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利與囊謙邊境線的蓋曲河兩岸,呈現出奇怪的戰略態勢。
頓月多吉的前線部隊被圍殲,前線補給消耗殆儘,各地趕來的增援部隊集結於隴答衛故地,於金沙江西岸的康珠、昌都一線布防,仍不舉兵報複。
而劉承宗的軍隊勢如破竹,卻也駐軍不前,僅以少量塘騎跨過河岸,對地勢情況進行探查。
經幡獵獵作響,鷹鷲在山穀盤旋,雙方全副武裝的重甲戰士沿蒼莽巍峨的雪山、湍急流淌的河穀,占領一座座山頭對峙,又維持在詭異的和平之中。
因為青稞熟了。
頓月多吉的軍隊忙著收割糧食供給前線,劉承宗的軍隊則忙著收集情報……他們需要知道哪裡有糧。
從金沙江到紮曲,從德格領地到昌都,長達四百裡的防線上,十幾個易守難攻的山口,白利軍屯駐了上萬軍隊。
相較而言獅子軍沒有防線,他們重點屯兵丹巴與金沙江畔,試圖找到敵軍布防的破綻,以更簡單的方式贏得戰爭,但直到目前,獅子軍的軍官們仍束手無策。
直到隨軍出征的李卑坐不住了。
他看出來了,獅子軍的將領,曾與天下數一數二的軍隊多次交手並取得勝利,這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兵,在戰場直接指揮戰鬥的材力超群,都對殺人很在行。
但對與戰爭,他們是一群門外漢。
李卑本來什麼都不想說,他是降將,軍中許多將領都看他不順眼。
另一方麵,他也無法理解從劉承宗到曹耀、張天琳等人的戰略意圖。
直到他聽了許多次才終於明白——這幫人的戰略,是一寸寸打遍白利王控製的土地。
這支軍隊向心力非常強,每個將領在戰術上有不同選擇。
曹耀主張用火炮抬槍摧毀所有堡寨,王文秀主張集結重兵引誘敵人決戰,張天琳主張調動馬隊穿插至後方襲擊糧道。
總的來說目的是一樣的,徹底摧毀白利王的防線。
將軍們為自己的主張爭得不可開交,李卑坐在後麵說:“大帥,繞過去。”
劉承宗正靜靜聽著將領們的爭論,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缺點,選擇哪種戰術的決定權在他手上。
突然聽見李卑的話,他沒反應過來:“嗯?李將軍說什麼?”
“我說,我們可以繞過去。”
張天琳在爭論中處於劣勢,主要是他的官職低,曹耀和王文秀都是營將,步營炮營的千總都不說話,全聽他們營將的。
隻有馬營的營將楊耀留守海北,作為馬兵將官的代表,他必須要為馬營的弟兄們爭到出戰機會。
突然聽到李卑說話,他瞪眼道:“李將軍,馬隊早和塘騎一起探了,那些山口易守難攻,哪個地方都不好繞,繞過去後麵還有堡寨,繞不過去的。”
“一直繞,最後我們隻能身陷重圍!”
李卑搖搖頭,根本沒搭理張天琳,考慮問題沒在一個層麵上,讓他又失去了表達的欲望。
說來也怪,越是如此,他對朝廷就愈加厭惡。
如果不是這些逃兵老賊能吃飽,如果不是官軍將士吃不飽,他們這些官軍怎麼可能會輸!
但劉承宗很期待啊,這是李卑第一次在將官討論中開口,他道:“張將軍彆急,讓李將軍把話說完……李將軍,說說你的想法,我想聽。”
長久以來,獅子軍中都有輕視傳統將官、文官,甚至輕視文化的思想存在。
他們的大將清一色都是起於微末的老兵,官職最高者是馬兵百總出身的楊耀、步兵百總出身的王文秀。
做大將的曹耀,出身不過管隊;當了指揮使的劉承祖,也不過管隊。
至於更多的千總們,絕大多數在過去都沒有軍職,卻在劉承宗的率領下擊敗一個又一個參將、總兵。
對他們來說傳統將官不過如此,皆是屍位素餐的酒囊飯袋。
‘你說他懂得多,他強他厲害,那他怎麼輸了呢?’
對他們來說,大明的軍官都太保守了。
在任何一個王朝,軍隊的思想都最為保守,比如要推行一種新兵器非常緩慢,從嘉靖年推行鳥銃,到現在九邊還有三眼銃。
就和劉承宗到現在都信不過鳥銃一樣。
因為戰場是生死之地,沒有任何試錯的機會,人們更信任自己熟悉的兵器、熟悉的戰法、熟悉的製度。
但獅子軍的將領不一樣,他們長時間在必死之局,拿到什麼就必須用什麼,說句廢話,現在活著的人都沒死。
人們相信自己的智慧與力量,並從中受益,進一步加深這種認識。
劉承宗就夾在這兩種人中間,他和彆人不一樣,彆人的百總是職業生涯的終點,如果提前二三十年,沒有旱災、沒有國力衰敗,管隊或百總隻是他的起點。
他信任這些被逼無奈成為進步力量的新派將官,同樣也相信傳統將官必有所長。
李卑抿著嘴神情嚴肅地被他看了很久,才歎出口氣,開口向眾人解釋道:“繞過防線,不是為繞過防線。”
“我們對地勢不熟,他們據守山口難攻之地,防線後麵還有堡寨,堡寨後麵還有堡寨,獅子軍長於行軍銃炮,全麵強於敵軍,但敵人占有地利。”
“我們的糧草能不能補充,有多少彈藥馬匹,有多少士兵性命能一步步壓過去?”
李卑頓了頓,曹耀正在張口辯解,被坐在上首的劉承宗瞪了一眼,歪頭看向一邊,等李卑把話說完。
劉承宗不聽也知道曹耀想說什麼,無非是劫掠貴族莊園,總能弄到糧食。
李卑環視廳中眾將,沉沉歎了口氣:“糧草補給充裕的仗誰都能打贏,我們的將領能不能彈儘糧絕後依然打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