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生背著煤簍,一步步走在黑龍山的小道上。
他走過自家佃田,看著麥子覆蓋在薄薄積雪之下,臉上露出些許喜意,回家的腳步快了。
興平裡還是老樣子,劉向生遠遠看了一眼村裡修出最大最好的宅子,轉身走進西麵獨門小院。
才剛把煤簍放下,揉著肩頭勒出血痕,婆姨便走出來問道:“咋樣,縣裡有招冬工的麼?”
劉向生搖搖頭,進屋坐在凳子上頓了半晌才道:“采了點煤,開年你就彆動了,少吃點,能熬過去,我去給知府舅爺運煤去。”
采煤很辛苦,過去在黑龍山裡就能采煤,如今山裡煤窯成了府舅爺的,不讓人隨便采了。
從前黑龍山的百姓每到冬天,抽出一兩天進山挖煤,挖夠自家冬天取暖即可。
沒人開窯,也沒人往外賣。
近處用不完那麼多煤,拉一車出去賣也沒人買,賣給尋常百姓還不夠腳錢。
現在不一樣了,知府舅爺在山裡開窯,直接把煤通過衙門工房賣給鐵戶和那些開窯的山長,比市價高兩成,也容不得你不買。
不買就沒活,沒活就餓死。
婦人對冬天坐著不動沒意見,隻是小聲奚落道:“那知府舅爺就是豬油蒙心不想活了,你們老劉家的東西他也敢占。要我說你就死心眼,人家向良木匠跟著到劉家莊去,你咋不去?”
劉向生悶悶不樂道:“到那是給向禹家當佃戶。”
“那你留在這保住五十畝地了?還不是佃戶。”
婦人恨鐵不成鋼道:“咋就這麼死心眼!你是求過向禹兩次,一次到米脂當捕快,一次在府城當稅吏,沒讓你去就沒讓唄,又不是單拒了你一個人,還記上仇了。”
“向禹家起大宅,我還給他拉過一車磚呢,那瓦當都是我裝的……都走了誰照看祖宗。”
說到這,劉向生說不下去了,最終坐在炕上悶悶道出一句:“人還是得靠自己。”
可自己沒能耐靠不住,又該怎麼辦呢?
突然,黑龍山裡傳出伴鼓聲轟隆的胡琴曲調。
劉向生恍然間覺得這調子有些熟悉,猛然間卻想不起來,趕忙向外跑去。
跑過院門,他才突然想起,這是那個關在窯洞裡樂戶賊子經常彈的調子!
村裡不少人都聽見鼓聲琴聲進山,全跑到村口,朝山口看去。
漫天雪花紛飛裡,身披赤甲的馬兵高舉赤紅劉字大旗在田間道路馳騁。
一麵麵各色大小旗幟在山口立定,留下騾子,馬兵率先向村中進發,步兵列縱隊快速行進。
兩輛雙馬四輪戰車一前一後駛過田間道,當前車上架著一門重炮,宋守真騎在炮上垂首拉動胡琴。
後一輛車載著戰鼓,被壯士重重擂響。
穿大襖裘袍的官家仆役與知府舅爺家眷,在村口與屋頂呆愣片刻。
那麵劉字大旗就是他們的噩夢,儘管在白日鼓舞了自己一萬遍,劉家人不敢再回來。
夜晚入眠還是會怕戰馬嘶鳴,而進入,噩夢照進現實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起頭,所有人發瘋般向山堡跑。
劉承宗策馬走過熟悉田地,揚鞭對承運笑道:“那王八還在院裡修起繡樓了,我想明白一件事。”
說來好笑,儘管黑龍山大宅修得極好極美。
但在此前很長時間裡,劉承宗在心底一直沒覺得這裡是家。
不論是米脂縣的典史西衙,還是魚河堡那座下沉窯院,都遠比黑龍山讓他感覺像家。
畢竟滿打滿算,他隻在這住了不到三個月。
這裡反倒更像承運的家。
但黑龍山是他的家鄉。
劉承運騎著毛驢,沒穿鎧甲,身上既沒弓弩也沒刀劍。
隻在腰間紮了柄佛狼機手銃,也不會用,隻是帶著給自己壯膽兒。
他問:“哥想明白什麼了?”
“躲開黑龍山不是應對這事的方法,我們躲,那就有人占,祖墳和排位都在山洞裡,有人占就礙事,不用跟人說這不能占。”
劉承宗說著轉過頭:“誰占誰死,彆人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兩隊軍兵從他們身邊魚貫前出,這次帶出來的是高顯的部隊,也是合營整訓後第一次實戰,對手非常弱,無非盤踞堅堡,所以拉來一門重炮。
不過劉承宗更看重的是合營之後的十二人什,這種戰兵輔兵混成編製,在戰鬥中對士兵戰鬥力有什麼樣的影響。
兩個什的馬兵,三騎一組,封住村莊各處要道,兩名掌令官帶輔兵進村,懵懵懂懂安撫百姓。
都是一回生,村民看他們害怕,他們看村民也害怕。
隨後步兵繼續列隊向山堡開進。
劉承宗策馬進村時,村裡人已經跑了不少,隻剩下些佃戶人家的老弱婦孺躲在家裡,還有幾個佃戶各自站在院子裡看。
這些佃戶都是生麵孔,隻有劉向生一個,又驚又怯的站在院門前。
“向生叔還在家啊,咋沒去劉家莊?”
劉向生看了又看,才認出是劉承宗,張張口一時間不知該叫什麼,頓了頓才道:“獅娃啊,家裡有地,就沒走。”
其實他和劉承宗不熟,無非是村裡族人拉話,談起過像什麼劉向禹家倆兒子都是秀才、倆兒子都去當兵了之類的。
直到倆人離開魚河堡回來,才見過幾麵,遠遠打過招呼。
反倒是劉承宗對劉向生有印象。
其實若看見彆人,劉承宗心裡還會有些納悶兒,都說讓全藏到劉家莊去,怎麼還有人留在黑龍山呢?
但如果是劉向生,不奇怪。
因為劉向生本來很早就像帶婆姨逃難,就興平裡被饑民劫掠後就想逃了,正好那天夜裡他割了一車腦袋,跳進蟠龍川洗澡。
讓向生叔看見以為是祖宗顯靈,被嚇回來了。
他隻會覺得有些好笑,這祖宗顯靈的威力,可比饑餓困苦厲害多了。
劉承宗奇道:“張輦那小舅子,沒把你家地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