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清晨,雷雨初歇,城堡的空氣很好。
劉承宗站在城堡空地上扯滿了弓,看向二十步外的紅柳枝箭靶,目光仇恨,就像靶子上有另一個自己。
飆地一箭放去,箭杆猛地飛掠,沒入紅柳枝捆紮成的箭靶。
他放下弓,皺眉遠遠看著箭靶,吐出一口鬱氣,對陳師佛說:“不要灰心,萬事開頭難。”
劉獅子放眼望向遠處與雪頂高山連成一片的湛藍天空,仿佛看見數不清的法王與貴族正在天上,朝他露出陰森森的笑容。
陳師佛在一旁低垂著腦袋,歎了口氣,他知道大元帥說這句話,其實是在給他自己打氣。
他從未灰心,因為對大元帥所說的進步,從未抱有信心。
甚至有時候,陳師佛覺得跟在劉承宗左右做事,就像小時候在寺裡侍奉大和尚。
我聽不懂你說的是什麼,不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我知道照你說的辦對我有好處。
他說大帥,“其實我覺得不用管奴隸,就像這樣也挺好,讓奴隸變成新的貴族,他們隻知道這個,我們不能讓他們突然醍醐灌頂,想成為一個自己從來沒見過、不知道的人。”
劉承宗收起弓箭,臉上麵無表情,朝空地邊緣圍牆的石墩指著道:“去那邊說。”
陳師佛不懂,他必須對抗這種製度。
不是因為革命、不是因為解放、不是因為生產力、也不是因為權力,而是戰鬥力。
他所率領的軍隊,由一群掌握極端武力的流亡軍人、失意官員組成,他們必須變成一個政權,建立自己的國家。
如果說在俱爾灣在青海湖,他還有對這種製度視而不見的選擇,他們會自然而然形成一個比之大明稍稍進步的地方政權。
但在他向青海腹地挺進之後,這種選擇就消失了。
這裡的製度會腐蝕他,會腐蝕他的軍隊,會讓他們從一群橫行四千裡的亡命徒,變成劃地分散的奴隸主。
孱弱可欺的貴族、逆來順受的奴隸、生殺予奪的權力,能勾起人心裡最黑暗的東西。
誰不想當奴隸主呢?
二人坐在旁邊,劉承宗才問道:“你說他們沒見過,沒聽說過的人,這是什麼意思?”
陳師佛本就是隨口一說,但劉承宗這麼認真,讓他緊張起來,稍稍組織語言後說道:“大帥,我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劉承宗抬手道:“你儘管說。”
“我生在土司家,從小見多了父親諂媚上官,我對自己是土司家二兒子非常滿意,我知道大帥不喜歡和尚,但我最想做的就是和尚,清閒、舒服,有人伺候地位高。”
劉承宗沒有把這當作閒聊,他聽出了陳師佛的話外之音,奴隸們沒見過自由人,他們隻見過貴族,最想做的不是自由人,而是能奴役他人的老爺。
他問道:“那你最後怎麼沒當成和尚呢?”
“我要娶婆娘。”
挺高興一事,陳師佛眼裡卻帶著悲傷情緒:“不怕大帥笑話,十六歲那年,我在海北喜歡個牧羊女,想娶她回家,父親不許,我家是個小土司,好不容易有點錢就都給廟裡了,大帥也知道。”
“我給人誦經,在西寧城西賃了個宅子,讓她住在那,父親總派人攆她回海北,我很心疼,把抄送經文的錢都給她,我不該……”
陳師佛搖搖頭,兩手在身前十指交叉,用力攥著:“我最後一次給她錢,她用那錢買了漢人的砒霜。”
劉承宗拍拍他,怪不得陳師文家有個沒畢業的假和尚,找工作都找到自己這裡來。
陳師佛長長歎了口氣:“後來我沒回過寺裡,父親死後我才回家……”
這家夥看得開,情緒回複地很快,又把話題扯了回來:“在那之後我不想當和尚了,我想當帳房,賬房先生活兒清閒,掙錢還多。”
“我見過和尚、帳房先生和土司,而且不受我的出身限製,所以我不想做土司,想做和尚跟賬房先生,奴隸的出身限製,讓他們不敢想做彆的,而如果沒有出身限製,他們最想做的不是自由農民。”
劉承宗點點頭:“我知道,是貴族老爺。”
他無可奈何地笑道:“先這樣吧,讓巴桑老爺帶著他的奴隸兵四處作戰,把尕馬家的貴族打個乾淨,我們先向東擊垮白利,不能把戰事拖到冬天。”
劉承宗已經派人給海北傳信,讓承運去找陳師文,要精通漢番言語的人,給留守部隊當老師。
留守部隊必須人人學西番言語。
他的軍人有一半出身農民起義,另外一半也都是受過苦的人,即使不刻意培訓,也有很強的煽動能力。
隻是在這裡,他們的煽動能力一點都使不出來……語言不通。
隨後兩日,劉承宗選定了守衛囊謙堡的將領,是炮營千總黃勝宵,命令他在這裡守衛、改造堡壘,運四門獅子炮上去,並在尕馬的協助下收集銅料,在城堡鑄炮。
守軍規模一千,山上駐紮二百軍人與八十名西番工匠,山下駐紮八百軍士。
巴桑的軍隊在囊謙集結,把陳師佛忙得暈頭轉向。
在山下,尕馬的奴隸軍營門口,劉承宗第一次見到巴桑。
遠遠地看見陳師佛打馬走近,成片黑乎乎的人從營地裡跑出來,低低俯下身子,用額頭觸碰土地。
差點把陳師佛嚇得從馬背上跌下去,趕緊跑過去叫他們起來。
他知道,劉獅子最討厭彆人跪下磕頭。
他勸了兩遍,沒人聽,最後在空氣裡狠狠掄了一下鞭子,向他們下達命令,大家都很聽話地起來了。
人們叫陳師佛,老爺的老爺。
起身後,陳師佛朝他們介紹,後邊的人是大元帥劉承宗,人們沒有反應。
他說:“他是老爺的老爺的老爺。”
嘩啦啦,黑壓壓的人群又跪下了。
陳欽岱陪在劉承宗身邊,他打馬在前,轉頭苦笑:“大帥,你說這……這咋弄嘛?”
“這有啥咋弄的,我以前見到將軍也跪,你以前見李將軍不跪?”
劉承宗搖搖頭:“他們隻知道這些,現在我們來了,他們會知道更多東西,以後就好了。”
劉獅子對這些跪拜的人一點都不悲觀,恰恰相反,他非常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