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年餘,無定河的蒼涼古道一如往昔。
賀人龍在河彎駐馬片刻,再向北走,遍地黃沙。
人類是一種吃一塹長一智的動物。
儘管吳自勉已去京師勤王,賀人龍再來榆林城,還是不敢帶太多馬。
行至榆林城,進了總兵署,等候良久,才見到滿身酒氣的杜文煥。
堂中坐著多位將官,杜文煥坐在上首,看起來與年輕時沒什麼不同,至多是少了幾分銳氣,多了幾分威嚴。
賀人龍不敢多看,連忙下拜行禮。
“卑職魚河堡守備賀人龍,叩見杜大帥。”
杜文煥似有醉意,胳膊撐在椅子上,指向堂中賀人龍。
他對左右不苟言笑的將官們說出一句:“喔,賀人龍來了。”
賀人龍抬頭賠笑,就聽杜文煥道:“人龍啊,我記得……我做遊擊將軍時你就是守備吧?這麼多年過去,你怎麼還是守備啊?”
杜文煥做遊擊將軍,那是萬曆末年的事情了。
不過那是他們兩人官職最近的時候,還沒到天啟年,杜文煥就升了參將、副總兵,然後寧夏延綏輪流轉,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請罪去職,再起還是總兵官。
而賀人龍,就在魚河堡那個小地方,守著舉目黃沙過了一年又一年。
“回大帥,卑職未立寸功,有愧聖恩。”
“快起來吧,不要一直拜著啦。”
待賀人龍起身,與堂中將領一一見禮。
堂中所立,俱為遊擊將軍。
“左營遊擊將軍左光先。”
“右營遊擊將軍白邦政。”
“遊擊將軍崔宗蔭。”
“遊擊將軍李國奇。”
“遊擊將軍李明輔。”
“遊擊將軍官撫民。”
說實話,這些人,賀人龍認識。
但啥時候延綏鎮有這麼多遊擊將軍了,賀人龍不知道。
就在他忙於還禮時,杜文煥開口道:“延安參將艾穆被圍於文安驛,向榆林鎮求援,賀將軍知道吧?”
“卑職知道。”
賀人龍來之前心裡對這事就有所估計。
向榆林報信的馬兵先經過魚河堡,事情早在傳報榆林之前,就已經在魚河堡傳開了。
其實堡裡人過去對劉承宗,未必有什麼深刻印象。
人人都餓得吃不飽,他們對彆人沒半點興趣。
但架不住一直聽見這個名字,何況能吃飽了,如今劉承宗在魚河堡可謂人儘皆知。
每個人對他投軍後的事都可謂如數家珍。
上次全殲了隻有半數兵力的李卑部,就已經足夠震撼人心了,這次又把接近滿編的艾穆部圍在文安驛,打得向榆林求援。
其實這事讓人們沒少在背後嘲笑賀人龍。
這麼猛的家丁,你把他放走乾嘛?
賀人龍對這些事也心知肚明,但他也很無奈,在此之前,誰知道劉承宗這麼能打?
秋防擺邊殺倆韃子,不是有手就行?
除此之外劉承宗表現出最厲害的才能,是射大雁。
他也沒表現出啥本事。
魚河堡,就不是個能表現本事的地方。
否則賀人龍也不至於在次蹉跎十年。
“艾將軍從神木派人來找過老夫,要解文安驛之圍。”杜文煥道:“不過如今群寇入山西,暫時騰不出手收拾劉承宗,他從前與你相熟。”
賀人龍沒怎麼聽懂這句話。
這話好像應該由山西總兵官來說。
群寇入山西,所以山西總兵官騰不出手。
群寇入山西,榆林總兵官有啥好騰不出手的?
賀人龍抱拳道:“回大帥,劉承宗確實曾為卑職家丁。”
“這就對了,你派人去告訴他,逮著延安遊擊打對他也沒好處。”
杜文煥沉吟片刻,抬頭道:“三千兩,白銀三千兩,讓他從文安驛撤走,放艾參將回延綏。”
賀人龍愣了愣,三千兩……三千兩是啥概念?
他的守備月廩、心紅、柴薪加在一起,是每月十兩銀子。
在魚河堡蹉跎十年,也就才掙了一千二百兩銀子。
圍住個參將這麼掙錢?
賀人龍都想帶著魚河堡弟兄們出去乾黑活兒了。
隻是誰掏這筆錢啊?榆林鎮未必出得起,出得起也不會舍得出,難道是米脂艾家人出三千兩?
哪知道緊跟著就聽杜文煥道:“他若心向朝廷,陛下與總督今議剿撫,納銀萬兩,給他個參將為國效力也無妨。”
賀人龍腦門兒冒汗了。
合著是讓劉承宗出銀三千兩,再把艾穆放了。
剛才他還在想,自己怎麼進劉承宗的大營。
過去該以何種心態與曾經的下屬對話。
是恭敬一點合適,還是拿一點老長官的架子。
這會一聽還是算了吧,打死他都不會進劉承宗的大營,帶著這條件去,進去了就出不來。
他抱拳道:“大帥,若他不同意,該怎麼辦?”
“不同意?”
杜文煥顯然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個區區家丁出身的草寇,我堂堂轄製固原榆林二鎮的總兵,派人招撫你,你還會拒絕?
杜文煥找不到拒絕的可能啊,轉頭看向周圍的遊擊將軍們,眾人紛紛大笑。
左光先倒是沒嘲笑賀人龍,隻是抱拳道:“賀將軍,前番李將軍敗於賊首,其部有把總馬科逃回,言劉賊合萬餘烏合之眾,以銃炮馬兵破陣。”
“此番艾將軍部下前來求援,說其有四千之眾,兵甚利甲甚堅馬甚多,還是借了來去如風的光,他自山西回還,想必掠取不少財貨,參將很合適。”
賀人龍想想,倒也確實是這個道理。
報四千人,散三千烏合之眾,剩下一千人吃著兵糧屯於地方,其實也挺美的。
當下他抱拳道:“是,卑職知道了。”
杜文煥頷首笑道:“好了,既然如此,那杜某就在榆林等將軍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