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落日熔金,暮雲合壁。
幾人先各自歸家安置。到了飯點,薑馥瑩扶著羅胥君,一道去了劉家。
鍋中燉著湯,蔡氏炒了幾個小菜,桌上香噴噴新鹵出來片好的豬肉擺成一圈,裡頭彆出心裁放了朵黃瓜花,瞧著清清爽爽。
劉叔瞧見幾人來,滿臉帶笑同羅胥君道:“嫂子,前幾日我家這個嘴上沒個把門,氣著你了,如今身子還好吧?”
他雖以殺豬為業,卻最敬佩讀書人。當年聽說鄰家搬來一戶文氣有禮的,沒過幾日便提著好酒上門拜訪,這才有了日後那些。
早些年筋骨出了問題,尋了偏方都不曾治好,還是薑家先父幾帖膏藥,輔以針灸按摩,藥到病除再無反複。
他態度這樣好,羅胥君笑了笑,“我這身子是老毛病,怪不了弟妹。再說了,我家馥瑩嘴跟悶葫蘆似的,若不是弟妹開口,不知她還要瞞我多久,給我蒙在鼓裡。”
她拍了拍馥瑩的胳膊,“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可不是,”劉叔深以為然,“我家這兩個也不見省心,做爹娘的,咋能不擔心孩子呢。”
眼見要開始說那些父母之間老生常談的話題了,薑馥瑩縮了腦袋,轉身跑進廚房。
“……我去幫桐花!”
她順勢拽著常淵一道跑走,免得耳朵生繭。
鄉裡晚間用飯早,幾人閒話幾句便擺了飯,劉財生端著湯出來放於小桌正中,又盛了滿滿一碗米飯,重重放在常淵身前。
薑馥瑩咋舌:“財生哥,這盛得也太多了。”
“男人嘛,多吃些才有力氣,”財生說完方想起路上自己毫無招架之力的模樣,聲音弱了幾分,但話已出口,索性繼續道:“不過光有力氣也沒用,要能做事、為家裡有貢獻才成。”
桐花端著盤子過來,撞開他,“就你話多,常大哥又看不見,能做什麼事啊。”
她說完,瞧見薑馥瑩默然笑了下,才道:“快少說些吧。”
這真是無意間往他們心窩子上戳了,都怪劉財生!
“無妨,”薑馥瑩開口打圓場,“尋常人家哪有那麼多事,一起踏踏實實過好日子最重要,不求旁的。”
常淵坐於席上,方才兄妹二人開口都不曾有波動的麵容終於動了動,眉目輕斂,並未出聲。
開了飯,劉財生坐於常淵身旁,礙於眾人都在,倒也不曾說過什麼。他原本還想同常淵比試比試喝酒,卻以常淵養傷為由婉拒了,隻能一人坐在桌旁,和他爹一人一杯,喝得臉頰通紅,出氣粗重。
“我哥,”桐花搖頭,“嘖,遲早要有這一遭。”
薑馥瑩給常淵夾菜,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啦。”
桐花給她哥留了最後一點麵子,隻是道:“馥瑩姐,你再喝碗湯吧。”
縱使是親兄妹,她也從未覺得柔婉可人,她最最好的姐妹薑馥瑩會喜歡自家五大三粗的兄長,便是讀了書,也沒學會文人的半點氣度。
月牙尖尖,星夜漫漫。
有了酒水的加成,劉財生漸漸忘了自個兒方才為何不滿,拍著常淵的肩膀,粗聲粗氣道:“兄弟,明日還來我家,我同你看夫子新贈我的字!”
常淵語氣平緩,縱使旁邊坐著個醉人也耐心回話。劉財生好歹讀書不錯,不是全然不講理的人,先是“考驗”學問,後又各自論書,常淵不記事,卻記得些經書典故,倒也不曾落得下風。二人相談半晌,劉財生恨不能將其引為知己,連帶著晌午的那些齟齬都忘了個一乾二淨,一口一個“常兄”。
薑馥瑩直笑,“方才我還道財生哥是不是不喜歡你呢,這會兒看,你們都快成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了。”
常淵不曾喝酒,聽著她愉悅輕笑,耳根都顫了顫。忽地覺得裸露在外的皮膚有些發燙,唇角輕揚。
“劉兄為人坦蕩,愛恨也直接,比之那些笑裡藏刀,背地裡使刀子的不知要強了多少倍。”
此話說完,二人都一怔。
薑馥瑩瞧他一眼,“怎的這樣說?”
莫不是想起什麼來了吧,難不成他曾經被這樣對待過?
常淵默了默。
“沒什麼,”他聲音有些沉,“不過是發自內心厭惡罷了,此等做派本就令人不齒。”
薑馥瑩深以為然,低聲應和:“我也著實這麼想。有些高門大戶……”
她看了看桌上和諧的氣氛,沒說下去。
常淵也不曾追問,聽她輕笑幾聲:“阿娘,今日多用了碗湯,我要多謝謝蔡嬸啦。”
羅胥君也笑,眾人樂作一團,劉財生還暈著,嗬嗬笑了幾聲,接道:“人生得意須儘歡……”
“彆扯你那文縐縐的惹人心煩!”桐花叼著肉,不忘怒懟回去。
“花兒!”蔡氏放下筷子,正經道:“你哥這是讀書呢。”
“喝成這樣了,讀什麼呀——”
“有我當年風範,”劉叔適時開口,一拍兒子的肩膀,“就是酒量不如我。”
一派和樂,薑馥瑩都笑出了聲,胳膊肘碰了碰常淵,頭微微側過來,“劉叔和財生哥確實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她重複。
常淵帶著淡笑,幾乎能想象出她彎著眉眼,笑意儼然的模樣。
他也微微側過頭,學著薑馥瑩方才親昵的樣子。
“我好像明白為何那日,你沒有對她們發脾氣了。”
方才怎的沒發現,二人竟靠得這般近……薑馥瑩耳尖有些發癢,杵著的碗筷頓了頓,凝神想起那日的事。
“那日,哎呀……”
她歎。
常淵靜靜地聽著。
因為她的世界不吃人。
她的世界沒有他眼前一片濃霧中,仍舊緊追不放,要吞噬人血肉的妖魔。
她的世界,是可以說錯話,做錯事的,可以容忍那些無心之失。
平和安寧,容忍下世間並不那麼完美無缺的人。
可她又在這一片瑕疵中,成了最完美的那一塊。
常淵聽她道:“生氣是肯定生氣的嘛……不過你是不知道,我們剛搬來的時候,蔡嬸很瞧不慣我娘……”
她低了聲音,拉過他的衣袖,依舊湊得極近,幾乎能感受到她輕盈的發絲。
吐息噴灑在耳側,常淵耳尖輕顫,不曾挪動身姿。
她吃得很開心,語氣也比平日活躍。
“阿娘身子弱,迎風咳嗽,在家甚少乾家務。蔡嬸瞧見,小聲嫌棄我娘什麼也做不成,身子太弱,被我聽著了,”她回憶起往事,頭微微上揚,氣息便又輕輕上移,落在他的發間,“我氣得直哭,阿爹忙著安置家裡,又不好告知阿娘讓她傷心。”
她道:“結果晚上,蔡嬸就提著肉,劉叔帶著酒過來,一手領著桐花,財生哥跑在前麵……”
“說要給我娘補補身子,她可羨慕這種文氣優雅,會繡花會說話的娘子。讓我娘身子好了後教教她。”
薑馥瑩見常淵麵色柔和,打開了話匣子:“你是不知道這對阿娘有多大的安慰,當時我娘剛……”
她忽地咬了舌頭,塞了口飯,不再開口。
常淵偏過頭,隻餘夜間嘈雜的蟬鳴。少女清悅的音色不再,就連那繾綣盈盈的茉莉香氣,也隨著主人輕移開的身子而遠去。
他抬起指尖,揉了揉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