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馬和尚陷入了懷疑人生的狀態。
劉承宗早前說要把這座王宮占為己有,他內心不願意接受。
囊鎖謙莫宮是囊謙王珠氏一族統治囊謙地方的象征,何況也是他們的護身符。
誰占領這座堡壘,誰就能統治方圓六百裡。
但因為這件事和三日陷城連在一起說,尕馬和尚心底,對自大的劉承宗隻剩下嘲笑。
四百年裡,這座堡壘向來隻被人裡應外合攻破過,從未因強攻陷落。
他相信囊謙的地方頭人們仍舊心向珠氏,將來找到機會,重新占領這座堡壘,一樣能依靠城堡驅走劉氏。
他們才是這片土地上與日升月落一樣,永遠的統治者。
該如何形容尕馬和尚的心思呢?
這對他來說很難接受,在他漫長的生命裡,接受到的一切認知,都是這座王宮是天下最堅固的堡壘。
可在短短半年之間,被接連攻破兩次。
前一次還可以說是裡應外合,可這一次……算上爬山,劉氏的軍隊隻用了不到兩個時辰,這座城堡就插上了劉字大旗。
守軍抵抗意誌非常堅決,尕馬和尚攀山而上,從山間平台到城堡內部,處處屍骸累累。
出城迎敵的白馬如本,屍首被擺在平台,左肩被鐵彈打出大洞,右手仍死死握著鐵刀。
與白馬如本被擺在一起的,是十六名猛虎英雄,他們都披著虎皮或羊皮,在過去的戰爭中立下大功,有些人死於彈丸、有些人死於近身格鬥。
藍馬如本死在城門後麵,身上那件鎖子甲不能要了,被碎鐵打得處處孔洞。
走廊裡血跡斑斑,牆上的掛毯還鑲著碎骨與鐵片,屍首都被搬了出去,黑馬如本就在其中,人們花了很長時間才從沒戴頭盔的屍首上認出他。
代本軍的副將死在城堡樓頂平台,據俘虜所說,早在戰鬥開始,他就被流彈打死。
除了白利軍的那個啞巴代本被俘,副將以下三名如本儘數陣亡。
六名甲本陣亡三人,一人於城內被俘、兩人逃跑,其中一人跌落山崖摔死、另一人摔斷了腿,在山下交出佩刀與頭盔,向蒙古兵投降。
六百餘守軍,最終隻有九十四人在城內投降,找到的屍首有三百多,還有人躲在山裡或摔到東邊的山溝下了。
那是連神鷹都不會飛過去的山溝,尕馬和尚並不認為那些人能活下來。
其實尕馬明白,守軍沒有抵抗不堅決的機會,這座城堡在修築時,就沒考慮過會有人逃跑。
除了死守沒有退路。
但攻城軍隊隻死了四個人,其中還有三個是被假投降的俘虜撞下山崖的。
最後那個人也沒死在戰鬥裡,他被猛虎英雄用火槍近距離擊中,直到劉字大旗被插在城堡頂上,才終於撐不住斷了氣。
尕馬和尚的世界觀崩塌了,像雪山一樣堅固的堡壘,隻用一個人的代價,就被攻破了。
過去他擔心劉承宗不能在青藏久居,權勢無法延伸至囊謙地方,不能給他提供歸附後的保護。
可當獅子軍用兩個時辰攻陷囊鎖謙莫宮,他又不免擔心劉承宗太想統治地方。
他在夜晚找到劉承宗說:“我不想要這座王宮了,希望大元帥能讓我的管家下山,尋找合適的地方修一座莊園,賜予我一些土地。”
油燈長明,讓狹小居室的夜晚煙霧繚繞。
劉承宗翻動阿旺代本畫出的手術器械與骨骼構圖唐卡,聽著陳師佛的翻譯。
他抬頭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尕馬和尚,和尚的表情局促不安。
什麼叫修個莊園、賜予土地,就好像劉承宗要把囊謙全部收為己有。
一個統治方圓六百裡數百年的大封建主家族,最後的繼承人,在這種情況下隻有兩個選擇。
要真想放下權力,就卷起鋪蓋,聊聊在俱爾灣或海北求賜一片土地修個莊園,不管囊謙的事。
若想要抓住權力,就應該坐在這和劉承宗聊聊按照承諾冊封土司,世代進貢的事。
在囊謙這片家族世襲的土地上,賜你一點莊園土地,那不就是告訴衛藏所有地方領主,跟劉承宗合作沒有好下場。
劉承宗抬起手指,笑容裡帶有怒意,搖頭道:“尕馬,尕馬……我的軍隊為你收複故土,陣亡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好戰士因此受傷,你卻還把自己當成外人?”
“外人?”
尕馬和尚行禮問道:“那大元帥認為,我該怎麼做?”
“你會是這裡的土司,去拿回你的土地,讓整個囊謙重新回到你手中,如果你想重建根蚌寺,那就重建,都可以,但律法。”
劉承宗看著尕馬和尚道:“律法要聽我的。”
尕馬和尚搖搖頭道:“不修了,建立根蚌寺的宗師有過箴言,如果這座寺廟被毀,那任何人都不能重修它。”
“那就不修。”
劉承宗並不在乎這件事,他更在乎的是律法,他無法忘記一條人命隻值一根草繩的法律。
“大元帥想頒布什麼樣的律法?”
劉承宗並不急於表達自己的想法,他隻是對尕馬道:“你是我的官員,你覺得我會頒布什麼樣的律法?”
尕馬和尚聽見這句話放心了,這就像一個承諾,有這樣的軍隊保護,不論如何他都不需要再擔驚受怕。
其實他最怕的就是劉承宗把他當做個外人,因為他也聽說了,這頭獅子在漢地就是打地主出身的叛軍。
“廢土司貴族、廢奴隸、推倒寺廟、禁止放貸、均田免賦?”
尕馬和尚說完,搖頭道:“大元帥應該頒布對奴隸更加嚴厲的律法,保證貴族和寺廟的權勢,讓貴族和僧人上貢更多東西。”
陳師佛翻譯這句話時候,小心翼翼看著劉承宗……他可不想因為翻譯這句話,被暴怒的劉承宗拉出去剁了。
不過還好,劉承宗並未因為這些憤怒,隻是神色平淡問道:“你為何會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