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知縣衙門外,擺著一門門短而粗的石炮。
這些石炮是海西縣對下轄兩個番蒙部落的攤派,長得就像園林裡的石凳子,表麵凹凸不平,內部有三寸寬的炮膛,倍徑很短,但內部鑽的比較光。
兩個部落的頭人率隨從站在衙門前的空地,各占一邊,你瞪著我、我瞪著你,恨不得張弓拔刀當著知縣的麵乾上一仗。
這些石炮製作簡單,隻需要基本的石器打造技術,造價非常便宜。
使用也非常簡單,裝上二斤火藥、碎石鐵渣,用瀝青黃蠟糊住火門,隨便擺在墩台堡壘外頭的亂石堆,牽根引線連到堡壘,守堡士兵看見敵人來了點著就行。
本質上它不是炮,而是引線擊發的炸彈。
當然有時候由於石料質量較好,點燃後隻是像火炮一樣把散子噴出去,炮身沒有損壞,那就隻能撿回來再裝填一次,指望它下次再壞了。
劉國能接手這個縣,構成非常簡單,就是仨部落。。
他自己的族人舊部算一個漢人部落、海西有個番民部落、海南有個蒙古部落,三個部落人口四千六百六十二個半,構成整個海西縣的在籍百姓。
全縣異常貧困,百姓以畜牧為生, 平均一戶有三頭羊、三戶有一頭牛、每戶有一匹馬或驢騾。
萬事不可看平均,如果平均下來的數目看起來還湊合, 那絕大多數人活著一定隻能湊合。
劉國能的族人部眾追隨至此, 開墾了一千四百畝地, 幾乎到達海西縣目前能開墾田地的極限。
當地還有大概九萬畝適宜耕種的土地,主要集中在海南蒙古部落, 但那邊如今是牧地,劉國能無法做通蒙部頭人開墾田地的工作,隻能擱置到戰爭結束, 讓把總歪梁子去試試。
畢竟歪梁子是那個部落的自己人。
劉國能背著手,撇著跛子腿用卡尺驗收一門門石炮厚度,每驗收一門石炮就提筆揮毫,在石炮側麵寫下四個大字:孔洞朝敵。
“海西鄉進威遠石炮一百二十位,三十二位不合規製, 計八十八位;海南鄉進威遠石炮一百三十三位, 四十二位不合規製, 計九十一位……拉去南山堡。”
至於多出來七十四位不和規製的石炮, 劉國能知道這些東西其實也能用,但他還是下令讓衙役提錘子當著倆頭人的麵統統砸碎。
青海元帥府還沒有統一的稅法, 有些地方像蒙古人一樣收添巴, 有些地方比如海西縣,還沒開始收稅,基本上屬於進貢。
人的身份變化最容易引發思考,過去劉國能是鄉間秀才,他對朝廷衰敗的思考是收稅太多;如今劉國能是元帥府官員,他對朝廷衰敗的思考是收稅太少。
收稅太多是包括攤派在內的總量, 而收稅太少是朝廷的田稅, 其實都是一個事,劉國能從中得到的教訓與思考,隻關於立國之時的麵目善惡。
西寧府近半年來,都在議論賦稅的問題,主要是牧稅、坐稅、關稅。
之所以沒有田稅,是因為元帥府上下對稅務問題有很強的偏向性。
他們是一群造反出身的人,吃了很多虧,土地兼並隻是其中之一,而且旱災和橫征暴斂是最嚴重的問題,土地兼並反而沒那麼重要。
但他們能成事,確實得了土地兼並的益, 所以天然更願意向大戶索稅, 而且也天然知道要抑製土地兼並。
隨便一個兵卒子都知道,但凡農民不破產,廣大農民就不造反,所以就得限製人均多少畝地以下不收稅或少收稅。
在這個前提下,青海元帥府本來就沒幾畝地,根本收不上田稅。
倒是他們向官府轉型,一旦開始東征,就要把俱爾灣市場正規化,坐稅、關稅則會提上日程。
可是自從劉國能知道自己縣中下轄九萬畝待開墾的田地,他就隻盯著田稅上書。
大明三十稅一的田稅是善政,可朝廷但凡遇上什麼事,這筆錢糧它就不夠用,不夠用就得攤派,攤派就得挨罵就得喪失民心。
且隨著朝廷僵化、官吏增多、連年征戰,各種攤派越來越多,老百姓將近一半收成都被拿走了,那這三十稅一又算什麼東西?還不如直接學習曹魏,五公五民,隻挨一次罵。
劉國能三次上書知府衙門,建議把田稅往高了定,第一次建議十稅一,考察之後發現在西寧和黃南邊境的番部都要交兩次添巴,就有了第二次上書,建議五稅一。
等到開戰後聽說小拉尊逃跑,他高興得很,直接上書建議元帥府施行三稅一或二稅一的田稅。
劉國能認為小拉尊是元帥府稅率的絆腳石,因為在黃南拉尊實行的是十稅一的添巴。
拉尊隻管收添巴,除了約束部眾不劫掠當地之外沒有任何責任;而元帥府要負責修橋修路、開墾田地、招募兵員等一係列社會責任。
但繳納添巴和賦稅的百姓不管這些,人們隻知道你收了多少稅。
所以拉尊不走,劉國能就沒辦法說出真實想法,他的邏輯是這樣的,如果確保地方乾淨、沒有亂七八糟的攤派,農民可以承受二稅一的正稅,他們處在個戰爭年代,就是如此。
而且憑借元帥府的新立氣象,清丈田畝、編戶齊民都是實打實的數字,他們打下一塊土地拔除舊的統治者,就能對一塊土地擁有前所未有的統治力。
收上來的稅在今後一二百年是隻會變少、不會變多的,更何況將來劉承宗會有兒子,彆管是個青海王還是天下主,繼位還能減免正稅幾個點來收獲人心。
一開始定高點沒壞處,反倒定低了才是給將來埋炸彈。
不過劉國能也好、劉向禹也好,他們對賦稅的討論都沒有決定權,無非隻是給將來最終決議提前做出準備工作。
他們沒人知道元帥府的南方是啥情況,隻有劉承宗知道。
但劉國能在稅務方麵先嚴後寬的思想,已經在海西實行了,哪怕隻是兩部進些石炮,他也要以非常嚴格,定下的規矩是什麼,交上來的東西就得是什麼。
“劉父母彆砸。”蒙古頭人上前攔道:“這上頭有名,砸了就不知道誰做的了。”
海南蒙部過來的這個頭人是歪梁子的老丈人,名叫梁老漢。