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楊鶴(2 / 2)

頑賊 奪鹿侯 9637 字 7個月前

黃冊上一萬七千多人,收稅時候隻能找到一千三百多人。

往年欠下的稅,幾乎就是大明朝自洪武延續至今的年號,年年不落,年年欠。

頭頂烏紗帽,他要編戶齊民給朝廷收稅;

摘了烏紗帽,他也是個人,怎麼看著百姓都跑到山上像老鼠一樣挖地洞求活,還能長得開收稅的嘴。

當官,當個屁。

這就不是人能乾的事兒。

回到州衙,楊總督正坐在他那張掉漆的椅子上翻著書冊,見他進來,抬手指著上麵的詩道:“這是泰萌寫的守寧有感?字字情真。”

那是周日強寫的詩,在這他也沒彆的事可做。

詩上寫的是:瘠土山城地半荒,民逃廬廢儘堪傷;官同五日賢良少,賦重十郵供應忙。書吏不知三尺法,閭閻拖欠幾年糧;憑誰喚起梁公問,教我當時救苦方。

梁公說的是狄仁傑,狄仁傑曾做過寧州刺史,人家當時麵臨的問題是官吏腐敗、水利不修。

如今他要麵臨的問題是朝廷重稅,周日強倒是想懲辦幾個貪官汙吏,可寧州被重稅、旱災、賊寇壓垮之後,哪裡還有貪官汙吏的生存空間。

“牢騷之作。”

若是以前,長官看見自己的詩作,周日強會非常高興,可如今實在提不起半點精神,道:“軍門還請回固原吧,賊寇逐糧而流,寧州沒有他們要的糧,不會來打寧州。”

“可軍門在這,就不一定了。”

楊鶴對周日強詩中無奈深有同感,儘管他們無奈的地方不同。

所謂三邊總督,實際不過兵餉錢糧挪用遼鎮後的替罪羊,那武之望多好的人,不就是被這些東西逼死的。

楊鶴對此同樣束手無策,他問道:“不在寧州,我還能在哪呢?”

周日強沒說話,在一旁垂手而立。

就聽楊鶴道:“泰萌,今延慶流賊兵鋒之指寧州,你覺得有什麼好辦法?”

“回軍門,若是逐食流賊,尚可以寧州窮困勸走、賄走,甚至就地安插種地,反正寧州荒地極多,可劉承宗是個叛軍頭目,下官並未妙計。”

周日強說得非常大膽,令楊鶴挑起眉毛,連賄賂賊人都說出來了?

他怒道:“你把他賄走,搶彆處就不是搶了?”

“回稟軍門,下官不通軍事,所熟不過稼穡,寧州兵不過百十人,那重鎮雄城尚擋不住他,死下官一命能教賊首退去,自不惜身。”

周日強道:“單憑朝廷對寧民三倍征稅之厚愛,恐怕做不到闔城死難,倒是會爭相投賊。”

他一點兒都不怕楊鶴,再度勸道:“因此軍門還是回固原吧,待賊兵攻城,城中百姓恐怕會爭相投賊。”

一個不能解決問題的人,被放在必須解決問題的位置上,除了逃避再無他法。

一死了之,也是逃避的一種方式。

簡單有效。

楊鶴卻並不生氣,反而揪著他剛才那句話問道:“你說逐食流賊,而劉承宗是叛軍頭目,什麼意思?”

這還不夠明顯嗎?

周日強理所應當道:“他用的是真名,下官遍覽延慶群寇,用真名者不過數人,有些是聚眾造反多行不法叫人認出,但劉承宗從延安府城劫獄起就沒用過假名。”

“不用假名,自然不是那種為求幾頓飽飯些許錢財,再求隱姓埋名的小賊。”

楊鶴鼓掌笑道:“說得好,你真不怕一死?”

周日強心念電轉,尋思我就這麼一說,你真想弄死我啊?

不過話都已經說了,便梗著脖子道:“不怕,軍門想叫我做什麼?”

“敢不敢深入賊營,效法郭令公釋甲投槍,單騎退回紇大軍。”楊鶴坐正了,盯著周日強的眼睛道:“把他招安了。”

這應該是個非常慷慨激昂的時刻,卻不料周日強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義正辭嚴:“下官不敢。”

楊鶴差點就沒忍住罵人了,白了他一眼。

剛才說得好像愛民如子,其實就是說空話嘛。

站著說話誰不會啊。

卻不料周日強沒說完,他問道:“進賊營無妨,死也無妨,但下官實在想不到能拿出什麼把他招安,那便是送死,下官不敢送死。”

楊鶴一聽還有機會,趁熱打鐵問道:“難道朝廷官位還不行嗎?守備到參將,都可以談,曉之以理,與朝廷做對有什麼好處?”

周日強連珠炮般問道:“還望軍門告知,錢糧何來、屯地何在、安插何處、兵馬散去幾何?”

他一直覺得楊鶴的招撫計劃就是開玩笑,給不起錢糧、又不敢給官職,安插了還不放心,怎麼可能招撫成功呢?

最關鍵的問題是,朝廷的部隊都沒有把劉承宗打敗過,拿什麼跟人家談,拿什麼讓他安心。

“兵馬散至千人,軍糧自陝西兵糧出,百姓安插於延慶之間,至於錢……”楊鶴看著周日強問道:“他搶了十三萬兩庫銀,還指望朝廷再給他錢?”

周日強想想也是,便問道:“若劉賊對參將官位不滿,又當如何?”

“那就拖延時間,陝西巡撫的援兵正在路上,克日可達,勤王軍亦自京師回返,待大軍畢至,將之剿滅便是。”

楊鶴說著,對周日強拱拱手:“隻不過到那時候,泰萌便要思索脫身之策了。”

言外之意,談不成弄不好,他的下場就是死得其所。

不過楊鶴也沒單讓周日強送死,他說:“泰萌若能助我促成此事,他是第一個歸附的巨寇,我必為你在陛下麵前述功,在陝西保舉個四品官職,你意下如何?”

周日強脊背還是微微佝僂著,歎了口氣。

說實話,他如今是從五品,給個正四品算連升三級,但經曆任職寧州,升官對他意義不大。

尤其還是在陝西給他保舉個四品,意思就是啥時候賊寇再鬨,這四品再給摘了。

他早就認清了現實,朝廷在陝西完蛋了,這不是他能解決的事。

現在他就想回保定府,安安穩穩把後半輩子過完。

他抱拳道:“那還請軍門派遣幾名隨從,賜信一封,若決意招安,下官今日便啟程去尋劉承宗。”

“好!”

楊鶴高興極了,心想大事已成,當即提筆就書,為周日強寫出一封勸降書信,信中痛陳利弊,直言劉承宗負隅頑抗斷無生機之理。

周日強領了個這活兒,簡直無妄之災,在衙門後頭淚彆親眷,鼓勵長子好好做人,這才領著楊鶴點派給他的四名親信,牽了八匹馬,舉火把出城,紮進深深的黑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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