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這麼大,沒見過臨死前還討頓打的。
人們臉上笑容耐人尋味,看得驛卒心裡直突突。
他心說這幫人……怎麼看著那麼變態呢,首領要挨揍還這麼開心?
“打個屁,誰有空跟你打架。”
劉承宗也樂了,在馬背上微微揚頭,對被戰兵押出來的驛卒們道:“旱年裡,三錢月銀,父母妻兒都在家餓著肚子。
都是家裡頂梁柱,我不殺你們。
想回家,堡裡糧食能拿走多少就拿多少,我隻要驢馬。
有人問起,就說劉承宗把這搶了。”
說著,站時間太長了,紅旗扭動身子打斷他的話。
劉承宗勒著韁繩在原地緩緩兜轉一圈,身體隨坐騎起伏,這才再揚臂指了一圈。
“你,還有你們,會騎射的,有願意跟我走的,保你死於非命,也包你死前爹娘吃飽娃娃不餓。”
他揮手在驛城外向裡指去:“都彆站著,搬糧牽馬!”
前一刻還處於敵對狀態的驛卒被釋放,除炮哨戰兵留在堡外,左右兩哨再度折回堡內。
驛卒們稍有遲疑,直到有個漢子雙目發紅,渾身哆嗦著咬牙切齒,跪在地上朝東方磕了三個響頭。
那是北京,是紫禁城的方向。
抬起頭,他滿麵淚痕,對眾人道:“我,我大沒日子了,走之前我得讓他吃頓飽飯,我不管了。”
再起身,漢子跑進驛城,再無反顧。
隨後,一個接一個。
有人磕頭,也有人不磕。
有人哭泣,也有人不哭。
最開始人們還會對左右說一句理由,後來不需要理由了。
劉承宗不想看這些,他儘量讓自己在馬背上高高昂著頭,看驛城裡戰兵牽馬出來。
三錢銀子,打成球,隻有指甲蓋大小。
按搶糧鋪那日,店外掛牌價格,夠買小米九斤半。
他理解。
人類並非隻在悲傷時哭泣。
窩囊。
災難來臨妻小挨餓,管你善良勤還是吃苦耐勞,傍晚回家帶不回糧——那就是窩囊。
沒個大男子樣。
但磕頭不磕頭,這條他們曾馳馬跑過的官道,都見證了給大明效過的忠。
有人在輕輕拽韁繩。
劉承宗垂眼,是那在驛城上破口大罵的驛卒,他有點忐忑:“我把命賣你,也能爹娘吃飽,娃娃不餓?”
劉承宗笑道:“為啥不能?”
驛卒狐疑看著他的表情,試圖從這張笑臉上找到陰謀的蛛絲馬跡,可思來想去,又覺得自身沒啥好值得彆人算計。
他乾脆把心一橫,問道:“你是賊,我在城上那麼罵你,你不生氣?不殺我?”
“你叫什麼?”
“魏遷兒。”
劉承宗緩緩頷首,頓了頓才說道:“生氣是有一點,但你罵的對,我就是來砸你飯碗的,也確實把你飯碗砸了。
但你以為隻有你們的日子過不下去?我是賊,還是秀才,差點就做了武舉人,那又如何,這碗飯還能吃嗎?”
劉承宗沒再看他,揚臂指向驛城。
“去扛你的糧食,拿上兵器,牽出匹馬,跟我去下個驛站,也砸掉他們的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