些忙,已經好些日子不來清陰閣。
魏雙刺殺戶部尚書一案成了懸案,凶手死了,卻什麼都沒有交代,最後還在刑部大牢裡死在了溫秉直手裡。
他的死將猜忌的種子埋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一日夜裡,接阮阮的馬車再次停在了清陰閣的門口。
應該就是今夜了,祁慎再次遇刺。
這幾日阮阮把能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威猛大人早已將阮阮的小金庫拿出去藏好,也約定好了脫身後彙合的地點。
祁慎已經在馬車內等著了,阮阮在他旁邊坐下,小聲問道:“侯爺這是要去哪?”
祁慎將阮阮拉進懷裡,把下巴擱在她的腦瓜頂,右手放在阮阮的小腹上,聲音低啞:“小阮兒瘦了。”
阮阮縮著脖子,小聲嘟囔:“因為病了呀。”
祁慎把頭放在阮阮的肩膀上,微涼的臉貼著阮阮的臉,聲音透著一股子慵懶,像是等待捕獵的猛獸:“阮兒以前不總說想多出來走走,如今城外的景色正好,今日有空便帶你去賞春景。”
怕不是有什麼大病?
這風黑月高的,出城去看什麼春景,騙鬼呢?
不過上一世,這次出行確實是阮阮不停央求才得來的,隻是沒來得及賞春景,他們便遇刺了。
其實兩世為人,很多事都不同了,以前沒出現過的人,沒發生過的事,這一世出現了,也發生了,這是不是也意味著,阮阮可以改變自己的結局。
馬車到了城外,明月清輝普照,碧草連天。祁慎拉著阮阮坐在草地上,她坐在他身側,眼中都是星光。
祁慎低頭看她,柔聲道:“阮兒總覺得城裡太悶,時常嚷著想出城看看,往後我常帶阮兒出來好不好?”
阮阮心中一動,一股異樣的情愫緩緩蔓延開來,他好像是在對她剖白心跡……
他的眸子像是夜裡的海,深不見底,此時正癡癡看著阮阮,等她的回答。
強壓下心底的古怪之感,阮阮點了點頭:“嗯。”
此時夜風起,半人高的草“沙沙”作響,電光火石之間,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刺客躍然而起,數道雪亮的劍同時刺向祁慎。
祁慎卻像是早有準備一般,抱著阮阮側身一滾,又迅速躍起,一退數丈,擺脫了他們的包圍。
此時阮阮才看清不遠處竟有十二三人,這些人俱是一身黑衣,黑巾遮麵,目光肅殺。
當中一人猛然衝將上來,隻一息之間,劍尖便將周圍的空氣撕開了一道口子,劍尖直取祁慎而來。
一手攬著阮阮,祁慎閃身後退數步,那人一見有破綻,提氣追了上來,那柄劍就在阮阮眼前,隻要劍尖再往前送一寸,便能取祁慎性命。
正在這生死一線之際,祁慎忽然伸手如電,捏住劍身。
“哢嚓。”
那本應削鐵如泥的寶劍乍然斷裂,黑衣人未曾料到,正愣神的瞬間,斷掉的劍尖已經沒入他的胸口。
一滴血濺在阮阮的臉上。
“阮兒莫怕。”輕輕擦掉少女臉上的血跡,祁慎安撫道。
見同伴死的這樣乾脆,剩下幾人心中俱是一凜。之前來的那波人無一活口,他們還隻是猜測是祁侯身邊有高手,卻沒成想高手就是祁侯。
沒人知道他是這樣的高手!
一個眾人皆知的廢人侯爺,竟是絕頂高手,他們這些人今日能擒住他?
但如今的行事,就是心中再沒有底氣,也是退不得了,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從三個方向同時攻了過去。
他的手中沒有武器,但他的手本身就是殺人的凶器,一旦被他的手碰到,非死即傷。
黑衣人的頭領眼看同伴越來越少,便生出破釜沉舟的想法來,對同伴比了個手勢,那人便不要命一般攻向祁慎的麵門,頭領卻就地一滾。
這一滾直接到了祁慎兩米之處,長劍送出。
“噗!”
劍身穿透了祁慎的小腹。
這一劍阮阮看的很清楚。
上一世,這一劍是阮阮替祁慎擋了,當時她已有身孕,因擋了這一劍,那孩子自然沒了。
祁慎終於鬆開了阮阮,他後退兩步,低著頭,喘息有些沉重。
阮阮看不見他的神色。
“嗬嗬。”他緩緩彎下腰,單膝跪在地上,手掌捂著額頭,冷笑出聲。
“嗬……小阮兒。”
他半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殷紅的血流在地上,染紅了一片青草。
阮阮後退兩步,此處離城內不遠,隻要她跑回去與威猛大人順利彙合……她隻要跑回去就好了。
阮阮向著遠處的城門跑去,甚至沒有回頭看祁慎一眼。
一名黑衣人見狀扭身便追,卻忽然並聞“哢嚓”之聲,接著便永遠閉上了眼睛。
祁慎一身黑衣浴血,似鬼非人,竟是生生扭斷了那黑衣人的脖子。
他看著遠處那個拚命奔逃的倩影,扯了扯嘴角:小阮兒,你又選錯了。
他握住插入身體的劍,緩緩的,緩緩的拔了出來,劍身在滴血,血珠落在青草上,像是在催命。
祁慎輕輕揚起下巴,墨發被風吹亂,狀似厲鬼,一手持劍,一手垂在身側,聲音陰惻惻的:“你們一起死吧。”
黑衣人從四麵包抄上來,他們的心裡是恐懼的,這個人明明受了這麼重的傷,動作卻依舊沒有停滯半分,他們能贏嗎?但他們早沒了退路,隻能拚個你死我活。
隻不過祁慎沒給他們拚命的機會。
那把長劍像是吐著信的毒蛇,所到之處摧枯拉朽,骨肉斷裂,斷肢橫飛。
他站在累累血肉之間,笑著擦掉了臉上的汙血,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裡有殺氣,有不甘,更多的卻是瘋狂。
見人殺人,見神殺神,都一起下地獄吧!
釗銘現身,見自家主子不說話,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見祁慎的血尚未止住,也並沒有想止血的意思,不禁小聲提醒道:“侯爺先止血吧,姑娘沒管您已經先跑了,您這苦不是白吃了,不過衛宵已經跟上了。”
姑娘沒管您已經先跑了……
姑娘沒管您已經先跑了……
姑娘沒管您已經先跑了……
他的小阮兒不管他死活,自己跑了!
一道風聲破空而來,銀色長劍發出低低的哀鳴,深深紮進了釗銘身前半寸之地。
祁慎喉嚨動了動,聲音微微沙啞:“釗銘,話少些,命才長些。”
第34章
阮阮前世見人從城牆狗洞裡鑽出去過, 於是暗暗尋了半晌,總算找到了那個被|乾草掩蓋的狗洞,鑽進城後邊躲邊跑, 一路上隻遇見了幾個出來賣熱漿的, 平康城很大,路她自然是不熟的,所以與威猛大人約在離城門不遠的淄衣巷。
這巷子裡多商戶, 更有長租短租的外地商賈, 所以來往的人要雜一些,好避人耳目。
巷子裡黑漆漆的,借著旁邊人家院子裡透出的光亮, 阮阮一麵壯著膽子往裡走, 一麵心中叫著威猛大人:【小猛兒你在裡麵嗎?出來呀。】
【小猛兒小猛兒, 你出來呀!】阮阮心裡從未有過的開心,她終於自由了。
【叫魂兒呢你,本大人在此!】
黑暗中的圍牆之上,忽然伸出一顆圓滾滾的腦袋,阮阮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威猛大人!
威猛大人的身上還係著個小包袱,裡麵裝著一套普通衣衫,還有阮阮的寶貝小金庫。
阮阮眼淚汪汪, 咧著嘴想笑,聲音卻帶了哭腔:【我逃出來了, 咱們走吧!】
威猛大人看著阮阮要笑不笑,要哭不哭, 忍不住抱怨:【女人真是麻煩, 你這是哭還是笑?】
阮阮忙低頭擦掉了眼淚, 再次抬頭已徹底笑了出來:【我開心,是在笑呢。】
威猛大人背著小包袱一躍跳下來,落在阮阮的肩膀上,肉乎乎的爪子往前一指:【現在有些晚了,車行也關張了,先找個地方住一宿,明日早早來租輛車,出了城就放心了。】
阮阮重重點點頭,信心滿滿。
然而這信心很快就被現實打敗了。因從年初開始這平康城內便各種事情不斷,平康府衙對來往投宿的人管理十分嚴格。阮阮手中雖然有兩張偷來的籍契,但卻沒有官府的路引,一連走了幾個客棧,夥計都怕惹麻煩,紛紛拒客。
阮阮抱著威猛大人可憐巴巴坐在巷子口,又冷又餓又可憐,還有點害怕再次遇上人販子。
“是……阮阮姑娘嗎?”
一輛馬車停在阮阮麵前,車簾挑起,是一個極清俊的男子,男子微微皺眉,正疑惑地看著阮阮。
是平蕪館的孫妙山。
之前因上元節獻舞,阮阮與孫妙山有過幾次接觸,也說過幾回話。
阮阮從石階上站起身,抱著威猛大人微微點頭:“孫先生。”
孫妙山見她微微有些狼狽,不禁關心道:“夜深了,阮阮姑娘一人在此不安全,我才赴宴回來,不如送姑娘回去。”
阮阮忙搖了搖頭:“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好不容易逃了出來,阮阮怎麼可能再回去。
孫妙山仔細觀瞧阮阮的神色,一聽便知她撒謊,又想起她那日酬神舞的仙逸之姿,不禁心中一動,道:“如今城中防衛巡邏森嚴,阮阮姑娘坐在這裡……有些不妥,若是暫時無處去,平蕪館倒可以讓姑娘稍住幾日。”
祁慎在城外遇刺,若是被發現,肯定又是一場不小的風波,到時全城戒嚴,阮阮這樣孤零零坐在街上肯定會被帶走。
阮阮想了想,自己現在確實無處可去,而且現在已經入了夜,在平蕪館內躲幾個時辰,天一亮就去租車,應該也不會出什麼事。
阮阮上了馬車,柔聲道:“阮阮確實有些難處,多謝孫先生援手,還請先生替我保密,彆讓人知道我在先生處。”
孫妙山一身月白長袍,眉目如畫,聽阮阮這樣說,眸色一動,道:“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我曉得的,自不會出賣你。”
阮阮愣了愣,隨即忙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你收留了我,過後被人知道,來尋你的事,我明日一早便走,絕不給先生惹麻煩。”
孫妙山眼睛一暗,見阮阮臉上蹭了些灰,自袖中拿出手帕,極自然地伸手要給阮阮擦掉那灰塵。
阮阮不防,當下愣住,身子往旁邊挪了挪,眼裡滿是防備:“不必勞煩先生。”
孫妙山尷尬一笑,把手收了回來:“阮阮姑娘莫怕,是我一時……”
阮阮有些後悔了,向威猛大人求救:【他看起來不像好人……】
威猛大人伸了個腰,銳利的貓目瞟了孫妙山一眼,隨即又趴回阮阮的膝蓋:【好人不好人的,你現在還能跳車逃走?到時驚動了彆人,就徹底跑不脫了,先隨他回去,拿話敷衍著,再尋機會出來吧。】
平蕪館在城南,周圍都是民居,從外麵看,平蕪館隻是雅致,院子裡卻布置得極用心,小橋流水,假山垂柳,但阮阮心裡隻覺得忐忑。
她以前隻知道祁慎是壞人,如今逃出來了,卻覺得到處都是壞人。
孫妙山讓人收拾了一間房出來,領著阮阮進了屋內,笑道:“我這平蕪館人少,倒也還算清淨,阮阮姑娘莫拘束,有什麼事和我說便是。”
阮阮後退半步,福了福身:“已經很麻煩孫先生了。”
孫妙山卻沒有要走的意思,笑著道:“上元節那日,阮阮跳的酬神舞實在精妙,妙山縱然略通音律,亦自小學舞,卻也驚為天人,不知可否與姑娘談論一二?”
他雖是請求的語氣,人卻已坐下,含情款款,略帶了些挑逗的意味。
阮阮站在門邊不肯進去,心中已急得不行:【小猛兒快想想辦法,他沒有好心眼!】
威猛大人此時已經站在了阮阮的身前,一副隨時準備撓人的架勢:【你先敷衍他,說想在這多住幾日,暫且拖延一時。】
“夜深了,我也有些倦了,若是孫先生這裡方便,阮阮想多住幾日,不如明日先生再來?”阮阮顰眉,柔弱又倔強的樣子,讓人看了心裡發癢。
孫妙山的喉嚨動了動,極力克製著內心某種欲望。
他為了謀生,不得不成為這平蕪館內的妙山君,與那些看之生厭的達官顯貴們品茶品琴品詩,附庸風雅,但他心裡知道,彆人不過是愛他的才色,但心底都把他看得卑賤。
他也是個男人,他也想……有人以他為天。
而眼前這個嬌嬌媚媚的白阮阮,正合適。
看她的情況,應是偷偷從清陰閣裡跑出來的,隻要沒人知道,就沒人能找到她。
孫妙山站起身,似是也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恭恭敬敬一禮,十分體貼的樣子:“阮阮姑娘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平蕪館的門永遠為阮阮開著。”
嬌俏的少女站在門口,姿勢有些防備,聲音也顫顫的:“多謝孫先生。”
“阮阮姑娘早些睡,其他的都不必擔心。”因為以後你就隻是我藏在這平蕪館裡的一個嬌嬌兒,以後他就是她的天。
阮阮反插了門,才覺得渾身都顫抖的厲害,她抬眼可憐巴巴地看向威猛大人:【怎麼辦呀?】——
馬車內,眉眼間滿是戾氣的男子正在聽衛宵的回報。
“姑娘尋客棧不得,遇到了孫妙山,被孫妙山帶回了平蕪館。”
“哢嚓!”
不知是車內的什麼東西裂了。
好啊小阮兒……好啊!
你真是選的好,極好!你越發長了能耐了!
“侯爺?”衛宵在車外有些困惑。
“去平蕪館,”車內聲音平靜,但平靜之下是風雨欲來:“抓人。”
平蕪館內,阮阮見孫妙山是這副樣子,哪裡還敢在這裡長呆,她吹熄了燈,背上自己的小包袱坐在床上等了許久,外麵依舊很安靜,這才小心開了門,準備溜出去。
好不容易摸到了門口,那門栓卻怎麼都打不開,借著月色一看,誰知那門栓竟然被一把銅鎖鎖住了。
阮阮緊張極了,不敢再弄出聲響,隻能貼著牆根尋找其他的出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處稍矮些的圍牆,那牆下還扣著個大缸,正好借力。
手腳並用爬上了大缸,阮阮正要去抓牆沿,卻聽下麵傳來一聲嗔怪。
“我就說這缸放在這裡礙事的。”
阮阮險些嚇哭了,她顫顫轉頭看去,孫妙山已站在身後,旁邊還跟著兩個凶神惡煞的家丁。
“我……我要走。”阮阮明顯底氣不足。
孫妙山譏諷一笑:“阮阮這樣嬌嫩的女孩子,出了我這,隻怕會遇上危險,不如就留在平蕪館裡,你我做一對深情鴛鴦,讓我好好疼你。”
阮阮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我要走,我不要留在這裡。”
“阮阮真是可愛得緊,你亦是賤籍,隻怕賣身契還留在清陰閣罷,你既然是偷跑出來的,隻要你一離開這,我立刻就派人去清陰閣告發你。”孫妙山笑的極得意,眼中卻佯裝深情,對阮阮伸出了手。
“阮阮聽話下來,我會好好疼你的。”
阮阮咬了咬牙,忽然抬腳踹在孫妙山那張極清俊的臉上。
“哎呦!”
“爺沒事吧?”那兩個大漢忙上來扶住孫妙山。
阮阮就趁這個空檔,雙手抓住牆沿,身子一用力翻上了牆。她的自小練舞,很是柔韌,躍上這樣的高度本是極輕鬆的,不過因驚懼交加,腳下一滑,動作便慢了。
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她的腳腕,像是一條陰冷的毒蛇纏了上來。
孫妙山握著阮阮的腳腕,臉上被踢的有些紅腫,麵容也有些扭曲:“阮阮下手這樣狠,一會兒我可要好好疼你,還不下來!”
阮阮死死抱住牆沿,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停用另一隻腳去踢孫妙山,兩隻腳卻都被抓住。
威猛大人一見這樣,“喵喵”叫著衝了上去,卻被那壯漢一把揮開,“砰”的一聲撞在旁邊樹乾上。
“你們彆動它!”阮阮雙眼通紅,聲音又凶又顫。
“一隻畜生你竟這樣傷心,真是有一副好心腸。”孫妙山給一個大漢使了個眼色,那大漢便去把已奄奄一息的狸花貓拎了過來。
孫妙山哄騙道:“你乖乖下來,彆傷了自己,否則我就踩死這隻畜生。”
【小猛兒你快醒醒!你快點醒醒!你怎麼樣?】阮阮滿眼的眼淚,不停呼喚著威猛大人。
然威猛大人卻毫無反應,被人拎在手裡像是拎了一件破衣服。
阮阮的手鬆了鬆,又聽下麵的孫妙山威脅:“你快些下來,再不下來我就把這畜生殺了。”
孫妙山並非不能把阮阮硬拉下來,隻是怕傷了她的皮相,但他也不能在這裡耗費太長時間——萬一被人看見了,他還怎麼金屋藏嬌?
“鬆手。”
明月清輝之下,一人渾身浴血立在牆上,他的頭發微亂,雙眸嗜血又瘋狂,像是從地獄爬上來的閻羅。
他低眼看向艱難抱住牆沿的阮阮,勾起嘴角笑了笑。
“抓到你了。”
第35章
“抓到你了。”
這是阮阮此生最絕望的時刻。
她的手有些顫抖, 再也抓不住粗糲的牆沿,要掉下去的瞬間卻被祁慎撈起。
孫妙山早已嚇傻了,退後數步:“你……你是誰?”
祁慎已將阮阮穩穩放在地上, 他一步一步逼近, 雙目赤紅,聲音陰惻惻:“哪隻手碰的她……哦不,兩隻手都碰了。”
那兩個壯漢雖也害怕, 卻不得不擋在孫妙山前麵, 怎知還沒來得及衝上來,便已被掀飛,一個撞樹, 一個撞在假山上, 瞬間頭破血流, 出氣多進氣少。
孫妙山看著眼前惡鬼修羅一般的男子,渾身抖如篩糠,哪裡還有往日的風度翩翩。
“你……你要乾什麼?我要報官了!來人……啊!唔!”
那隻摸過阮阮的左手被折斷,劇痛襲來,卻叫喊不出來,因為嘴裡被塞了一把新鮮的草。
“去下麵報官吧。”祁慎輕輕勾起嘴角,一根一根掰斷了孫妙山的手指。
他笑了笑,握住孫妙山的右手, 在他眼前,如之前一樣, 一根根的掰斷了。
聽說他彈琴很好,不過以後不必彈了。
孫妙山疼得滿地打滾, 卻因嘴裡塞滿了草而隻能發出淒慘的“唔唔”聲。
“哢嚓。”
孫妙山不動了, 因為祁慎踹斷了他的脖子。
祁慎一身黑衣被血染透, 他背對著阮阮站在這庭院之中,一時沒有說話。
夜已很深了,很安靜,安靜到阮阮能聽到祁慎有些沉重的喘|息。
他不應該已經……死了嗎?
阮阮渾身顫抖,她在丟下他逃走時,以為那是兩人的最後一麵了。
然而僅僅幾個時辰的時間,他又像不死不休的厲鬼一般再次出現。
手指動了動,阮阮終於稍稍擺脫巨大的恐懼,她率先抱起了威猛大人:【小猛兒你醒一醒!醒一醒!】
麵前的祁慎已經回過頭來,他眼中的殺氣瘋狂都不見了,裡麵隻是充滿了希冀。
他一步一步走向蜷縮在牆根的,他的小阮兒。
“阮兒,你怎麼在這裡?讓我到處找你。”他蹲下身,用滿是血汙的手摸了摸阮阮的頭發,聲音也是溫柔到骨頭裡。
那蜷縮在牆根的小人兒卻已瑟瑟發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祁慎低頭輕輕親了親她慘白的唇,喉嚨動了動,啞聲道:“說話啊阮兒。”
嬌得惹人心疼的少女傻傻看著他,一滴淚沿著眼角滑了下來。
祁慎俯身連人帶貓一同抱了起來。
衛宵和釗銘從牆外跳進來:“院子裡其他人已處理好。”
這院子裡住的人不多,還有幾個做飯的婆子和灑掃的小廝,都被衛宵和釗銘迷暈了。
看著自家主子抱著阮阮進了屋,釗銘有些擔憂:“主子不會掐死她吧?”
衛宵卻沒有什麼同情心,低聲道:“她把主子扔下自己跑了,你覺得呢?”
祁慎抬腳踹開房門,那門發出可憐的悲鳴,要掉不掉掛在門框上,晃晃悠悠。
他將阮阮放在床上,轉身去點了蠟燭。
屋子亮起來,應該是一間客房,燭光將祁慎的影子拉得很長,阮阮完全覆蓋在他的影子之下。
他走到床邊蹲在阮阮身前,微微抬起頭。
他渾身的血,之前傷口也沒處理,卻混不在意。
伸手摸了摸阮阮的臉,聲音溫柔又繾綣:“為什麼阮兒?”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阮阮緊緊抱著那隻肥碩的狸花貓,仿佛溺水的人抓著浮木,卻無法回答祁慎的問題。
她瑟瑟發抖,可憐巴巴,滿是驚恐的雙眼像是河水決堤一般,一滴又一滴的淚水從臉頰滑落,“啪嗒啪嗒”落在祁慎的手背上。
祁慎閉上了眼睛,呼吸沉重起來,半晌終於再次睜眼,那雙平日冷漠又無情的眸子裡,此時滿是嘲諷,他唇動了動,沒有聲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開口詢問:“為什麼?”
阮阮能說什麼呢?說我以為你要死了,所以我先跑了?說我其實一直想跑,我根本就不想呆在你身邊?
說她去找人救他?
祁慎不會信,他又不是傻的。
於是阮阮隻是緊緊抱住了那隻黃狸貓,嘴閉得緊緊的。
祁慎終於垂下了頭,頭發遮住了他的表情。
“嗬嗬。”
他冷笑出聲,再次抬頭已滿眼都是瘋狂之色,他雙手抓住阮阮的肩膀:“阮兒你不要我,你想要誰?你想要誰!你還想要誰!”
阮阮的肩膀被抓的生疼,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卻激得祁慎越發瘋狂:“疼嗎?疼就對了,我比你要疼百倍千倍!你來陪我一起疼啊!”
祁慎的手,是用來殺人的。
阮阮疼得渾身發抖,終於再也忍不住,“哇嗚”一聲哭了出來。
祁慎渾身一震,他愣愣鬆開了手,他的阮阮怎麼受得住這樣的折磨……
但他一低頭,便看見阮阮緊緊抱住那隻肥碩的狸花貓,一瞬間再次瘋狂起來。
“你要一隻貓也不要我!”他猛地將貓從阮阮懷裡拉了出來,手一揮扔到了門外。
“不要!”阮阮想去抱回威猛大人,卻被祁慎拉回來,重新扔回了床上。
“那隻貓你都帶著!卻不要我!”祁慎雙目赤紅,一拳砸在牆上。
阮阮很害怕,害怕下一拳是砸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定很疼的。
“你寧願要一隻貓!你寧願要一隻貓!”
祁慎像得了失心瘋,手邊能碰到的東西統統砸了,花瓶,茶壺,杯子。
“砰!”
一個茶杯在阮阮耳邊炸開,碎裂的瓷片四濺,有一片直向著阮阮的臉飛過來。
然而那瓷片終究是沒碰到阮阮的臉。
一寸的距離,祁慎握住了那枚鋒利的瓷片。
殷紅的鮮血從手心緩緩低落,祁慎閉上眼,用力握緊了瓷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一滴血滴落在青石地麵上,濺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回去吧。”——
清陰閣內,祁慎隻著褻褲半靠在小榻上。
“過來給我上藥。”
阮阮手裡拿著傷藥,慢慢挪了過去,蹲在了小榻邊上。
祁慎身上的傷很多,手上有傷,手臂上有傷,最厲害的傷在腰腹處。
即便此時,那傷口依舊在不停流血。
殷紅的血順著肌理流到了小榻上,阮阮在傷口上灑了一些藥粉,那藥粉是極好的金瘡藥,遇血凝結,血終於稍稍止住。
阮阮洗了一條帕子,小心擦去了周圍的血跡,又拿了紗布小心包好。
她做得極小心,極謹慎,像是害怕祁慎再發瘋一般。
祁慎隻是看著她,一聲不吭。
包紮好這處傷,阮阮又給祁慎手臂那處上了藥,然後就隻剩下一處。
“手。”這是阮阮被找到後說的第一個字,因為哭過,嗓子有些啞。
修長的手指張開,一道猙獰的傷口展現在阮阮的眼前,她小心把藥粉均勻鋪開,又用紗布包好了傷口。
兩人就這樣對坐著,誰也沒有開口。
但無論是之前的落水,還是今日的遇刺,阮阮心裡都有一個疑問。
兩次祁慎都應該死了,卻都沒死,仿佛是在故意試探她。
阮阮垂著頭,聲音小小的:“侯爺一直在試探我。”
祁慎慵懶靠在軟榻上,眼中依舊有隱約可見的戾色,情緒卻是淡漠疏離,他伸手握住了阮阮的一縷頭發,輕聲答“是”。
一瞬間,阮阮覺得渾身冰冷。
也就是說,上輩子,她跳進河裡去抱他,替他擋劍,都不過是他的試探?她那樣的犧牲和拚命,都不過是祁慎的試探。
是了,祁慎他沒有心,他不是人。
貴人們哪裡會有心呢?隻有傻子……才有心。
“離開我,阮兒想去哪裡?”男人垂著眼,看不出情緒。
阮阮知道,此時即便她撒謊,也不過是激怒祁慎罷了,又因兩世的試探,她心裡也覺得憋屈,憋屈了,膽子就大了些。
“阮阮想離開平康城,不想在這清陰閣裡當一個傀儡。”
她低著頭,聲音小小的,卻極堅定。
他應該會生氣吧,氣呼呼的對她發火。
祁慎摸了摸她的臉,聲音溫和,隻是眼中戾氣漸濃:“離開平康城又能去哪裡呢?你父母雙亡,孑然一身,能去哪裡呢?”
阮阮就知道他不會允許自己離開,卻還是忍不住做夢,她低頭小聲道:“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隻要離開平康。”
離開你。
祁慎沉默了許久,伸手擦掉了阮阮臉上的淚珠,淡淡說了一聲“好”。
說完祁慎起身,背對著阮阮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他說“好”……是要放自己離開了?
威猛大人依舊沒有醒,他窩在床上,呼吸沉重,傷的有些嚴重。
【小猛兒你醒一醒……你傷的怎麼樣?】
阮阮輕輕摸了摸威猛大人圓圓的腦袋瓜,威猛大人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阮阮急得想哭:【你醒一醒好不好,我給你好多好多的小魚吃……】
一點白茫茫的光自阮阮的掌心飛出,光團逐漸擴大,最後將威猛大人完全籠罩其內。
威猛大人原本已經呼吸極弱,在被白光包裹之後,呼吸卻變得有力起來,胸腔原本塌陷著,現在卻仿佛在被白光所修複,斷裂的骨頭漸漸長好,胸腔重新鼓了起來。
威猛大人的眼皮動了動,終於睜開。
【小猛兒你終於醒了!】阮阮委屈得想哭,一把抱起威猛大人,把鼻涕眼淚都蹭在它的毛上。
若不是威猛大人才蘇醒有些虛弱,肯定會一腳把阮阮踢開。
【你已經可以使用怨氣了。】
阮阮擦乾淨了眼淚鼻涕,愣愣的:【是我用怨氣治好了你?】
第36章
威猛大人用爪子把阮阮的臉推得遠了一些, 極為嫌棄:【所有的話都是有意義的,不過大多數人說的話,就隻是話而已, 但你有怨氣的加持, 當你從心底說出了什麼話,隻要你有足夠的怨氣,說出的話就能依靠怨氣的力量而實現。】
阮阮懵懵懂懂, 問道:【所以我說要你好起來, 你就好了?】
威猛大人還有些虛弱,它把圓滾滾的腦袋靠在阮阮的手臂上:【你好不容易攢起來的怨氣所剩無幾了,你的‘忘憂’解藥暫時是彆想要了。】
阮阮:【……】
但阮阮很快從低沉的情緒裡擺脫出來, 隻要能離開平康城, 再想辦法收集怨氣, 總歸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隻不過今日已經是十二了,不知十五之前她能不能收集足夠的怨氣來換解藥。
或者她去求祁慎把“忘憂”的解藥給她?阮阮覺得可能性也不大,畢竟她已經兩次氣瘋了祁慎,此時再去找不痛快,隻怕也是白去。
阮阮抱著威猛大人合衣躺下,心中忐忑。
幾日後,天微微亮,綠岫帶著阮阮出了門, 門口是一輛從車行租來的馬車。
“你走吧,車費已經付過, 會送離開平康城。”
阮阮的心狂跳起來,她甚至使勁兒掐了掐自己的手, 發現並不是在做夢, 便不再猶豫, 左手抱著自己的小包袱,右手抱著威猛大人,不等車夫放下腳凳便爬上了車。
車輪緩緩而動,把清陰閣遠遠留在了身後。
阮阮不會知道,有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的馬車,那男人神色極溫柔,聲音淡淡:“阮兒,你很快就會知道,外麵是很危險的。”——
前一日。
東宮秘閣裡,唐滿城站在階下,恭敬垂眼道:“殿下,江家那個小女兒有消息了。”
因縱欲過度而眼角微紅的男人猛然睜開了眼,聲音壓抑又興奮:“在哪?是誰?”
戶部尚書丁晁早已是司馬廷的人,滕州鐵礦和兵器的事,也是司馬廷指使的,但自從上元節丁晁被殺,滕州的事情也有些遮掩不住,父皇就有意疏遠他,雖然目前並沒有什麼實際的證據,但兒子知父。
司馬廷雖是太子,但昭明帝卻時刻提防他,彆說兵權,就是處置政事的權利也沒有。昭明帝對他防備之心甚重,對瑞安王司馬闕卻很有幾分放心,連京城防衛司的兵權都交給了他,雖然防衛司隻有三萬守兵,但平康城之內才有多少駐兵?
如今頹勢已顯,他若是再不能扭轉乾坤,恐怕再過些時日,儲君之位落在誰的屁股底下,還未可知。
司馬廷之所以私下養兵,是因為昭明帝不肯給他任何權利,日後若想廢除他,也不用費一絲力氣。
世上的人,哪個能任人宰割呢,隻要他手中有兵,將來即便事情有變,他亦有一搏之力。
養兵需要銀子,他雖是太子,卻難以拿出那樣巨大的數目來,父皇留了祁慎這麼多年,為的不也是江家的寶藏?這些年不管是季修遠還是崔息,都在暗中不停調查,他當初有意招攬唐滿城為自己所用,也正是因為他身在刑部,季修遠若有消息,唐滿城便可查探一二。
唐滿城忽然神色肅然地跪下叩首:“微臣有罪,險些因一己之私壞了殿下大事。”
司馬廷皺眉,一時之間不能理解唐滿城的意思。
“自季憫行回京之後,臣便多方打探,得知他尋回一幅江家的舊畫,畫的便是當年未尋到屍身的江家小女兒,之後臣便時時留意他的動向,發現他對清陰閣的白阮阮格外上心,不僅多次刻意接近試探,而且還去府衙的戶籍庫查了白阮阮的戶籍。”唐滿城神色微斂。
“清陰閣的白阮阮?”司馬廷眸中厲色漸濃,那江家的小女兒竟早已曝露在眾人的眼皮底下了?所以清陰閣的主子是祁慎?好大的膽子?好險的棋啊!
“應該就是她,因為查過籍契不久後,季憫行便南下去了洧川,跟蹤他的人回來稟報,也說他確實是去洧川查過白阮阮。”唐滿城眼神堅定,“白阮阮若不是江家的小女兒,季憫行何必這樣跋山涉水查一個舞妓呢?”
司馬廷內心狂喜,恨不能馬上去將那江家的小女兒抓回來拷問,但又怕此事驚動了昭明帝:“父皇可知道此事?”
“應是不知道的,季憫行雖然懷疑,但依舊不能確定,我看他這些日子也一直在多方打探。此事涉及重大,且魏雙才死在了刑部大牢裡,季修遠如今也身處困境,若此時未及證實便上報天聽,隻怕就徹底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唐滿城再次伏身下去,聲音提高了些,“先前臣貪慕白阮阮的美貌,險些壞了殿下大事,還請殿下責罰!”
看著階下忠誠的屬下,司馬廷並未發怒,隻淡淡道:“隻要你不對她手下留情便好。”
“臣萬萬不敢!”
另一邊,阮阮不敢稍作停留,她去買了些吃食,添了兩身暖和衣裳,準備的差不多,便讓那車夫自己走了,單獨去車行租了一輛車,才帶著威猛大人出了城。
如今進城難,出城卻容易,阮阮拿著籍契安然出了城。
她在馬車裡回望平康城,見城門巍峨,城牆高聳,是上一世她困了一生的地方,這一世終於得了自由,她自然欣喜,歡快地哼著小曲,看著城外春草無邊。
若是一路上順利,天黑前他們就能到達俞陽驛,到時她再換一輛馬車,保管祁慎再也找不到她。
心裡這樣想著,困意卻上來了,她想著許是昨夜沒睡的緣故,便抱進了威猛大人昏昏沉沉睡去。
再行過來是,眼前漆黑一片,車也停了,身下卻是冰涼的——她不在車裡!
“小美人醒了。”
黑暗中一點火星亮起,牛角宮燈散發出的昏黃燈光照在說話之人的臉上,一半光明一半隱沒在黑暗之中。
這張臉是阮阮一直以來的噩夢。
太子,司馬廷。
她明明已經離開平康城,為什麼會在這裡!
阮阮渾身劇烈顫抖起來,上輩子的記憶太過讓人恐懼,雖然身體是新生的,但她清楚記得那一夜,記得所有的細節。
男人麵色微微有些蒼白,神色雖沉鬱,眼中卻隱隱透出病態的興奮,他靠坐在對麵的軟榻上,聲音像是極力壓製著什麼:“終於找到你了,江榕。”
阮阮張了張嘴,嗓子卻因過分的恐懼而無法發聲,她想說:我不是江榕。
司馬廷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阮阮,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鬼,絕望徹底吞噬了阮阮。
之前為了救威猛大人,她的怨氣已經所剩無幾,現在威猛大人不在這屋裡,她呼喊了好幾聲,卻沒有回應,即便想要和司馬廷同歸於儘……也做不到。
身穿黃色蟒袍的男人蹲下身子,冰冷如蛇的手握住了阮阮的下頜,他手上的力道很大,疼得阮阮渾身戰栗。
“說吧,江家的寶藏在哪裡。”
阮阮完全不知司馬廷說的是什麼,她不是江榕啊!她哪裡知道江家的寶藏在哪裡?誰來救救她!
驚恐到極致的少女睜大了雙眼,眼淚無法控製湧了出來,她張了張嘴,卻依舊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隻能拚命搖頭,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什麼江家寶藏……
“到了我手裡,”男人的手向下移,抓住了少女纖細的脖頸,“就早些說了吧,不然可是要吃苦頭的。”
呼吸有些困難,阮阮想把司馬廷的大掌從自己的脖子上拿開,奈何力氣太小,像是一隻孱弱的待宰羊羔。
眼前漸漸發黑,阮阮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時候,那樣絕望,那樣痛苦,她隻想好好過這嶄新的一生,她不想報仇,也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報仇,所以她真的隻想離祁慎遠遠的,離平康城遠遠的,離這些陰謀詭計也遠遠的,找一個偏遠寧靜的小城,好好的過日子。
她不是江榕,她自己知道的。
上一世,直到她死,她都隻是白阮阮,從不是江榕。
她不甘心。
但是已經不能呼吸,什麼都聽不見,眼前也一片黑暗。
司馬廷的臉因興奮而格外扭曲,他感受著手下肌膚的滑膩,看著嬌軟美人滿眼淚水,手忍不住又收緊了一些。
門外,守在門口的兩個侍衛對視一眼,眼中肅殺已起。
侯爺說過,隻準司馬廷嚇嚇姑娘,若是他真的要動手,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即便是殺了他。
上次祁慎闖宮殺死了司馬廷多年來培養招攬的高手,那之後,司馬廷重賞求才,他們二人便在侯爺的安排下進了東宮。
以他們二人的身手,殺了司馬廷,帶走姑娘,不難。
手握住刀柄,正待動作之時。
“殿下!殿下!有、有人來了!”司馬廷的內侍小跑著進了院子,神色驚惶。
兩名侍衛緩緩鬆開握刀的手,殺氣消散,神色如常。
第37章
門從裡麵被拉開, 神色狠厲的男人聲音迫人:“誰來了也不見!你是想死嗎!”
那內侍連滾帶爬到了門前,呼吸急促不安:“是……是皇上身邊的柳公公。”
仿佛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司馬廷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此處是他秘密彆院, 父皇怎麼會知曉, 還派了柳公公來?!
“看住她。”
司馬廷甩袖離開,快步消失在了院門口。
來到大門口,司馬廷便看見了端正站在門口的柳公公, 以及站在柳公公身後的……季憫行。
司馬廷眸色一冷, 季家倒是真忠心——
兩個時辰前。
鄭承彥約了唐滿城喝酒。
年輕俊朗的男子神色落寞,許是飲了酒的緣故,麵色微紅, 眼角含情。
他已經喝了不少酒, 清冽的酒水進入喉嚨, 熱得胸腔發燙。
“黎之,彆喝了。”一雙手按住了鄭承彥抬起的酒杯。
鄭承彥怔怔抬頭,見唐滿城滿眼擔憂憐憫。
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推開唐滿城的手,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自嘲道:“你總說我身為永壽王府的世子,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許多名門閨秀都傾心於我,可是你看, 阮阮姑娘她就不要我的這顆心。”
“她不稀罕。”
“一點都不稀罕。”
兩人在包間內,外麵人聲鼎沸, 裡麵消沉落寞。
唐滿城猶豫了許久, 才終於開口:“或許是阮阮姑娘有什麼苦衷。”
“她不是有苦衷, 她隻是不稀罕我的心,”頓了頓,鄭承彥再飲下一杯酒,他抬頭看向好友,雙目微紅,“你說她為什麼不肯讓我為她贖身啊……”
“黎之,你當真這樣喜歡阮阮姑娘?”唐滿城神色鄭重。
鄭承彥抬頭,緩緩綻出一個極難堪的笑:“喜歡啊。”
似是做了什麼巨大的決定,唐滿城麵色鄭重冷肅:“你現在認真聽我說,阮阮姑娘現在有危險。”
“危險?”被烈酒麻痹的頭腦快速清醒過來,鄭承彥焦急追問,“阮阮姑娘有什麼危險?”
“你聽說過雲夢州江家寶藏一事嗎?”
鄭承彥點點頭。
“阮阮姑娘就是被祁侯藏起來的江家女兒,她應該叫江榕。”唐滿城看著已經呆住的鄭承彥,給他片刻緩了緩,才道,“聖上在找江家的寶藏,太子也在尋找。”
鄭承彥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理解了唐滿城的話,心不由揪了起來:“都有誰知道了阮阮姑娘的真實身份?”
唐滿城卻不急於回答,他起身背對著鄭承彥,聲音平靜:“你知道,我是太子的人,依附著太子,我告訴你此事便是賭上了自己的前途,你千萬替我保密。”
“自然。”
“太子已經知曉,如今阮阮姑娘應該已經被抓住,我猜她會被送到太子的秘密彆院,你若是想救她,就快去想辦法。”唐滿城頓了頓,提醒道,“想從太子手裡救人,你需要找有些分量的人。”
鄭承彥腦中本就混亂,聽了這話一時間更是不知該怎麼做:“有分量的……”
唐滿城已經開了門,他腳步頓住,轉頭看向鄭承彥:“季憫行也知道阮阮姑娘是江家的女兒。”
憫行也知道?想把阮阮姑娘從太子的手中救出來,誰能做到……除了當今聖上,誰能做到?
馬車在季府門口停住,鄭承彥本來心中焦急,正要掀開車簾,卻忽然僵住了。
他一路都在擔憂阮阮姑娘的安危,卻忘了自己是永壽王府世子,他參與其中,便是永壽王府參與其中,他邁出了這一步,即便最後救了阮阮姑娘,卻也讓永壽王府與東宮對立了。
與未來儲君站在了對立的位置,即便鄭承彥少涉政事,卻也知道意味著什麼。
他的冒險,很容易讓永壽王府陷入危險。
但他隻是微僵了片刻,時間緊迫容不得他瞻前顧後。東宮那位對待女人的手段他早有耳聞,阮阮姑娘若真的落在他手裡,隻怕活不過今夜。
她那樣的姑娘,那樣好的女兒,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快步入了季府,鄭承彥見到了季憫行。
一炷香之後,因病許久未露麵的季修遠入了宮。
不久,天子近侍柳公公同季修遠同出,早已候在宮門口的季憫行接了柳公公,同去了太子彆院——
太子彆院門口,無聲的對峙。
柳公公跟隨昭明帝多年,雖不想得罪司馬廷,但他心中知道此事已觸碰了皇上的底線,即便不想得罪太子,也得得罪了。
柳公公行了個禮,恭恭敬敬道:“殿下,聖上口諭,舞妓白阮阮涉及一件重案,還請殿下將人交給刑部審問。”
司馬廷本就難看的臉色越發鐵青,額頭青筋暴跳,聲音裡滿是威脅的意味:“不知她是涉及了什麼案子?這個舞妓冒犯了我,所以把她抓來教訓教訓。”
“太子殿下,”柳公公皮笑肉不笑,卻極恭敬地拱手道,“奴才不過是個傳話的,涉及什麼案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聖上讓殿下將人交給刑部。”
聖上的命令,你敢違逆嗎?
你敢嗎?
司馬廷的呼吸沉重了些,忽然輕聲問:“若我說她已經死了呢?”
柳公公“哎呦”一聲,似是有些驚恐,轉而卻笑道:“殿下可彆開這樣的玩笑,即便是人死了,也得把屍身交出來才行呢。”
“柳公公不愧是父皇身邊的人。”司馬廷冷笑一聲,轉眼看向站在不遠處的季憫行。
季家也是一條好狗。
司馬廷一揮手,一直跟在身後的內侍立馬轉身進了院子。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雪白衣裙的少女艱難走了出來。她走得艱難,渾身劇烈顫抖,臉色蒼白如紙,臉上和脖子上都有青紫的痕跡。
顯然已經吃了苦頭。
她走到門邊,看見司馬廷正站在門口,雙腿再也支撐不住,雙手使勁兒抓住門框,才勉強沒跌倒。
柳公公笑眯眯的上前扶住,和藹道:“姑娘隨我走吧。”
阮阮不知這人是誰,但不管去哪裡,都比在司馬廷手中強千百倍。
她深吸一口氣,強自定了定神,在柳公公的攙扶下走出了大門。
將阮阮扶上了馬車,柳公公又回到司馬廷麵前,行了個禮:“多謝殿下沒為難奴才,殿下留步。”
季憫行坐在馬車外,正要驅車離開,從車裡卻伸出一隻顫顫的小手,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季憫行掀開車簾,見少女跪坐著,滿眼乞求之色。
“怎麼了?”
阮阮張嘴想要說話,那話卻生生卡在了嗓子裡,隻發出了極小的“啊啊”聲。
她說不出話了。
少女驚惶可憐的雙眼看向季憫行,焦急又無助。
“有事離開再說。”
阮阮使勁兒搖了搖頭,一滴淚落在季憫行的手背上,驀然間,季憫行心神劇烈顫動了一下:如果他沒有去查江家,如果他沒有查江榕的下落,是不是就沒有人知道白阮阮就是江榕。
他和白阮阮的相遇是他的預謀,但是這個單純的姑娘慷慨施舍給了他一頓飯。
他卻回饋給了她滅頂之災。
季憫行伸開手,輕聲引導:“會寫字嗎?寫出來。”
阮阮慌忙擦掉了臉上的眼淚,圓潤的指尖在季憫行的手心寫下了一個小小的字——貓。
貓?
季憫行皺眉:“什麼貓?”
少女慌忙再次在他手心寫了幾個字:我的貓。
她寫得又急又快,似是害怕季憫行不耐煩。
“你的貓還在這裡?”季憫行很快反應過來。
阮阮使勁兒點了點頭。
“放心。”
說完,季憫行跳下馬車,再次走了回去。
不多久,太子內侍抱著一隻貓出來,將那貓接過來,季憫行才快步走回車邊。
掀開簾子將那狸花貓放進阮阮的懷裡,季憫行安慰道:“貓沒事,隻是中了迷香還未醒。”
阮阮點點頭,抱著狸花貓縮在車角,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
“坐穩了。”
半個時辰後,馬車到了刑部門口,看著早已等在門口的好友,季憫行也有些無奈,率先跳下車,拍了拍鄭承彥的肩膀:“人回來了,你也趕快回去吧,季家如今已經如履薄冰,永壽王府還是不要踩進這汪渾水裡來。”
鄭承彥何嘗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他點了點頭:“我隻是來看一眼,無事我便回去了。”
季憫行歎了口氣:“隨我來吧。”
車簾掀開,蜷縮在車角的少女嚇得渾身一顫,然後鄭承彥隻覺眼睛一痛,他看見了阮阮脖子上青紫的痕跡。
勉強定了定神,他輕聲安撫道:“沒事了,進去之後問你什麼就答什麼,憫行不會為難你的。”
少女緊緊抱著懷裡的貓,滿臉惶恐地點了點頭。
阮阮沒被關進大牢裡,而是被安置在一間四麵無窗的小房間裡,門外還有人守著。
季憫行給她倒了一杯水:“喝點水,我有話要問你。”
阮阮緊緊抱著威猛大人,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小心接過茶杯,喝了一小口熱茶,茶水滑過嗓子,火辣辣的疼。
“說吧,江榕。”
第38章
“說吧, 江榕。”
又是江榕,她明明不是江榕啊。
阮阮搖了搖頭,想說話, 卻依舊隻能發出沙啞的“啊啊”聲, 一時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季憫行皺眉,應該是傷到了嗓子。
不多時找了大夫來,這馮大夫本是常來刑部給人看傷的, 醫術不錯, 搭著脈臉色越發難看。
“可是有些嚴重?”季憫行問。
許久,馮大夫搖了搖頭,收起了脈枕, 拉著季憫行:“小季大人過來說。”
等離阮阮遠了些, 馮大夫才開口道:“這姑娘的問題不止在嗓子。”
季憫行有些奇怪:“不止在嗓子?”
“她之所以說不出話, 一來是因為驚懼過度,再則是被傷到了嗓子,這倒也不打緊,吃兩副藥調理調理,興許就好了。”馮大夫眉頭緊鎖,轉頭看了一眼安靜坐在桌前的小姑娘,眼中有些許憐憫之色,“這姑娘身上還中毒了。”
“中毒?”季憫行驚訝。
馮大夫點點頭:“我觀她的脈, 猜想她已中毒有些時候了,若她如今十七八歲 , 這毒便已中了十年以上,我就是個普通大夫, 並不會解毒, 但她這毒又有些奇怪, 是要每月定時服用解藥的,否則不知能不能挨得過去呀!”
也不知是誰這樣的狠,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竟也忍心下毒。
季憫行也轉頭看了看阮阮,她如今才十七八歲,中毒卻已經十年以上,這十幾年她到底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呢。
若她真是雲夢州江家的那個女兒,本應過著金尊玉貴的生活,江家連辟寒犀這樣的寶貝都能給她尋來,對她該是怎樣的嬌慣。
可她卻被從小教習歌舞,又被送進了清陰閣裡跳舞賣藝,這應該是十年囚籠一般的日子吧。
“勞煩先生先給開些治嗓子的藥。”
大夫離開後,季憫行拿了紙筆放在阮阮麵前,又坐在阮阮的對麵。
“我問,你如實回答即可。”
阮阮點了點頭,雙眼微微有些紅腫。
“你是不是雲夢州江家的女兒江榕。”
阮阮搖了搖頭,想了想,又在紙上寫:我不是江榕。
季憫行想了想,又問:“你為什麼會在清陰閣?”
雖然阮阮現在還在驚恐惶惑之中,但其實稍稍一想就知,這些事恐怕都是祁慎安排的,他怎麼可能那樣輕易放自己走。
既然如此,她也不會為祁慎遮掩什麼。
她提筆寫:祁慎把我放在清陰閣。
季憫行點了點頭,雖然白阮阮不承認自己是江榕,但他已有七八成的確定。
他仔細觀瞧阮阮的神色,見她目光澄澈並不回避,於是緩聲問道:“你知道自己中毒了嗎?”
阮阮的一張小臉垮了下來,她似有些委屈,提筆在紙上寫:知道,祁慎給我吃的忘憂,每月十五要吃解藥。
季憫行眸色暗了暗,又問:“為什麼?”
阮阮在紙上寫:不知道。
極柔弱的少女神色倦怠,顯然今日的遭遇已經讓她身心俱疲,季憫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江家寶藏在哪裡嗎?”
意料之中,阮阮誠實地搖了搖頭,字體娟秀:不知道。
季憫行離開,不多時有人送了藥和飯食進來。
阮阮的嗓子實在太疼,隻小口喝了小半碗藥,飯根本咽不下去,她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全身疼痛難忍,隻能抱著威猛大人蜷縮在床上,硬熬著。
她猜這一切都是祁慎的謀劃,原本她還在做美夢,覺得終於可以離開平康,結果轉眼卻掉進了噩夢裡。
如今雖然暫時沒有什麼危險,但聽季憫行的意思,若找不到什麼江家的寶藏,她依舊是脫不了身的。
阮阮腦袋昏昏沉沉,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承明殿內。
一身黑衣的忠順候坐在輪椅上。
禦階之上,昭明帝眼中滿是殺氣。
“才抓住了江家的女兒,忠順候便沉不住氣了。”
輪椅上的男子眼中有譏諷的笑意,他雖坐在輪椅上,卻渾身都散發著壓迫感。
“陛下未免太過自信,我既然敢來見陛下,自然有能見陛下的理由。”若不是他氣質如仙似魔,容貌倒也稱得上俊朗。
“沒了江家的女兒,你手中還有什麼?你若能老實待在忠順候府裡,朕自然也不會趕儘殺絕。”昭明帝緩慢摩挲著龍頭扶手,眼中滿是不屑。
祁慎扯了扯嘴角:“雖然江家女兒現在刑部,但隻怕問不出陛下想知道的事,而且……江家的女兒活不過明日。”
昭明帝的眼睛眯了起來,仔細審視著階下的年輕人,半晌卻忽然撫掌大笑:“進了刑部,不過是個柔弱的女人,我不信她能受住刑。”
祁慎笑了笑,眸色微沉:“我給她吃了秘藥,她已什麼都忘了,她即便受不住刑,隻怕也說不出陛下想知道的事。”
昭明帝臉上的笑消失了,聲音裡透著狠厲:“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陛下有什麼不敢呢。”祁慎微微直直看著昭明帝的眼睛,“臣今日來此,隻是想和陛下做一個交易。”
昭明帝並未說話,靜靜看著階下雙腿殘廢的男子。
“我幫陛下找回江家寶藏,陛下……放我回涼州。”祁慎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又勸道,“我在這京城過得很慘,陛下放我回封地去,我一個瘸子也起不了什麼風浪?”
“陛下,該不會連個瘸子都不放過吧。”
“瘸子”兩個字,祁慎說得很重,仿佛在提醒昭明帝,自己的腿就是他派人打斷的——
天亮之後季修遠也來審問過阮阮,依舊沒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
威猛大人倒是醒了,一人一貓在屋裡大眼瞪小眼。
阮阮已經很久沒有搜集到怨氣了,再過兩日隻怕也沒有怨氣可上繳。
然而眼下,最讓阮阮擔憂的是她身上的毒還沒解,今日便是十五了。
才到夜裡,阮阮的頭便隱隱有些疼,她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挺過去,隨著時間的流逝,疼痛越來越難以忍受。
外麵守門的聽見屋內動靜,害怕出事就去稟報了季憫行。
不多久阮阮便聽見了敲門聲:“阮阮姑娘可還好?”
阮阮疼得一點聲音也發不出,腦袋像是要裂開了一樣。
季憫行說了句“得罪”,便推門進了屋裡,點了燈便看見蜷縮在床上,全身已經汗濕了的阮阮。
“阮阮姑娘這是那毒……”
阮阮艱難點了點頭,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濡濕,緊緊貼在她的臉上,一雙眼睛水漉漉的可憐。
這時大夫也到了,見阮阮這副樣子也是嚇了一跳,安撫道:“小姑娘你莫怕,我看看。”
這毒看著詭異,他確實不會解,但醫者父母心,看見這樣一個好看可憐的姑娘在受苦,亦是不忍心,把脈之後從醫箱裡拿出了銀針。
“若是疼你稍稍忍耐些,這針紮下去能昏睡一會兒,便感覺不到疼了。”
阮阮艱難點了點頭,纖細雪白的小手死死抓住了被褥,豆大的汗珠卻還是從額頭不住往下掉。
長長的銀針刺進了百會穴,阮阮的身子劇烈顫抖了起來,良久才漸漸放鬆,昏睡過去。
“怎麼樣?”
大夫看了季憫行一眼,搖了搖頭:“我不過是暫時壓製住她的神誌,讓她不那麼痛罷了,這毒詭異霸道,若是今日還是沒有解藥,恐怕是挨不到天亮。”
這兩日,不管是季憫行,還是季修遠,都未能從阮阮的嘴裡問出什麼信息,白阮阮中毒一事也稟報給了皇上,就是不知道皇上做何打算。
他聽說祁侯進了宮,但具體說了什麼沒人知曉。
但按照季憫行的推測,這白阮阮必然就是江榕了,她身上的毒,既是控製她的手段,更是製衡彆人的手段,若想從祁侯手中得到解藥,隻怕是癡人說夢。
為今之計,隻有讓父親再進宮一趟了。
“小季大人,外麵、宮裡來人了!”
季憫行一愣,隨即快步迎了出去。
門口除了宮中常傳旨意的一位公公外,還停著一輛馬車,忠順侯府的馬車。
那公公見了季憫行,上前笑道:“聖上讓奴才來傳旨,請小季大人將那位姑娘交給忠順侯。”
季憫行看了看那馬車,想了想對車邊的一名侍衛道:“你隨我來。”
兩人進去不久,那侍衛便抱著個昏睡女子回來。
那女子雖然昏睡著,卻眉頭緊鎖,一頭如瀑墨發披散,襯得她臉色蒼,仿佛脆弱得馬上就要隨風去了。
侍衛回頭,對季憫行點了點頭:“多謝小季大人了。”
忠順侯府的馬車離開後,那來傳話的公公笑著道:“小季大人寬心,聖上說如今既已找到了江家的女兒,後麵的事便好辦了,小季大人隻安靜等著便好。”
季憫行拱手:“臣知道,多謝公公,夜深了,公公慢行。”
目送宮中的馬車離開,季憫行陷入了沉思。
這幾天的事不管怎樣看,都透著詭異。
自己調查白阮阮的事,除了自己親爹知道,再不曾向誰透露過,太子如何就知道了?
鄭承彥又怎麼知道太子的動向?他絕口不提從誰那聽說的,但季憫行自己也猜測出幾分來——唐滿城。
這個才入官場兩年,卻左右逢源的侍郎大人,很是可疑啊……
如今雖看不出幕後之人想乾什麼,但造成的結果卻很明朗。
第一,太子也想要江家的寶藏,並且這樣的心思被皇上知曉了,隻怕嫌隙已生。
第二,季家卷進了這場風波裡。不管之前季家如何中立,如何不參與太子和瑞安王的爭鬥中,經此一事,是徹底得罪了太子。
第三,祁慎隱忍多年,如今江榕被找到,他再不能裝聾作啞,不管是因為脅迫,還是做了交易,他都不得不去幫聖上尋回江家的寶藏了。
這一切最終受益的又是何人呢?
瑞安王。
那麼唐滿城在這其中又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他明麵是太子的人,暗中卻是瑞安王安插在太子身邊的眼線?
第39章
馬車上, 阮阮被祁慎抱在懷裡,她渾身發燙,額頭上都是細密的汗珠。
她脖子上滿是青紫的手印, 臉上的傷雖然好了些, 卻依舊有淺淺的印子,看起來極可憐無助。
男人身上散發出洶湧的殺意。
他明明說過,隻允許嚇嚇她!這分明已經傷了她!
祁慎忽然非常後悔。
他千不該萬不該, 不該賭氣把她送到司馬廷的手裡。
他真的後悔了。
才不過幾日, 她就瘦了許多,縮成小小的一團讓人心疼。
馬車進了侯府,祁慎將阮阮抱進了自己的寢室內。
阮阮依舊沒有醒, 隻是眉頭緊鎖, 極難受的樣子。
洗了塊帕子, 祁慎小心擦了擦阮阮額頭上的汗,輕聲喚道:“阮兒醒醒。”
濕發粘在臉上,襯得這張小臉嬌得過分。
“阮兒醒一醒。”祁慎蹲在床邊,輕輕摸了摸阮阮的臉。
少女緩緩睜開眼睛,她的眼珠漆黑明亮,隻是有些迷茫。
這裡並不是那間四麵無窗的屋子。
“阮兒。”
男人的呼喚聲近在耳邊,她緩緩轉頭看過去,就看見了那似仙似鬼的男人。
一瞬間, 少女眼中的迷惘之色儘數褪去,隻剩下驚惶和恐懼。她艱難爬進了床裡, 瑟瑟發抖地抱著自己的身體。
祁慎目光落在她青紫的脖子上,眸色微沉, 心裡像是被狠狠插了一刀, 聲音越發溫柔, “阮兒莫怕,沒事了。”
他起身想要將阮阮拉進懷裡,手將要碰到阮阮。
“啊啊!”少女嗓音沙啞,拚命推拒著他的觸碰。
祁慎愣住,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阮阮,拳頭死死攥住,“你的……嗓子怎麼了。”
可憐的小人兒滿眼驚恐地看著他,恨不能把自己塞進牆壁裡,她看著伸向自己的手,仿佛在看什麼洪水猛獸,這深深刺疼了祁慎的眼睛。
他真的後悔了。
“阮兒,沒事了,不要怕。”祁慎再次想把阮阮拉近懷裡,阮阮卻更加驚恐,哭得十分淒慘可憐。
阮阮痛苦抱著頭,麵上全是痛苦之色,是“忘憂”又毒發了。
祁慎再顧不上其他,一把將阮阮抱進懷裡,輕聲安撫,“阮兒乖,吃了藥便不疼了。”
他的掌心躺著一粒碧色藥丸,正是“忘憂”的解藥。
劇痛中的少女睜開了眼睛,她的眼裡都是委屈和驚惶,卻不拿那藥丸,她的手撐住祁慎的胸膛,拚命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指了指祁慎,又指了指自己,然後委屈的哭了,她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想說的話,又氣又急,哭得越發厲害,渾身都劇烈顫抖起來。
祁慎忙拍了拍她的背,細聲安撫她,“阮兒不急,不急,吃了藥再說。”
那粒碧色的藥丸就在阮阮觸手可及的地方,她怔忪了片刻,忽然伸手拍開了祁慎的手,那粒藥丸也不知滾到了哪裡。
祁慎垂眸,看不見眸中神色,沉默良久才再次抬眼看向阮阮,溫柔道:“你再怎樣生氣,也不能不吃藥。”
手邊沒有紙和筆,阮阮一把拉過祁慎的手,一筆一劃在祁慎的手心寫道:是不是你把我送給太子?
祁慎沉默。
阮阮又倔強地再寫了一遍,然後睜著那雙已經哭腫的眼睛瞪著他,她要聽他親口承認。
懷裡的小人已經疼得渾身顫抖,卻咬著牙不肯輕易放過,祁慎終是拗不過,他把臉轉開。
“我隻是想嚇嚇你,沒想過會讓你受傷。”
一瞬間,阮阮渾身的血都涼了。
他又把她送給了太子,那是她的噩夢啊!現在還讓她常常驚醒的噩夢!
她終於親耳聽到他承認,終於……可以安心恨他了。
兩世,兩次。
祁慎你根本就不是人!
她的身體雖然已經疼得要碎了一般,但此刻那些疼痛卻比不上心底絞碎的某處疼。
祁慎的觸碰讓她惡心!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用力推開了祁慎,自己卻因無力摔在了地上。
“阮兒!”
祁慎絲毫沒有防備,就這樣被阮阮推得鬆了手,眼睜睜看著已經渾身是傷的少女狠狠摔在地上。
他伸手去扶,阮阮卻避如蛇蠍,她滿眼厭惡,嘴角帶著譏諷自嘲的笑意,她輕輕搖頭不停往後退,已是厭惡極了他。
這深深刺痛了祁慎的眼睛。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平靜,他聲音有些沙啞,“不管你現在如何想我,先吃了解藥,之後你想怎樣便怎樣。”
聽聞此言,嬌弱的少女笑出了眼淚來。
想怎樣便怎樣?
當阮阮是傻子嗎……
他走到阮阮麵前,居高臨下看著阮阮,伸出那隻冰冷的手,“現在起來,吃藥。”
阮阮直直看著祁慎的眼睛,緩緩搖了搖頭。
壓倒祁慎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落了下來。
他蹲身抬起阮阮的下巴,雙目赤紅看著她,一字一頓道:“我知你生氣,但分明是你兩次棄我不顧,我隻不過是想嚇嚇你罷了,你彆這樣看我!”
少女眼中的不屑厭惡讓祁慎無法忍受,他捂住阮阮的眼睛,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彆這樣看我。”
阮阮的身體卻漸漸軟了下去,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了,祁慎將她抱回床上,重新拿了解藥喂她吃下去,過了一會兒,阮阮的臉色才好了些。
祁慎摸了摸潔白玉頸上青紫的痕跡,眸色驀的一沉,她……那時應該很疼吧。
不一會兒,找的大夫來了,看過之後,隻說是嗓子受了傷,加上驚懼過度,所以暫時說不了話,又開了些安神的藥,讓好生將養著,千萬不能再受驚嚇了。
藥熬好送過來時,阮阮還昏睡著,祁慎扶著她的頭,將整碗藥都灌了下去。
夜深了,祁慎便上床將阮阮抱進懷裡,輕輕撫摸她的背心安撫。
聽著她清淺的呼吸,看著她緊蹙的眉,祁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好像真的嚇到了阮阮了。
年前他暗中離開京城去滕州時,明明他的阮兒還滿心滿眼都是他!為什麼短短半月之後,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相處時她不再像以往那樣放鬆,也不會把情緒放在臉上,而是小心翼翼,怯怯的。
她在懼怕他。
他一度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於是有了永定河上的第一次試探,有了城外刺殺的第二次試探。
結果兩次試探,她都棄他不顧,她竟然想逃!
把她送到司馬廷手裡,因為那是他的一步棋。
更因為他想讓她看看這險惡的世道,外麵並不如她想象中的美好,這樣她就會老實地待在他的身邊,在他羽翼的庇護之下安心生活。
但如今阮阮眼底的恐懼和厭惡,她身上刺眼的傷,讓祁慎真的後悔了,他不該這樣嚇她的。
不管她怎樣厭棄自己,他都不該這樣嚇她!
懷裡少女身子猛地一抖,驚醒過來,她仿佛忘記了自己在哪裡,隻是拚命掙紮,再次蜷縮到了角落裡,滿眼驚恐厭惡地看著祁慎。
安神藥好像也不管用了。
祁慎不管她眼中的驚恐和厭惡,伸手將她拉了回來,阮阮卻開始劇烈掙紮起來,她拚命想要逃離祁慎的觸碰,根本不管這樣會不會傷害到自己。
“阮兒,是我錯了。”祁慎將阮阮牢牢按在懷裡,貼著她的耳邊輕聲細語,“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懷裡的少女發出“啊啊啊”的痛苦哀鳴,根本不管祁慎說什麼,隻是拚命掙紮著。
“以後你想乾什麼都可以,隻是永遠彆想讓我放你走。”祁慎將發怒小老虎一般的少女死死按在懷裡,神色黯然。
阮阮的手腳都被牢牢固定住,整個人完全被祁慎壓製著,但她心底的怒火絕望無處發泄,馬上就要燒死她,她像是瘋了一般一口咬住祁慎的脖子。
男人的身體僵了片刻,便放鬆下來,他有些落寞,卻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似是感覺不到疼,“慢一點,彆著急。”
潔白的貝齒狠狠咬住了皮肉,阮阮的嘴裡都是鐵鏽的味道,和著臉上的淚水,腥鹹難忍。
“阮兒不急,咬累了,歇一會兒再咬。”祁慎能感覺到阮阮的身體漸漸軟了下來,便止不住哄道,“我哪也不去,就在這裡讓阮兒咬個夠。”
過了好久,阮阮終於緩緩鬆了口。
她為什麼有這麼多的眼淚,每一滴都落在祁慎的心裡,讓他悔不當初。
阮阮抬眼怔怔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肩膀很寬,肌肉勻稱結實,此時隻穿了一件白色裡衣,頸肩之處血肉模糊,殷紅的液體緩緩流動,染紅了衣服。
他其實生得很好看,上一世阮阮極愛他的長相,隻不過過分陰鬱了,讓人不敢靠近。
但上一世的阮阮是不怕的,她常常伏在他的膝上,嬌嬌怯怯地看他。
明明是一點都沒有改變的模樣,為什麼如今阮阮再看,隻覺得可怕。
他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鬼,帶著要將一切吞噬的野心,把阮阮也拉進了地獄裡。
祁慎伸手擦乾了阮阮臉上的淚,把自己的手臂伸到阮阮唇邊,柔聲哄道:“想咬就咬吧,隻是不要傷到自己。”
少女皺眉看著他,滿臉厭棄嫌惡,像是在看什麼臟東西。
第40章
不過幾日, 朝中的局勢巨變。
皇帝因為太子在太後祭日飲宴大怒,竟下旨斥責,並讓太子入宗廟齋戒三個月。
這樣的旨意一出, 人們心裡都忐忑起來。
太後已經仙逝了八年, 雖說按照禮製不應在祭日飲宴,但實際上也沒有幾個人真的會遵守,禮部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並不較真。
可是皇帝卻因這樣的一件小事下旨斥責, 還要入宗廟三個月,說是齋戒祈福,實際就是變相軟禁, 軟禁了一國儲君意味著什麼, 恐怕所有人心裡都有數。
不過這些事, 身處祁侯府的阮阮是不知道的。
她隻是喝著一碗又一碗的苦藥,忍受著每夜祁慎的觸碰,如果她不讓碰,祁慎就又開始發瘋。
或者摔東西、砸牆。或者將阮阮狠狠抱著,不準她推開,都要把她的骨頭揉碎了。
然而祁慎的觸碰確實讓她無法忍受。
所以她每夜都不讓祁慎碰自己,祁慎每夜都發一陣瘋,直到把阮阮折磨得撐不住, 祁慎才滿眼炙熱瘋狂抱著阮阮睡去。
好在有威猛大人陪著她,讓她在這樣的煎熬之中, 覺得還有逃走的希望。
然而有一件事沒變,她依舊無法說話, 雖然大夫看過了, 傷也好了, 但是她依舊說不出話來。
【小猛兒,你說我會不會變成小啞巴啊?】阮阮抱著威猛大人,擔憂極了。
威猛大人歎了一口氣,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話多了又不是什麼好事,變成個小啞巴也沒啥。】
阮阮的臉皺成了一團,滿臉的愁苦:【可我不想變成小啞巴……】
【這我可沒法子,你先彆擔心這有的沒的,快點想辦法脫身才是正經,我看那祁慎像個瘋子,怪嚇人的。】
兩人正說著話,一身黑衣的祁慎推門進來,他看見屋內的少女,神色柔和了許多,“怎麼還沒吃飯?”
阮阮低著頭,不肯看他,他卻走到阮阮麵前蹲下,微微抬頭望著她道:“阮兒乖,吃過飯我帶你去外麵走走。”
少女抬眼看他,一雙清澈異常的眸子裡透著疑惑。
“真的,今日有空,帶阮兒出去走走。”
阮阮不知祁慎又想乾什麼,隻是防備地看著他。
“阮兒彆這樣看著我。”祁慎伸手蓋住了阮阮的眼睛,聲音低沉,“我答應過你,隻要你不再離開我,不管什麼事我都答應你。”
阮阮把他的手推開,想了想,在他的掌心緩緩寫了幾個字:我隻想離開。
祁慎笑了笑,握住阮阮柔嫩的小手,苦笑道:“我說過,除了這件,彆的我都能答應。”
阮阮把手抽出來,便不肯再看祁慎了。
不多時,飯菜送進屋裡,祁慎給阮阮盛了一碗雞湯,哄道:“喝點湯,對你的身體好。”
見阮阮依舊沒有動筷的意思,祁慎想了想,道:“你好好吃飯,我便解了你身上的‘忘憂’。”
阮阮忍不住抬頭看向祁慎,雖然他在極力表現出溫柔的一麵,但是眼底戾氣出賣了他。
想了想,阮阮端起碗,小口把湯喝了。
阮阮的嗓子還是有些疼,所以吃的很慢很慢,祁慎也不催,等阮阮吃完飯,便抬頭直直看著他,等他給自己解開“忘憂”。
祁慎俯身將阮阮抱起來放在膝上,低頭輕輕在阮阮的臉上親了一口。
阮阮大怒!她以為祁慎是要給她解毒,怎麼他竟蹬鼻子上臉了!
看著懷中少女眼中冒火,祁慎輕笑一聲,胸口震動,卻是極認真看著阮阮,“‘忘憂’在你昏睡時就解了,往後阮兒再也不用每月都吃藥了。”
他見阮阮還是一副懷疑的樣子,便摸了摸阮阮的頭發,聲音沙啞,“真的已經解了。”
阮阮躲開祁慎的手,推開祁慎下了地,自己又坐回椅子上,垂頭發呆。
祁慎走到阮阮麵前,柔聲問:“阮兒想出去走走嗎?”
出去走走又有什麼用?在祁慎麵前,她還能找機會跑掉不成?
阮阮搖了搖頭,顯然沒有什麼興趣。
晚上阮阮先上了床,她躺在床邊,並不準備讓祁慎上來。
沐浴過後,祁慎隻穿了件白色的裡衣,頭發披散著,柔和了平日過於鋒利的五官。
男人站在床邊,似笑非笑看著滿身戒備的阮阮,身姿出塵,芝蘭玉樹,仿佛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正含情看著自己的小嬌妻似的。
“阮兒不讓我上床,今夜我在哪裡睡呢?”
阮阮抱著被,一臉抗拒,這已經成了每天夜裡都要上演的一幕。
祁慎直接無視了阮阮的拒絕,一把將人抱起來,趁機便上了床。
阮阮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拚命推拒著祁慎的觸碰。
祁慎也已經習慣,硬是將阮阮塞進懷裡,任由她又踢又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