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晚點,都不用打,那畜生就自己餓死了。
其實後來的生活,也並沒有他阿瑪想象中那麼絕望,雖然腿瘸了打獵不方便,但黑真諸部的生活方式並非隻有打獵。
他們還能捕魚,當然這個難度係數也不小。
隆冬,大江上的冰窟窿,人在野外一坐就是一倆時辰,大馬哈、鯉魚,還有三五十斤重的哲羅魚,那玩意的魚皮是做衣裳最好的材料。
不論如何,那次狩獵讓他阿瑪心有餘悸,給他起名為老虎,便希望他像猛虎一樣強壯、有力。
後來他大哥用那杆虎槍,帶著二哥又獵殺過一頭老虎,使他們家成為鬆花江上遠近聞名的獵人,就算在三百裡外的五國城,一打聽都有響當當的名氣。
五國城,在後來的哈爾濱依蘭縣,靠近佳木斯。
從沈陽往東北走,還要走兩千裡地。
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文化、生產習慣和謀生技藝,老虎也本該是林海雪原的萬獸之王。
直到建州人發現,野人女真是極好的兵源。
他們當然是最好的兵源!
沈陽剛入秋,五國城就已經入冬了。
五國城跟沈陽的溫度差異,就和沈陽跟北京的溫度差異一樣大。
建州人生活的冰天雪地、耐寒善戰,跟黑真人比起來,屁都不算。
生活在鬆花江畔、興安嶺下的部落民,身體、射術、求生能力以及運氣,就是比生在中原甚至生在遼東的百姓要強,而且普遍強得多。
這跟人種沒關係,一個人生在中原,從小過得是什麼日子?
老虎小時候聽他阿瑪講故事,就知道順著鬆花江一路向西,像天邊一樣遙遠的地方,有一幫人叫黑大衣。
黑大衣就是中原人,黑真人言語中契丹的音譯。
阿瑪說黑大衣們跟他們不一樣,穿棉花做的衣裳,嘿,還會寫字兒。
老虎問棉花是啥,阿瑪說像天上的雲一樣,像魚皮一樣,能織成衣裳。
老虎又問字是啥。
阿瑪當時很苦惱,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最後抬手給了老虎一巴掌:「你個犢子玩意問題***多!」
後來阿瑪提到鹽,他也就忘了字那回事了,鹽很珍貴啊。
阿瑪說他們黑真人從五國城買到的鹽,都是黑大衣從建州、朝鮮那邊販過來的。
還說黑大衣從小就讀書,家庭條件差的,認個字兒就輟學了,種地攔羊、跑腿學徒;條件好的,就使勁讀書。
這次老虎學精了,沒敢問書是啥,後腦勺子還疼呢。
他隻記得當時為捕獵修建的地窖子裡,冷風從小窗口呼呼地刮,但他全
身裹在厚厚的鹿皮袍子裡,也不覺得臉疼,因為臉已經凍住了。
阿瑪也一樣,眉毛胡子眼睫毛都掛著白白的冰,說:「擱那一坐能讀十年,還他媽叫寒窗苦讀!」
老虎當時看著地窩子用魴魚皮糊住的小窗戶,就在心裡想,那是真苦,也是真厲害啊。
沒時間打獵,也沒法捕魚,就在小窗邊坐著,十年,既不能凍死也不能餓死。
小時候阿瑪講故事的記憶,在老虎腦袋裡深深紮根,他一直認為黑大衣都是穿著白雲、迎著冷風一坐十年脫離生產不吃不喝不怕冷的神仙。
但如果生在興安嶺,大部分人的人生就簡單多了。
這邊頭頂的老天爺像個專業又認真的質檢員,普度眾生,每年都得來幾次檢定。
春天過不去,就讓狼給他叼走;夏天過不去,就讓毒蟲咬一口送走。
秋天不行,咱就先給他凍死。
冬天簡單,餓死。
人生嘛,易如反掌,扛不住就去踩個雪窟窿,半個時辰出不來,半年以後雪化了他還栩栩如生呢。
這年月的東北,刨了遼東那片人口密集的地方,跟西伯利亞沒啥區彆。
至於後來的鬆嫩平原大糧倉,這時候還是凍土苔原沼澤地,得等三百多年後,四千萬人闖關東、五百七十萬青年花幾十年時間開發北大荒了。
興安嶺、鬆花江、黑龍江、烏蘇裡江,生活在這片區域的部落民,每一個成年男子,都是這麼被老天爺篩出來的。
他們當然強壯有力,耐苦耐寒,能披堅甲持利兵,衝陣死鬥。
要不為啥在這個時代,一個建州的人口,比整個東北人都多,因為遼東那是整個東北最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
自努爾哈赤起,建州女真就想要強迫黑真部進貢,黑真諸部始終拒絕,即使努爾哈赤為此用兵數次,黑真諸部依然不服,你敢來我就敢打。
他們就煩進貢這個事兒。
早在元朝的元順帝時期,黑真諸部就因為官府催征海東青,先後有兀者、水達達先後兩次起事,斷斷續續打了十年才被鎮壓。
黑真人剛性直爽,也喜歡剛性直爽的人,但建州人狡猾,索貢不得,就發兵來打。
老虎的大哥,就死在努爾哈赤生前最後一次對赫哲部用兵的戰爭中。
就因為那根來自五國城的鍛鋼虎槍。
其實後金對東北諸部發動戰爭,普遍烈度都不高。
倒不是因為仁慈,或是不想殺人,隻是因為諸部生產力太差,鹿角、獸骨製成的兵器、箭矢,對付穿戴鐵甲的後金軍,根本破不了防。
反過來,穿厚實沉重皮袍、皮甲的部落民,也很難在刀砍箭刺下直接喪生。
以至於後金兵麵對身體素質極強的諸部漁獵民眾,可以遊刃有餘地圍獵、捉生。
但虎槍在手的大哥就不一樣了,管你穿什麼玩意,近身就是一槍一個,被視為極大威脅,死在特製的梅針箭下。
到了後金的黃台吉時代,隨著建州的人口不足、兵源不濟,黑真諸部承受的軍事壓力更大了。
前年,黃台吉派人向黑真諸部傳話,說:「爾之先世,本皆我一國之人,載籍甚明,爾等向未之知,是以甘以自外。」
這不放屁麼,是不是一國之人,我們黑真人不知道,就你們建州人知道?
至於說什麼載籍甚明,更扯蛋了,我們黑真部就他媽隻有言語,沒有文字,全靠口口相傳。
你載了個什麼籍。
再說了,倘若古代真是一國之人,更應平等相交,哪兒有給你進貢的道理!
大夥明明都是朋友,憑什麼我們黑真人
就要給女真人交好朋友費?
當戰爭來臨時,局勢不斷升級,總是不可避免。
老虎的另外兩個哥哥,被後金軍捉走,阿瑪則在前年的戰爭中,一巴掌把老虎扇進江裡,帶著他的弓箭和木矛與追兵死拚,死在岸邊。
老虎遊過了鬆花江,卻沒能躲過後金軍的追捕,被俘後編入後金軍的蒙古右營。
這個時候後金還沒有蒙古八旗,隻有八旗的蒙古牛錄,也就是八旗下轄的蒙古軍。
一共有兩營,分彆為武訥格所率蒙古固山左營,鄂本兌所率蒙古固山右營。
過去還有投降貴族組成的兩個蒙古貝勒營,不過都在林丹汗西奔、漠南蒙古對後金失去威脅後,黃台吉便取消其獨立地位,並入八旗蒙古左右二營。
也就說在這個短暫的動蕩時期,後金蒙古營其實是個凝聚力非常孱弱,靠各方牽製才能維持存在的火藥桶。
其中既有出身蒙古、早在努爾哈赤時期歸附後金,編入八旗的滿洲;也有失去獨立地位的舊蒙古貴族;也有既沒有獨立地位、也沒有滿洲身份的蒙古兵。
還有一幫子像老虎這樣,來自使犬部的"魚皮***"和使鹿部的"索倫兵",被捉來後作為異族戰俘,發給鐵甲衝陣死鬥。
他們這些異族兵甚至都不占編製,反正言語不通、離家四五千裡,既沒有串聯造反的可能,也沒有脫離軍隊的能力,隻能披著鐵甲為後金乾仗。
黃台吉也向他們許諾,如果能在戰場上證明自己,就會被編入八旗、視為滿洲,以後打了仗,就也能像八旗兵一樣,瓜分戰利品了。
當然,這種許諾,對老虎來說,都他媽是扯蛋。
這他媽是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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