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馬理所當然:“大元帥是漢人,軍隊也是漢人,都是大明的叛軍,我隨軍隊南下,沒少聽說軍士們想打回漢地,需要錢糧、礦產、牲畜和財寶。”
尕馬和尚說道:“大元帥說我是官員,既然我是囊謙地方的官員,就要幫大元帥做到這些,廢土司貴族奴隸、推倒寺廟禁止放貸,以及均田免賦,不能讓我幫大元帥做到這些。”
劉承宗點點頭:“你接著說。”
尕馬和尚的膽量更大了,他說:“囊謙方圓六百裡,隻有兩萬人,這裡的土地經不住精耕細作,一個奴隸種一畝地一月隻要三十個糌粑,能收四十斤糧,一個農民也隻能收五十斤糧。”
他攤開手道:“奴隸吃十斤,我留十斤,剩下的路上吃五斤,能給大元帥十五斤;一個農民吃十五斤,留二十五斤,交上來我留五斤,給大元帥的那五斤在路上被吃掉了。”
尕馬和尚說完,搖搖頭道:“大元帥的軍隊像天上的神靈,能擊敗地上的一切,不論想施行什麼,地上的僧俗貴族都不敢說什麼,誰敢說就把他們的舌頭拔掉,腦袋砍下來,剝掉皮掛在山上……但我們什麼都得不到。”
劉承宗聽明白了。
似乎在他麵前總有兩條路。
一條路非常輕鬆且簡單,隻需要去搶錢或者換個方式讓彆人去搶,隻要不管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這一切都清晰地提醒著他,你是個征服者,而不是個統治者。
想要統治一片土地,絕非簡單拿走這裡最好的東西,就像在合水縣要留下糧食,在陝北要救濟災民。
廢除一些東西很容易,但廢除之後用什麼替代很難。
方圓六百裡兩萬個人,每平方公裡人口密度零點二……甚至簡單的劉承宗向南進軍,都能讓這片廣袤的土地人口密度暫時翻倍。
道路網絡支離破碎、遍布高山與貧瘠土地,對普通百姓來說談商業,恐怕太奢侈了。
狹窄居室陷入漫長沉默。
陳師佛看著沉思中的劉承宗,絞儘腦汁想說點什麼,幫幫忙。
但他想不出。
知道劉承宗抬起頭:“我需要世俗土司,囊謙,所有土司,都將是世俗土司,沒有僧官,你能做到麼?”
“很難。”
這次不用尕馬和尚說,陳師佛說道:“沒有寺廟,相當於漢地沒有儒學、沒有市場、沒有放貸的當鋪……漢地人多,值得每個縣城修個儒學,這裡不值得。”
劉承宗點點頭,其實還有更深層的東西,陳師佛沒有說。
僧人有修寺廟的動力,也能從中獲利,但若是世俗貴族,他們沒有修那麼多儒學、市場、當鋪的動力。
何況即使有這動力,也絕非劉承宗的初衷。
一直到這裡,劉承宗的表情才終於輕鬆起來,他搖搖頭,仍然看向尕馬:“我需要你是個世俗首領,你能做到麼?”
尕馬笑道:“我必須是個世俗首領,我需要成婚,生娃娃,才能延續土司。”
“那就行了,不過在此之前你要招募軍隊去打仗,白利王我來對付,你和蒙古牧兵一起,向囊謙所有投降、叛變的貴族進攻,收回他們的土地。”
尕馬和尚一直侃侃而談,因為他了解這片土地,更懂得這些現狀的深層原因。
就好像這間屋子太過狹小,而尕馬和尚知道,這是因為山太高、城堡也太高,三層居室需要更多支撐,屋子隻能狹小。
唯獨說到打仗,尕馬變了臉色。
這將是一場大清洗。
“大帥,如果這樣,囊謙就沒有貴族了。”
“我不是讓你殺了他們,是讓你收回他們的土地,把囊謙徹底握在手中,我可能會安插一些官員,我的人需要學習治理地方。”
劉承宗點頭道:“但那些土地會屬於你,你將不是名義上的囊謙之主,而是實際上的囊謙之主。”
囊謙對劉承宗來說是個天選之地。
白利王的軍隊摧毀了寺廟,戰爭毀壞了原有的權力構成,當戰爭結束,這些東西會隨這片土地上人的意誌緩緩修複,直至恢複如初。
在戰爭結束的三四年裡,都屬於權力的真空與再分配時期。
非常適合改革實驗,但怎麼改革,不是劉承宗說了算,而是這裡的人們說了算。
“你需要掌握權力,推行些更加進步的東西,什麼是進步?並非隻有一下子均田免賦才是進步,阻力大,向前拱卒……你聽不懂這個。”
劉承宗看著尕馬和尚,起身笑道:“從吐蕃的奴隸製向農奴製度過渡,這本身是進步,從奴隸到奴仆,也是進步。”
“廢止濫用肉刑,保證奴仆的生命安全,更是天大的進步。”
劉承宗從來不認為,他需要一步登天,做到儘善儘美。
他需要做的並不多,也不難。
隻需要不管前方阻攔有多大,頑強向前,進一寸就有一寸的好。
囊謙土司的存在最大意義,在劉承宗的規劃中,是用來承受改革的反噬。
成功了皆大歡喜,即使失敗,也是對統治青藏增加更多經驗。
“踏踏實實跟著我,不要隻盯著囊謙一個地方,囊謙太小了,你應該看向整個青藏,你所做出微小的改變,都會讓你的名字傳唱後世。”
尕馬和尚麵上既有得到大量土地的欣喜,也有麵對強敵的忐忑,向自己開刀,這多疼啊!
“大帥,這事完全可以讓蒙古人去辦,我要朝那些貴族作戰,還怎麼從他們那征募到軍隊?”
“這事可不能讓蒙古人幫你全乾了,你的土地,當然你來征服,你可以頒布第一條律法了,抽調跟隨於你的貴族麾下奴隸,勇敢作戰的,將被你以一頭羊的價格從主人那裡贖回。”
“然後憑其軍功,賜予二十畝到一百畝不等的土地,投降的奴隸奮勇作戰,也能得到這樣的賞賜。”
尕馬一撇嘴,合著那些土地還是要賜給奴隸。
劉承宗笑道:“這才多少地,你會沒收許多貴族的土地,就算解放一萬五千個奴隸,全給一百畝地,也就才一萬五千頃地。”
“快去吧。”陳師佛笑道:“那些貴族的土地在向你招手,最終你能收到一萬五千人的賦稅,你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