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白利軍這樣的進軍速度,最遲後日傍晚,就是決戰的時候,留給鐵索橋的時間不多了。
王文秀的十二名士兵肩扛六杆抬槍、拽著條凳走上鐵索橋,長橋鋪著木板,但被穿過山穀的風吹得微微搖晃,令人心驚膽戰。
他們緩慢行走,逼近至橋頭八十步,遠處駐守橋頭的守軍火把已不再模糊,他們把抬槍放下,分成前後次第三個小組。
每個小組前麵兩人蹲著,抬槍綁在條凳上架好;後麵兩人立著,抬槍架在前麵那人的肩膀上,用皮帶勒緊以防上跳。
橋頭的林蔥守軍正在集結,這個軍陣是林蔥王部下的精華所在,擁有上百名重甲步兵、百餘火槍、重弩混編成陣。
這樣一支部隊,足夠阻攔來自橋上的任何敵人。
不論是對發動者還是承受者,夜戰都非常危險。
人們的肉眼看不見遠處,任何突然出現的亮光都令人感到驚恐,即使是火星。
火鐮在夜幕下打亮,一溜火星引燃火折子,微小的火焰引燃火把,將一條條火繩點燃。
羅汝才的渡河隊伍非常大膽,這一切發生在橋頭軍陣側翼的五十步外,代本軍官看出火光端倪,扯滿弓向那邊放去,口中大叫:“轉向右翼!”
羽箭在夜幕下飛馳,隻聽見叮地一聲,沒人知道這支箭射向何方,就連渡河小隊的士兵都不能確定它久經是打在誰的甲胄上,還是打在江畔的石頭上。
他們隻知道:射擊!
四杆抬槍的銃機被板起,一杆杆火繩鳥銃先發,成排的彈向密集軍陣放去,更多鳥銃手自側翼鋪開,輕重火槍齊齊開火,沒人能準確瞄準,但短時間一杆杆銃口冒出火光,在巨大響聲中映得人眼花,旋即被硝煙遮蔽。
側翼遇襲的一刹那極為可怕,士兵中彈後的哀嚎聲此起彼伏,軍陣裡的林蔥軍驚慌失措。
沒有鎧甲的火槍兵悶哼一聲被擊倒,火繩誤觸火門,鉛子斜指向天放出;在重甲庇護下的勇士也被擊倒,甚至因鎧甲厚重倒下地慢了些,身中數彈。
還有巨大的抬槍彈丸,穿過一具具身體、撞碎一片片鐵甲,像一道無堅不摧的鐵犁,在血肉軍陣中犁出溝壑。
隨後正麵又遭受來自橋上的抬槍打擊,沒有戰鼓、沒有旗幟,人們叫喊著、奔跑著倒下,有人被傷者絆倒,遍地是呻吟聲,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受傷。
有人為躲避射擊逃向黑暗,有人為保持軍陣奔向火光,散開的軍陣裡士兵尋找軍官、軍官尋找士兵,每個人都在大喊大叫,恐慌隨之蔓延。
金沙江的另一邊,吹響了此起彼伏的號角,劉承宗親自擂響戰鼓,等待在橋頭的王文秀率部提刀向對岸奔去。
隨第一隊衝過橋麵的士兵抵達對岸,據守於岸邊的林蔥軍在混亂中宣布潰散,人們發了瘋般的向山堡裡跑,林蔥軍在跑,放過一銃的先遣渡江兵隨後也散了陣。
他們急於擴大優勢,提刀衝進寨子,很多人隻是下意識看見光亮處有敵人就追了過去,然後逃亡成為習慣、追擊也成為習慣。
直到雙方都沒了體力,有些人猛然發現自己十幾個人被一個人追著跑了很遠,猛然回頭追殺過來,攻守勢易。
追擊在無序的混亂中的開始,在有序的抵抗中停止,戰鬥僅僅持續一刻鐘,隨後追擊回來的林蔥軍在王文秀部的阻擊下緩緩向山上撤退。
遠處升起的一堆堆篝火,向劉承宗宣告他的部隊已經取得這座鐵索橋。
很快一份傷亡報告送了過來,獅子兵傷了八人,陣亡一人,而林蔥軍也僅僅丟下十六具屍首和十幾名傷兵,倒是有不少躺在地上裝死的俘虜。
雙方這場戰鬥最大的傷亡發生在一開始的火槍齊射,隨後就是在黑暗中跑來跑去,幾乎沒怎麼交戰。
羅汝才被部下從江水中撈出來,裹著大毯子從橋對麵返回,依然瑟瑟發抖嘴唇發紫,看得劉承宗滿是擔憂,還以為他是凍著了。
“沒事大帥,我這,我……被嚇得。”羅汝才身上止不住顫,搖頭道:“我我,我不冷,緩緩就好了。”
羅汝才確實被嚇著了,他在江水裡表現得挺淡定,但那是沒彆的辦法,其實心裡嚇壞了。
用他的話說,還不如給他一銃呢。
他一個人在江裡至少吸引了整個百人隊的火力,二三十杆火槍、三四十張弓弩朝他不停射擊,每一次有彈丸落水或羽箭淩空飛過都讓他膽戰心驚。
他之所以要裹著毯子過來找劉承宗,是因為打心底裡覺得劉獅子身邊安全。
儘管對岸的戰鬥已經結束,王文秀占據兩座堡寨,但羅汝才在那邊還是會聽見耳邊傳來鉛丸破空的聲音,一點風吹草動就嚇得他心裡直突突。
至於嘴唇發紫,一方麵在江水裡被凍得不輕,另一方麵則是因為這座鐵索橋,在橋上走過來也很嚇人。
劉承宗笑道:“你敢不敢再過去?”
“敢啊,不過大帥讓我稍歇一會吧。”羅汝才心說隻要不讓我再進江水裡遊泳,他乾啥都敢:“現在隻想渡河這詞兒,兩腿就發麻。”
羅汝才說罷,朝劉承宗翹起大拇指:“大帥的繩子真好,要沒這兩根繩子,我真得沉底兒。”
劉承宗在火堆旁給他熱了點薑湯,問道:“你在江裡飄著,對麵誰帶的兵?”
“百總李八兩,文安驛人,過去是個貨郎。”羅汝才兩手捧著薑湯:“旱災後賣東西總缺斤短兩,災星兒,他一投奔,我的兵就被艾穆打垮了。”
“噢……屁股讓人紮了一刀,楊承祖差點死了。”他這麼一說,劉承宗就知道是啥時候的事:“老兵了,可以,打得挺不錯。”
老兵是好聽話,其實羅汝才手下的老人,那就是老賊。
怪不得這幫人能打夜戰呢,過去在陝北他們能耐小,隻能晝伏夜出打大戶,和李老豺一樣,一到天黑那幫人眼睛都亮得像他媽狼似的。
“你今夜休息休息,明天一早,率本部一千二百人渡江,換下王將軍,我要在這邊對付頓月多吉,這個林蔥。”
劉承宗拍拍羅汝才的肩膀:“就交給你了,能打多遠打多遠,能打多少打多少,出爾反爾,狠狠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