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咒術(1 / 2)

頑賊 奪鹿侯 9736 字 7個月前

城堡狹窄的居室裡,油燈長明,滿屋子煙火氣。

阿旺代本皺了皺鼻子,在炕桌鋪著的藏紙上認真繪製唐卡。

那是一副人體解刨的繪圖,繪製著骨骼與臟器,阿旺代本用藏筆蘸著白土顏料,繪畫出不同的外科手術器具,標注出哪裡受傷該如何醫治。

高山夜晚很冷,所以從外麵看起來非常雄偉的城堡,內部最大的居室也不過兩步見方,隻夠擺下一張小床、兩具佛龕。

阿旺是他的名字,代本是他的官職。

作為白利王派遣駐守囊謙的最高長官,比起大將,阿旺更像個僧人。

在很久以前,阿旺確實是個僧人,那時候他的舌頭還在嘴裡。

他生在拉薩的甲馬赤康莊園,那曾是鬆讚乾布的出生地,阿旺的父親是命價八十兩黃金的官員騎士。

阿旺是家裡最聰明的兒子,十二歲那年,蒙古人進藏,父親受領主號召勇敢作戰受了重傷,彌留之際把家產捐給甘丹寺,從七個兒子裡選擇了他,進寺廟學習。

阿旺的出身算是中上,但在甘丹寺裡,這樣的出身不值一提。

他本該前途無量,也許能憑借武藝與智慧做個鐵棒和尚,或憑借醫術遊走四方傳教,成為家喻戶曉的寺院主持。

可惜那時候阿旺喜歡與人鬥嘴,在與宗本兒子的辯論中,他贏了辯論,輸掉了自己的舌頭。

在那之後,他離開了甘丹寺。

後來的幾年,衛藏風雨飄搖,阿旺和尚也像風中飄絮,有時候能靠給人治病得到酬勞,更多時候隻能憑一身袈裟,換來百姓布施。

他試著去投奔地方貴族,想要靠知識換取一份中上等的工作,但沒有哪個貴族願意等待一個沒取得格西學位的啞巴寫字——寫出來他們也不認識!

世界就是這麼奇怪,有些人能說話卻寧願不說,還有些人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為了謀生,阿旺和尚決定身赴險境。

哪裡有戰爭,他去哪裡給人做手術,依然沒有大貴族賞識他,反倒被蒙古人射瞎了一隻眼,還在和強盜的混戰中弄丟了左邊的耳朵。

但這無所謂。

除了他早就失去的舌頭,上天賜予他大部分身體零件都是配套的。

丟了一個,還有一個。

直到四年前,他流浪進入康區,遇見了第一個賞識他的貴族。

那個貴族名叫頓月多吉,願意拿出寶貴的時間等他寫字,寫出來能看懂,而且不介意他是個沒拿到格西學位的假和尚。

很少有僧人願意奔赴戰場,阿旺和尚就是其中之一,他熟悉戰場更甚於寺廟,跟著白利王的軍隊踏遍四方。

最早人們叫他阿旺和尚,後來叫他阿旺醫生,再後來,他就成了代本軍官。

去年秋天,他親自率軍攻陷了這座囊謙王的堡壘,現在輪到他守衛這座堡壘了。

居室的木門被輕輕叩響,手下的白馬如本上前報告:“代本,地牢裡一百二十名囚犯皆已處死。”

阿旺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如本軍官的表情有些擔憂,說:“城下的軍隊變多了,今天中午,山下傳出兩聲巨響。”

阿旺想了想,取過紙筆寫道:“蒙古人的進攻就像末劫之風,刮得凶猛;燒起來卻像膽小的咒師放火,要不了多久就會逃回故土,安心。”

地牢裡浪費糧食的囚犯已被處死,他們有足夠的糧食撐過暖季。

撐過十月,大地會重新封凍,蒙古人就會跑回青海,不跑也會被白利王的軍隊打跑。

雖然這座堡壘隻有六百守軍,但憑借山勢,依然對山下數以萬計的蒙古軍隊有絕對優勢。

阿旺的輕鬆並非勝券在握,而是做足準備後的有恃無恐。

石牆地基難以摧毀,上層邊瑪牆的蓬鬆結構能抵禦箭矢,狹窄山道則能保證守軍的兵力優勢。

就像他攻下堡壘的方法一樣,在這座堅固堡壘裡,曆來敵人是什麼樣並不重要。

守軍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所以這半個月,他下令軍隊化冰蓄水、清查糧食、減少人口、布置防務,他甚至答應軍隊裡的士兵,等回到瑪爾康,自己會為他們患病的家人治病。

阿旺寫完那句話,看部將仍舊非常不安,又麵帶笑容繼續寫道:“傳令三支如,若有土兵守城時陣亡,我來尋找天葬師;若有英雄陣亡,我為他們舉行火葬。”

白馬支如的如本擔憂地看著他慢慢書寫,眼睛一點一點瞪圓瞪大,結結巴巴說話連不成句子:“火,我,我也能火葬?”

阿旺緩緩點頭,對部將的反應非常滿意。

通常來說,能夠流傳下來最廣為人知的習慣,在過去恰恰是隻有少數人才能享受到的特權。

中原農民穿不起綢緞,土苗少女帶不起銀器,蒙古牧民舍不得吃肉,後金獵人穿不起貂裘,藏人百姓也沒資格天葬。

天葬是貴族與僧人才擁有權力,而火葬更加高貴,隻有大領主與高僧大德才能燒出舍利。

這是阿旺收攏人心的訣竅。

早在阿旺代本還是流浪的阿旺和尚時,就靠為戰死的農奴兵舉行葬禮,差點被擁立成地區小頭人……可惜他不能說話,那幾十個還活著的農奴兵很快就被他們的主人領走了。

部將興衝衝地跑出去傳達命令,沒過多久,阿旺就在居室中聽見士兵在城堡裡此起彼伏的歡呼。

他滿意地勾起嘴角,繼續靜心繪畫。

直至下午,城堡裡的脛骨號角接連吹響,三層走廊被緊急調動的士兵踩得吱吱直響。

隨從馬兵敲響居室木門:“代本,敵軍要強攻了!”

阿旺的藏筆落在炕桌上,對這個消息滿麵疑惑。

此時已近傍晚,這裡暖季天黑的要晚一些,但距離夜幕降臨也隻剩兩個時辰了,蒙古人在此時發動進攻,若天黑不能攻占堡壘,單是在不熟悉的高山上,就能讓攻城軍隊自相潰散。

沒過多久,阿旺頭頂紮孔雀翎的鐵盔,帶前後護心鏡的鎖子甲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登上堡壘平頂瞭望。

山下的軍隊像是一群遷徙巢穴的螞蟻,密密麻麻,沿山間石階向平台推進。

城堡內的空地,白利軍各隊正在軍官率領下集結,頭盔以不同顏色纓飾的兩名如本軍官率領士兵登上外圍高牆。

投石兵、弓箭手以及三十二名身披虎皮或猞猁皮的農兵據守高牆,呼吸出一陣陣白色吐息,城上一片肅殺。

那些農兵是最精銳的力量,身披虎皮,每個人都曾在戰鬥中得到猛虎英雄稱號,裝備最好的鎖子甲與四境甲,持強弓或來自藏地與中原的火繩槍,威風凜凜。

阿旺注視著山下艱難攀行的軍隊,隨其高度攀升,他已經能漸漸爬山的敵人輪廓。

阿旺皺起眉頭,那些人……那些人好像不是蒙古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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