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璧山的路旁野店。
從澤州來的寧山衛總旗洪弼蹲在地上,把腰刀高高舉過頭頂,一臉吃了蒼蠅般的表情。
他身後四十名旗軍模樣也差不多,都蹲在地上,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窩囊。
兩門紅夷大炮被放在馬車上,炮身與炮架分車運送,隻有火炮和一顆炮彈沒有火藥,一共裝了四輛車,用八匹馬拉運。
這應該是一次很輕鬆的運送任務。
從澤州到隰州,道路不算難行,糧食也帶得多,還是省內境內。
還有百戶為此次運送賞下的銀子,每人都有四分銀。
路上洪總旗想過,百戶能舍得拿二十兩給他們,那指揮使至少撥下五十兩。
但這也不錯了,他們的百戶是個好人,其實人不就這樣麼,老大吃肉,小的在後邊有口湯喝就行。
況且不是軍事運送,隻是給隰縣個閒住官員運點東西,時間上也不必排得非常緊張。
最大的危險,來自勤王潰逃回來的邊軍,路上倒也提了點心勁兒,但等了一路,逃兵都沒來。
所以洪總旗走得挺舒服,每天就是趕路,該睡覺了就睡覺、該吃飯了就吃飯,有郊野相撲戲、廟會,就帶弟兄們瞧瞧。
路邊有茶館還能讓弟兄們歇歇,飲上一碗沫子茶解渴。
畢竟這炮車啊,不能單指望著騾馬,人也得在旁邊推輪子,累得很。
就在剛才,他決定在桑璧山歇歇腳,離目的地不遠了,讓弟兄們喝口茶,派了倆騎兵跑去那位老爺通報一聲,免得官軍過境嚇著百姓。
他可是清楚得很,那百姓見了官兵啊,比見著賊還害怕。
喝完茶、歇歇腳,等霍老爺派來人接應,有本地人帶著,也不至於擾民。
他剛給茶攤老板切了一錢銀子,總覺得自己虧了,想讓茶博士再找自己十文通寶,就見心腹旗軍急急忙忙跑過來小聲道:“哥!來邊軍了。”
轉頭一看,好家夥。
塘騎背插小旗往道旁站定。
官道本來挺寬敞,可遠處走來三騎並排的隊列看不見頭,各各騎高頭大馬,人人赤色棉甲,胳膊上罩著鐵臂縛,頭頂缽胄那盔槍都快插到天上去了。
奶奶的,裝備看得洪總旗是真眼饞。
他還去問了塘騎一嘴,問弟兄們這是哪位將軍部下,哪知道那塘騎小夥子用鼻孔看了眼他,轉頭目不斜視。
洪總旗心道:精銳。
趕忙叫弟兄們都起來,在官道邊上閃開位置,拜倒行禮。
這一路上他都習慣了,沒準啥時候就迎著官道遇見個官員車轎,在邊上行禮就完事了,反正彆人也沒興趣搭理他,至多差人看看他的公文。
真碰上搭理的還沒好事呢,乾這活兒百戶一共給他二十兩,分給旗軍後自個兒還剩四兩。
路上安置弟兄們加餐飲茶花了不到一兩,回去估計還要再花一兩,最後能剩下二兩,他都安排好該怎麼花了。
一兩在臨汾給婆姨買胭脂錦布,這是出門前答應婆姨的。
最後剩下一兩,能在澤州的攀雲升,把心心念念的那雙麂皮靴子買了,他已經攀了兩年,總騰不出錢來買。
結果路上碰見個宦官,被人家親隨訛走一兩。
得,買靴子的快樂啪就沒了。
訛也沒辦法,雖然皇上把地方鎮守太監都裁撤了,可去年己巳之變又有重用太監的趨勢。
這些屌東西洪弼也不懂,都是聽千戶百戶喝酒時提到的,實際上甭管皇上怎麼對太監,他是拿太監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隻能感恩宦官老爺百忙之中,還抽空出來傷害他。
那是唯一一個跟他搭話的。
他也不希望這位將軍跟他搭話,萬一把炮要走了呢,他也保不住。
所以就在邊上跪好了低下頭,看著那一連串的馬蹄子從眼前走過。
隻要低下頭,他們就看不見我。
洪弼就沒考慮過遇賊,他剛經過隰州城,城外一片太平。
眼下離永和縣城也沒多遠,又是在官道上,怎麼會遇賊呢?
而且這賊,也不可能長這樣啊,他們應該光著屁股拿把柴刀才對。
一支馬隊過去,又一支馬隊過去,又一支馬隊……馬隊停下了?
一雙直縫牛皮靴在他眼前越來越近,洪總旗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見是個將領打扮的年輕人。
那年輕軍官朝他笑笑,問道:“喝茶給錢沒?”
“給,給了給了,給了一錢銀,茶博士找卑職通寶十文。”洪弼也不敢起身,隻是問道:“卑職寧山衛總旗洪弼,不知將軍是?”
“我姓劉,你就是從澤州向霍家堡運兩門炮的,公文我看看。”
劉承宗在心裡都快笑炸了,他一伸手,洪總旗就趕忙把公文拿出來。
他看了看,公文上也沒寫啥東西,乾脆一折收進懷中:“行,炮收到了,你回去吧。”
“不是,將軍,這可不行,卑職受命把炮送到霍家莊,必須把炮送到霍家莊。”
然後洪總旗的兵就被繳械了。
一幫人蹲在茶館官道旁,把兵器高高舉過頭頂,被獅子營軍士一柄柄收走。
而後從山上下來好些人,那些人看著很像衛所軍,都頂著勇字盔,有些身穿土色襖子,有些則在外麵罩了泡釘甲。
下來趕車的趕車、押人的押人,直往霍家堡去了。
從頭到尾,茶博士站在一邊都不敢出聲。
那些官兵也沒打算搭理他。
獅子營的分工非常明確,戰鬥哨負責秋毫無犯,簡單來說就是不搭理百姓。
跟百姓交往要靠輜重哨的,跟其他人沒什麼關係,軍官都約束他們,隻要能不給百姓添麻煩就行。
所以直到這些‘官軍’把人帶走、炮拉走,茶博士都不知道在自己的茶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後知後覺,茶館夥計問老板:“掌櫃的,剛才那是咋了?”
掌櫃的說:“可能那總旗犯錯了吧?不管我們的事,彆吭聲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