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楊嗣昌在北京為崇禎獻出平定天下的計策。
兩千裡之外的西京,另一個姓楊的也正在為劉承宗獻上征服天下的計劃。
秦王宮的軍府衙門大殿上,入夜後依然燈火通明,昏暗的油燈與取暖炭盆的光亮交映,將參與軍議的帥府大員影子拉得分外奇怪,張牙舞爪地映在屏風上。
屏風之後,有人擲地有聲地說出四個字:“山河之險!”
是楊鼎瑞。
他在輿圖上圍繞燕山以南、太行山以東、黃河以北畫出一個大圈,將象征明軍的木俑擱在北京的位置。
“都推至山河一線,還留著北京做啥?”
曹耀裹著裘袍,一手端著煙鬥,一手撓著額頭的疤,看著輿圖開口道:“黃淮以北,燕山以南,那可都是富庶平原好地方。”
倒是劉承宗更了解楊鼎瑞的思路,笑道:“留著北直隸,將那些不願跟我們的家夥都丟過去,免得內亂,況且,你真打過去,崇禎死給你看咋辦?”
張獻忠一臉不爽:“那不就拱手將北京讓給黃韃子了?”
“未必。”
楊鼎瑞對這事沒說死,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鏡,因為他心裡也拿不準。
隻是開口道:“以北直隸山東遼東之力,單是抗拒東虜,足夠。”
“如今大明在大江南北剿賊平亂,東邊照樣扛著東虜,它雖然收入少,但支出也少了。”
“何況我軍拿下山西,東虜西出大寧,我師則東出集寧,北路不通,它隻能在遼東一線死磕。”
王自用把玩著自己的紫金道冠,往北直隸一放,道:“大帥,到時在下前往北直隸,真讓東虜破了關,咱三劫會管叫它在北直寸步難行!”
劉承宗盤腿坐在羊絨毯子上,笑眯眯地看著帥府這幫家夥像一群餓狼,趴在天下輿圖上大快朵頤。
他們甚至都開始為大明擔憂,打不過後金該咋辦了。
“先生說的沒錯,以北直隸山東遼東之力,足以抗衡東虜。”
但劉承宗說完就搖頭譏笑:“我不怕東虜破關,可大明縮在北直隸,自己就能把自己鬥炸了。”
說罷,他抬手道:“大明,已經不是一個可以預測的朝廷了,出現什麼難以想象的事情,都不足為奇。”
劉承宗的眼,已經被鍛煉出來了,他看誰都像瘋子。
即使這個人現在正常,那也隻是偽裝,實際上可能是個蟄伏的瘋子,或者心灰意冷的瘋子。
所以他能接受世上發生的大多數意外。
可是技術依然沒練到家,他依然想象不出大明會出現什麼意外狀況。
但說到底,劉獅子還是有個正確認識:大明不出意外,它就不是大明了。
“我們啊,就彆考慮大明的事,當今天下變數太多,也不需要太大的遠見,做好眼下的事情就夠了。”
劉承宗重新把話題拉回來,用刀鞘指著輿圖劃出三條線:“先分三路,北路吞寧夏並延綏,與漠南連成一片。”
“中路,山河之間,就請王兄和小十六先以三劫會探探路,關防、富家、駐軍、險要、土寨、坐寇,我要情報。”
“南路,漢中和湖廣,分個輕重緩急,先下漢中府,同時禮衙聯係李自成,打探情況,謀而後動。”
“除此之外。”
他又在臨洮、隴西一帶畫了個圈:“臨涼旅來收拾此次東征掃尾,南下剿滅殘餘明軍。”
臨涼道總兵是楊耀,固原兵出身的帥府大將。
在那個圈裡,山上藏著鞏昌知府的喬遷高、寧夏參將屠師賢等一大群各縣官吏,有文有武的,都夠攢個小朝廷了。
當然還有各地流賊,主要由大明潰兵組成,就比如寧夏參將神光顯、左良玉龍在田餘部,亂七八糟的各路匪兵,到處流竄。
都在亂打旗號,劉承宗現在也弄不清誰在哪。
不過那些土匪,對元帥府來說還是小事。
“最重要的還是寧夏延綏二鎮。”
劉承宗看著眾人道:“此戰要速勝,今年漠南多半還有一戰,因此我意開春以五個旅出兵,曹兄督甘肅旅總兵黃勝宵由靖虜衛進二道邊牆,攻打中衛、後衛。”
“延慶旅總兵張振牽製延綏鎮,臨涼旅總兵王文秀移駐固原州,都督糧道、補充馬匹。”
“野戰兩旅,隨我直攻銀川。”
曹耀是看出來,劉承宗說著寧夏攻略,但眼睛一直往東邊看,明顯心思沒在寧夏或延綏。
此次動兵五個旅,目標也不僅僅是寧夏延綏,更多的目的似乎是把軍隊先拉到延慶、西安一帶,便於將來突發戰事。
他便問道:“大帥是想,收取寧夏延綏,跟後金在漠南打一仗?”
劉承宗稍顯遲疑。
他確實有這個想法。
但能不能在漠南過招,他說了不算。
劉獅子搖頭道:“隻能說是防備,諸位兄長覺得,黃台吉登基稱帝,最該乾的事是什麼?”
眾人麵麵相覷。
我們一不是黃台吉,二沒打算登基稱帝,上哪琢磨出黃台吉最該乾啥啊。
不過禮衙尚書還是有猜想的:“四麵出擊?”
劉獅子本來沒打算從彆人那得到答案,聽見張獻忠的回答,顯然一愣。
稍後,他才點頭道:“沒錯,是登基稱帝討伐不臣。”
那誰是不臣?
大明、朝鮮、元帥府。
劉承宗的刀鞘在輿圖上劃拉:“欲攻朝鮮,先攻大明,欲攻大明,必先攻楊麒。”
“這次序?”
張獻忠對此不能理解,疑惑道:“攻朝鮮、打大明,都有利可圖,咱的楊都督窮得當褲子,韃子打他也沒意義啊!”
他心說,今年多爾袞在漠南吃了那麼大的虧,連嘴毛都沒啃著,今年還去撩撥楊麒那臭狗屎,那不有病嘛?
“大帥,卑職以為,韃子先征朝鮮,再攻大明,放著楊麒不管才是明智之舉啊。”
劉承宗笑眯眯地抬手道:“你說的對。”
雖然他剛說了,這個年景不需要太長遠的目光。
但張尚書跟大局觀這個陌生人的關係,好像也不太適應這個時代。
“他先打誰,要看他有多大的雄心,也要看他的部眾有多餓。”
“如果他們冬天已經有人餓死了,開春就吃不上飯,那肯定要直接攻打朝鮮,因為朝鮮兵弱,十拿九穩。”
“但如果還有吃的,是為明年冬天的糧食考慮,那朝鮮就是最不著急的那個,半島又不會在海上飄走,李氏就在他手邊,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