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2 / 2)

薄情 令杳 19385 字 6個月前

薑馥瑩在這瞧著宛如龐然大物的府邸中與人走了許久,終於到了正堂。

阿姝見她沒什麼反應,擔心道:“娘子,可有什麼不適?”

薑馥瑩搖搖頭。

“沒有,”她聲音很低:“隻是在想,他原來自小生活在……”

這樣的環境中。

冷清,壓抑,低沉。

似乎又有著不可言說的瘋狂。

她不知這樣的感覺從何而來,壓了壓心頭的感覺,這才進了屋。

阿姝被請去側間,屋中僅有那位請她來的嬤嬤和平南侯夫人,當朝郡主,燕敬宜。

薑馥瑩客氣行了個禮,燕敬宜也極快站起身,迎她。

她不卑不亢,並無畏怯,抬眼打量了燕敬宜一眼。

這位出身顯貴的皇室郡主,有著一張美人麵孔,能從她的臉頰上看到祁長淵的影子,甚至是蘭若的。

可蘭若的眼角眉梢,卻不會有半分她這樣的疲憊。

府中貴重物品繁多,裝飾華貴,卻冰冷得瞧不出一絲人情味,甚至這樣多人伺候著,也感受不到分毫與人在一處的煙火氣息。

薑馥瑩垂下眼眸,不再去打量。

下意識地,她並不喜歡侯府。

燕敬宜先道:“果真是個水靈靈的娘子,好孩子,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她伸出手,去拉薑馥瑩,聲音柔和,像是慈母一般:“蘭若……是叫蘭若吧,蘭若怎麼沒來?”

“昨日我這個祖母也在宴席之上,卻隻遙遙見了一麵,不知蘭若是否知曉我這個祖母……”

薑馥瑩仍舊是那副托辭,擺出皇後娘娘來,燕敬宜果真不再說什麼,隻是讓蘭若好好學著,日後進了宮,眼界、見識,都會大有不同。

薑馥瑩垂首應聲。

“薑掌櫃與我兒……”

燕敬宜聲音有些遲疑,“並非打探之意,隻是這樣多年,也不過是聽說過長淵心中有人,不曾見過,做娘的實在好奇,這才請薑掌櫃來一見。更何況,薑掌櫃還為我兒誕下蘭若……孩子竟都這樣大了。”

幾次提到蘭若,薑馥瑩的表情柔和許多,道:“待蘭若有空,我便帶蘭若來拜見祖母。”

燕敬宜似乎比她想象中要好說話許多,自始至終也不曾擺出令人生厭的作態,語氣和緩,像是個和藹的長輩。

得了她的話,燕敬宜麵上笑了笑,“甚好、甚好。我昨日知曉此事,連夜尋了許多玩意兒來,不知現在的孩子們喜歡什麼,便每樣都備了些……都給蘭若,讓蘭若好好玩,若有喜歡的……”

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薑馥瑩應聲:“夫人費心了。”

“怎的還這般生疏?”

燕敬宜拉著她的手,“蘭若都這般大了,薑掌櫃可有打算?”

薑馥瑩知曉祁長淵與其母感情並不算好,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充斥著冷漠、利用。如今躺在榻上的平南侯祁文彬後宅人數眾多,那位獨得寵愛的柏姨娘和她的兒子,在背地裡使了不少絆子。

前些日子入京,聽聞那位柏氏和侯府長子俱都魂消,她也隻覺得世事無常,並無太多波瀾。

她知曉燕敬宜想問什麼。

她道:“眼下並無……”

“就當我求你,”燕敬宜的眸中泛起淚光,“從前我以為,要給長淵尋一個頂好的親事,讓他能更省些心,你知曉的,他們黑騎衛那樣難、那樣險,若有一個好的婚事,他也能安全許多。”

“可現在我知曉了,有許多事強求不得,早在幾年前,我便知曉,他已然長大,心中有了自己認定的人。我這個阿娘便不欲對他的婚事再插手。”

“隻是如今。”

燕敬宜拉著薑馥瑩的手重了幾分,“我知曉他萬分喜愛你,你與他也有了孩子,能否看在你我同為人母的情分上,與他再重修舊好,就當體量我一個做母親的心,如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兒難過。”

薑馥瑩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

說沒有半點觸動也不可能。若是蘭若心心念念牽掛著誰,她也說不準會做出這般姿態,希望那人能多看看自己的孩兒。她心軟了幾分,瞧著燕敬宜麵上凸顯的皺紋,柔聲道:“此事……晚輩有在考慮了。”

“這就好、這就好。”

燕敬宜輕輕拍著她的手背,像是萬千尋常慈母一般:“有生之年,隻盼能看到孩子有個好的歸宿。”

薑馥瑩深有同感,她也希望蘭若會幸福,連帶著此前對這等高門大戶的怨都輕了幾分。

燕敬宜問著她有關蘭若的舊事,聽聞蘭若愛玩,燕敬宜還道:“這些玩具,早些年長淵也想要,不過他功課繁重,我倒是不曾給他玩過。攢了這樣久,你瞧,這小木駒都褪色了。”

薑馥瑩手中握著那隻活靈活現的小馬駒,道:“他小時喜歡玩這些?”

燕敬宜一歎:“是呀,不知是何時自己出去偷買的。有回我瞧見他玩,狠狠罵了他一頓,將它沒收回來,放在箱子裡……這一放,都快二十年了。”

薑馥瑩愣了愣:“一個玩具,何必要罵?若是功課不好,說幾句便是了,年幼的人愛玩也正常。”

燕敬宜道:“瞧你便是無有經驗的模樣。說來也不怕你這個小輩笑話,他是次子,比那賤人生的兒子要小許多,不抓緊做功課如何能將他比下?玩物喪誌,這等玩意兒都是沒什麼出息的郎君才喜愛的,他是世子,自小肩負的不同。”

瞧見薑馥瑩麵色淡了淡,燕敬宜補充道:“蘭若又不同,娘子與郎君又能如何相提並論?她玩得開心才重要。”

許是怕薑馥瑩誤會,她又開口:

“你是不知,他隻有功課做得好,才能讓侯爺多瞧他幾眼,可憐長淵小小年紀,若不是他們,我也不至於將長淵逼得……他如今對我這般冷待,都是侯爺與那柏氏的過錯。”

“逼得什麼?”

薑馥瑩看向她:“逼得如今……母子離心的下場?”

方才隱隱的不適終於被點破,薑馥瑩看向燕敬宜的眼神都變了變,“夫人當真狠心。”

她聲音很輕,卻半點沒有留情麵。

“這有什麼?”

燕敬宜知曉她有些不悅,坦然道:“若不是我這般督促著,他如何能有今日成就。騎馬射箭,讀書習字,一樣樣都是我過目認可後才能歇下。況且那柏氏奸詐狡猾,偏生侯爺就吃這一套,使得我們母子吃了多少苦頭——若非如此,我何時能將她比下?”

“夫人為何偏要將她比下……”

“不比下怎麼能行!”

燕敬宜坐直了身子,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那個鬥誌昂揚的時候。

“侯爺的心不應該停留在一個妾室身上,我也有兒子,為什麼就比不過她和她的兒子?長淵自小就有主意,心又冷,不願幫我,我若不讓他這樣上進,難不成還能靠他賣可憐才能博得侯爺一眼麼?”

薑馥瑩有些無法理解她的言語。

如何賣可憐?祁長淵麼?

她忽地想起從前數次,祁長淵受了傷,生了病,依靠這些來讓她心軟,與她親近。

難不成……

她眼中的猜測在燕敬宜的話中成了真。

“我們母子多麼可憐?若不是他們苦苦相逼,我又何至於需要掐到他哭到不止才能喚來侯爺。他不愛哭,我就隻能再重一些……你可知我一個母親的心,親手傷害自己孩子的時候,我的心有多痛!可我……”

“……我當真不知。”

薑馥瑩聲音有些顫抖,雙手攏在袖中都有些輕顫。

燕敬宜隻當她感同身受,隻道:“如今好了,有了你這個知心人,他也不必如從前那樣孤單。你與他講,阿娘當年都是迫不得已才這般。”

“如今那些人都不在了,侯爺也纏綿病榻,府中這樣冷清,該多回來看看阿娘。等你們成婚,不若直接搬回來,蘭若在府中絕不會受到當年的委屈……”

燕敬宜的話有些綿長,她搖晃著薑馥瑩的衣袖,儼然掙紮在當年的想象之中:“你告訴他,我不再逼他娶親了,有了你,你與皇後感情那樣好,還害怕什麼呢?陛下正值壯年,太子地位穩固,皇後娘娘在一日,他就不必再在刀尖上舔血……我不會阻撓你們的。”

似有什麼衝破胸腔。

薑馥瑩甩開她的手,看向還未反應過來的燕敬宜。

她倒是反應過來了。

差一點,她又會被之前的慈母狀騙到,若非她真做了母親,隻怕還難以體察她言語中的惡意。

她再希望蘭若上進,也不會逼著她,剝奪她玩耍的時間。

再如何,也不會通過傷害蘭若的方式達成自己的目的。

她總算明白,總算明白祁長淵為何總是示弱博她的眼神。

當年的一切,那些未曾好好治療的傷口,竟然都源自於他的童年。

他就是這樣長大的麼?難怪阿姝有戚婉在,便千般阻撓入不了黑騎衛,可他家世出眾,卻仍義無反顧投身於其中,在朝中做一個無|黨|無|派的孤臣,被千萬人所厭惡懼怕也在所不惜。

那些他求不得,卻仍舊執拗地想要的。

她,和那個褪了色的小馬駒。

“你根本就不配為人母。”

薑馥瑩幾乎咬著牙關,說出這些話來。

她憤怒,她傷心,她站起身來,在華麗的室內說出冰冷的言語:“若非我與皇後娘娘交好,隻怕蘭若與我都會是夫人攻擊的對象罷。”

“夫人總說傷害長淵的,是侯爺與那位柏姨娘,可晚輩看來,夫人也難辭其咎。”

“晚輩從前或許感受不到,但是有了蘭若,便明白一個母親會多麼多麼愛護心疼自己的孩子,你這般狠心,根本不配當長淵的母親。”

她言語冷靜,心跳飛快,怒意充斥胸膛:“為什麼在此時假惺惺地求得他的原諒,想要與他敘敘母子舊情,難道這偌大一個侯府,還不能滿足夫人嗎?”

“沒必要在晚輩麵前裝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場麵來做戲,”薑馥瑩甩下此話,拂袖:“我絕對不會答應你。”

“薑馥瑩!”

燕敬宜站起身,“你憑什麼與我這樣說話,我可是……”

“可是什麼?”

薑馥瑩毫不畏怯直視著她:“你或許身份比我高貴,見識比我遠大,甚至一根指頭就能碾死我。那又如何,在做母親這一樁上,你遠不及我。”

“還有,”她道:“祁長淵不想認你,我與蘭若也隻會順著他的心意。夫人,莫要再見了。”

薑馥瑩從未有過這樣的怒火。

她摔門而出,比早些年被騙了單子還要生氣,阿姝等在門外,隱約聽到裡間起了爭執,焦急道:“娘子?”

“回家,”薑馥瑩雙手輕顫,“我們……”

她快步走出平南侯府,阿姝跟在身後,忙道:“祁大人已經知曉了,方下朝,應該在來的路上。”

話音方落,眼前便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薑馥瑩加快腳步,跑過去。翩躚的裙角像是飛舞的蝶,奔向極度想要見到的人。

似乎就在此刻,她知曉自己為什麼生氣,為什麼心痛,又為什麼會如同蘭若一樣,貿然直起身子頂撞指責。

在真正關切的時候,根本顧不得那樣多。

不是因為可憐,不是因為醫者的愛人之心。

是因為愛。

因為愛。

所以才會心疼。

男人身上的朝服還未換下,顯然是下了朝便趕了過來。得知她被燕敬宜叫走,隻怕她在哪裡受了委屈。

祁長淵麵色微凝,卻在見到眼前人眼眶泛紅著奔向自己的時候,滿身霜雪消散開來。

他抬手,穩穩接住了她。

在他自幼生長,卻毫無留戀的地方,他的所求環抱住他。

天氣有些陰,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絲沒有什麼存在感地落在二人的眸中、發間、衣角,將兩人連成一片。

祁長淵聲音很沉:“她……與你說什麼了?”

為何紅了眼眶,是受了什麼委屈?

薑馥瑩搖頭:“她沒說什麼。隻是說我們二人很配,很登對。”

“是嗎?”祁長淵道:“很登對?”

“對。”

薑馥瑩肯定地說:“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祁長淵抬手,護在她身前,讓細雨不落在她的眼眸,讓她的眼眸隻有他一個人。

“你就不好奇昨日我在花燈上寫了什麼嗎?”

薑馥瑩抬眸,“你問我,我沒有告訴你。但我現在想要說了,因為我確認了一件事。”

祁長淵點頭:“是什麼?”

他沒有計較寫了什麼,還是確認了什麼。

隻要是她想說的話,他都會聽。

“我寫的是,如果花燈抵達對岸,我就和你在一起。”

薑馥瑩看著他:“可惜燈太多,夜色又太深。瞧著瞧著便不知曉是哪一盞了。”

“是麼?”祁長淵眼眸微動,“今日我們再去放。明日、後日,你想要放多少都可以。”

“不要。”

薑馥瑩拒絕:“我已經想要與你在一起,不需要再放花燈來確定。”

能不能抵達已經不重要了。

耳畔似乎響起“鐺”的一聲悠長輕響。

她好像又聽到了昨晚護城河畔的銅鑼聲,伴隨著洶湧人潮與眾人的歡聲笑語裡,薑馥瑩在人群裡牽起他的手,與他一道走向充滿煙火氣的人間。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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