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紀律與權力(1 / 2)

頑賊 奪鹿侯 10331 字 7個月前

八月初三,隊伍抵達延長縣白家川。

秋高氣爽,太陽也不再那麼毒辣,就連空氣中的燥熱都跑得一乾二淨,不時吹過的冷風,提醒首領們要開始儲備隊伍越冬的糧草了。

漫長行軍早已讓劉承宗習慣身處土黃之中,帶著震蕩煙塵走上甘隴古道,他的眼中終於重新出現五彩斑斕的景象。

開黃色小花的千裡光攀滿河岸,幾座土坡鹽場支起鹽鍋,處處白茫茫。

一望無際的田野裡花椒成熟,還有遠處掛滿果實的棗園,遍地鮮紅。

更遠處的綿延群山,山茱萸紅了,茂盛山林像被秋天染上一層金黃。

還有清澈藍天與低垂到山梁上的雲團,一切都美極了,仿佛走入另一個世界。

除了他們。

走上甘隴古道就像一個信號,幾位首領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人群便已轟地一聲散開。

河北岸的人群在狂奔,有人衝到河邊飲水、有人衝進田地撿拾穀粒,更多人試圖渡河。

有人牽騾子上橋,有人脫褲子泅渡。

河南岸的人群也在狂奔,傳警的鐘鼓聲響個不停。

村中百姓遠遠看見他們自山道跑出,紛紛丟下手中活計,奔回家裡攜老扶幼,推小車牽牲口向山上逃難。

山上,有他們修好的堅固土圍。

土圍很大,河岸三個村子的百姓都在向山上跑。

隊伍全亂了,饑民在跑、小管隊們也在跑,就連不沾泥、上天猴、混天猴也在第一時間騎上戰馬往前跑。

臟兮兮的上天猴往前跑了幾步,回頭看見高迎祥和劉承宗沒跑,又打馬回來:“渡河啊,人都往對岸跑了,你們乾嘛呢!”

高迎祥有點尷尬,向四周看了看,沒說話。

劉承宗知道他在看什麼,看兵。

超過七千人的部隊,轉眼間少了大半,仍然在山間古道保持隊形的,不是看輜重的娘們兒,就是牽騾子的小娃。

就連拄拐的老頭兒都往前跑了。

剩下幾隊人,高迎祥麾下八百多訓練有素的邊軍分做兩隊,已經穿好鎧甲,朝前拉著隊伍走了。

還有三百多個蒙古夷丁,首領是個憨達子,帶隊在高迎祥身後站著沒動。

除了他們,還能在原地維持隊列的隻剩劉承宗的人。

準確的說,剩下全是劉承宗的人。

山峁田壟上,肩扛大旗騎在馬上的魏遷兒沒動,塘騎三五成群,占據山穀到官道的所有製高點。

高顯和馮瓤各率隊伍在前,已走出山穀,在官道兩側空曠地帶穿好鎧甲,維持陣型把守要道。

曹耀的營屬炮哨在後,押炮車看顧輜重,不過他的隊形被衝散了,正在原地整隊。

高迎祥不說話,劉承宗便也不說話,一時間冷場的有些尷尬。

他看不慣彆人無差彆搶劫百姓村莊,但眼下他吃的都是高迎祥的軍糧。

更彆說高迎祥本部、不沾泥部、上天猴部和混天猴部除戰兵外,饑民流民都有不少餓著肚子,卻給他這合營的五百多人提供頓頓能吃飽的軍糧。

這讓他沒有站在道德高地上阻攔、建議的資格,看著不順眼也隻能看著。

這事隻能看高迎祥自己的打算。

但高迎祥關注的重點不在對岸村莊。

上天猴也循著高迎祥的目光,向四處看去,他也發現了異常。

還是高迎祥最先打破沉默,他語氣平淡,對上天猴問道:“你跑什麼?”

“我的兵都跑了,我得去前頭指揮他們啊!”

說罷,劉九思發覺自己說得太理所當然,有點後悔,又補了一句:“快入冬了,天冷的很,弟兄們去弄件衣裳穿。”

高迎祥點點頭,抬頭看了眼湛藍的天空,重重噴出鼻息,仿佛自問又仿佛問上天猴:“那我的兵為啥也跑了?”

“他們厲害啊!”上天猴讚歎道:“被中鬥星帶著,鎧甲整齊列陣走的。”

中鬥星是高迎祥的弟弟,叫高迎恩。

就在剛才,高迎祥還和劉承宗聊起高迎恩,說自己也算個有氣概的人,卻不知弟弟怎麼,起了個中鬥星的名號。

中鬥星君又稱大魁,主保命。

高迎祥又轉頭問劉承宗:“那你的人為啥沒動?”

上天猴道:“我看過,劉獅子手下人人都有棉甲,他們才不用搶衣裳呢。”

“不是因為這個。”高迎祥歎了口氣:“是因為他沒下令,猴子你看看,他手下四隊人,都在等他下令。”

說到這,高迎祥的臉上終於有了些許慍怒,片刻後搖頭道:“獅子說的對,咱這些人守不住金鎖關和延安城。”

他揚手指指前方:“去,指揮你的人,讓他們停在北岸,還有不沾泥和混天猴,讓他們停在北岸,看能不能讓人聽話。”

上天猴懵懵懂懂,打馬往前去了。

高迎祥這才笑了笑,對劉承宗讚歎道:“我就說找你沒錯,你這些人才有精兵的樣子。”

劉承宗搖頭道:“高師傅,我的人不是精兵,真打起仗,未必比得上中鬥星所率兩隊邊軍。”

如果說這是一次關於紀律的比賽,那麼這場比賽對高迎祥並不公平。

隻是高迎祥不知道,他還以為劉承宗在謙虛,擺手道:“回頭你要告訴我,怎麼帶的兵……”

“不是我的人精銳,隻是我的人沒有搶劫百姓的習慣,我也沒讓他們搶過。”

那一瞬間,高迎祥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從難以置信到釋然,再到最後隻剩下可惜。

很容易就想清楚的道理,劉承宗的人少,完全用不著洗劫百姓,出擊的頻率又很高,接連搶奪驛站就已足夠他們補給。

想明白這些,高迎祥搖頭感慨:“我原本也是這樣想的,可隊伍大了,沒辦法讓所有人吃飽。”

就像一堂生動的教育課,得到教育的不僅高迎祥一個人。

高迎祥看見紀律,而劉承宗看見了權力。

權力表麵來源於上,實際來源於下。

遍地草頭王,他們未必是隊伍裡最能打的,也未必是身份最高、最有學識的,甚至都不必是最有才能的人。

隻是他們能和大多數人想到一起,在恰當的時間做了恰當的事,收獲威望服眾,就成了首領。

哪怕他不洗澡。

三名首領各自約束隊伍,隻有上天猴劉九思能讓隊伍在群體狂熱中冷靜下來,大部分人重新聚集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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